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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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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岩,”他说,“我现在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听说黄抚台有调动的消息,如果他一走,来接他的人不知怎么样。所以我颇有急流勇退之想。”

    一听这话,胡雪岩大吃一惊,急急说道:“雪公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念头?

    局面刚刚摆开,正搞得顺手,为啥要打退堂鼓。“

    “一则我怕后任一来,如果彼此不甚对劲,我许多经手的事,收拾起来就会有罗嗦,趁黄抚台在这里,办交卸比较容易,二则江忠源由湖北臬司调升安徽巡抚,他跟我有旧,来信问我,愿意不愿意到安徽去?他跟曾国藩两个,现在圣眷甚隆,我想到他那里去也不错。”

    “不然!”胡雪岩大为摇头,“安徽地方你不熟悉,我也不熟悉。而且说句老实话,你到安徽,我不会去的,因为我去了也帮不了你的忙!”

    “好!”王有龄点点头,“你说到这话,我不必再多说,今天就写信,回谢江忠源的好意。”

    听他这样表示,胡雪岩自然感到安慰了,然而也不免觉得责任愈重,想了想说:“黄抚台调动的消息,确不确?”

    “有此一说,不可不防。”王有龄又说,“现在浙江各地,都有土匪滋事的情形,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黄抚台对这方面非常认真。因为新城的案子办得不错,所以这些差使,以后怕都会落在我头上。海运局的事又不能不拖在那里,实在有点心余力绌。”

    这就见得嵇鹤龄的事,格外重要。说实话,王有龄比嵇鹤龄本人还急,但他在黄宗汉面前,却是有力使不上,因为论功行赏,王有龄走错了一着棋,或者说,这一着棋,他没有去走,在黄宗汉,对新城一案的酬佣,是早就分配好了的,王有龄和嵇鹤龄两人,给一个密保,一个明保,谁密谁明,他没有意见。当初出奏的时候,如果王有龄说一句:“嵇鹤龄出的力多,请抚台赏他一个密保。”黄宗汉也会照办。就因为少了这一句话,把自己搞成了密保,如果这时候,再力荐嵇鹤龄,仿佛投机取巧,他怕黄宗汉心里不高兴,因而始终不敢多说。这一层苦衷,甚至在胡雪岩面前,都难启齿。而时间隔得愈久,那种近似“冒功”的疚歉愈深,渴望着胡雪岩能出个主意,把这件事,早早办成。

    “照现在看,恐怕还不是三天两天的事。”王有龄说,“先要谈防务,让黄抚台晓得抽不出兵,然后就让他自己来问,可还有别的好办法?那时我才能把鹤龄的条陈拿出来。你想想,这是多绕弯子的事?”

    胡雪岩同意他的说法,重新把前因后果考虑了一遍,发觉自己错了!错在想为嵇鹤龄“显显本事”,其实,那个条陈对嵇鹤龄能不能接海运局差使的关系不大。关系还在丈案那里。“人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怎么连这两句话都想不起?

    于是他说:“雪公,我请你缓一缓,快则明天,迟则后天,再去见黄抚台。”

    “怎么呢?”王有龄问,“你又有什么安排?”

    “还是那句话。”胡雪岩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好吧!我也不问了,听你的招呼好了。”

    于是彼此又谈了些在上海、在杭州的情形,话太多一时说不尽,加上王太太又出来很应酬一番,谈起瑞云,越发说个没有完。胡雪岩也索性丢开正事,聊了些闲天,在王家吃了午饭,告辞出门,一直来到阜康替嵇鹤龄办事。

    他就用本号的银票,开了两张,一张两千,一张两百,用个封套封好,上写“匪仪”二字,下面具名是“教愚弟嵇鹤龄”。

    “庆生!拜托你走一趟,托刘二爷代为递到文案上的陈老爷。说我还有几天忙,杂务稍为定一定,请他过来叙一叙。”

    “好的。”刘庆生又问:“要不要回片?”

    “不必了。”胡雪岩说,“他给你就带了回来,不给也不必要,反正心到神知。”

    刘庆生办事极快,不过一个时辰,就已回店,带来抚署文案委员陈老爷的一张名片,上面有四个字:“拜领谢谢!”

    于是胡雪岩当夜就通知王有龄,说可以去见抚台谈这件事了。王有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照他的话做决不会错,因而下一天衣冠整肃地到了抚台衙门。手本递了进去,刘二回出来说:“上头交代,上半天客多,准定请王大爷下半天三点钟来。”

    凡是上宪专约时刻会商,皆是格外看重的表示,意思是要抽出一段时间,可以从容细谈。王有龄听得这话,便打道回府,到了下午再来。

    黄宗汉在巡抚衙门后花园的“船厅”接见,一到叫先换了便衣,接着便邀王有龄一起吃点心,千层糕、燕皮汤、地力糕,甜咸俱备,冷热皆有,都是他们八闽的家乡口味。

    一面吃,一面谈,先谈时局,说向荣的江南大营,每月耗饷甚巨,公文急如星火,催索不已,是件很伤脑筋的事。

    “这也不该浙江一省出。”王有龄表示意见,“需索无底,难以为继,大人似乎可以跟向帅商量,是不是通盘筹划,由江苏、江西、浙江三省,每月确定额数,到期报解?这样子,大家筹措起来也比较容易。”

    “你这个主意不错,我可以试一试。”黄宗汉又说,“你湖州这方面,关系甚重,通省的饷源,主要的就靠你那里。我看,海运局你真有点兼顾不到了!”

    王有龄心里有些嘀咕,听这意思,抚台夹袋中似乎有人,倘或此时就提了出来,一个上司,一个下属,直来直往,中间没有缓冲的余地,嵇鹤龄岂不是就落空了?

    这还在其次,如果换一个人来,立刻就得办移交,海运局的亏空,除非能找一笔钱来补上,否则就会原形毕露,那怎么得了?

    一想到此,额上便见了汗。黄宗汉不知就里,随即说道:“十月小阳春,天气太热。你请升冠吧!”

    升冠就是脱帽,是不礼貌的,王有龄拿块手巾擦擦汗说:“不要紧,不要紧!”

    这是小事,黄宗汉也不再多说,又谈公事:“那个姓嵇的,我看倒有点才气。”

    听得这一句,王有龄顿觉心头一宽,耳目清凉,赶紧答道:“大人目光如炬,凡是真才,都逃不过大人的耳目。”

    这一声恭维,相当得体,黄宗汉瘦刮刮的脸上有了笑容,“让他接你的海运局。”他用征询的语气说:“你看怎么样?”

    “那是再适当不过。”王有龄乘此机会答道:“嵇鹤龄此人,论才具是一等一,有人说他脾气太傲,也不见得。有才气的人,总不免恃才傲物,不过所傲者,是不如他的人。其实他也是颇懂好歹的,大人能够重用他,我敢写包票,他一定会感恩图报,让大人称心如意。”

    最后一句话,意在言外,不尽关乎公事妥帖。黄宗汉其实也不需他“写包票”,胡雪岩那张阜康的银票,比王有龄的“包票”更来得有力。所以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你就回去准备交卸吧!”

    “是!”王有龄站起身来请了一安:“大人容我暂息仔肩,真是体恤我。”

    “不敢当,快请起来。”黄宗汉也站起来,虚抉一扶。这一站起来,不再坐下,便是等待送客的表示。

    “我就告辞了。”王有龄敲钉转脸地加了一句:“我回去就将大人这番栽培的德意,告诉秩某人,叫他实心报效。”

    “可以,你就告诉他好了。我马上叫人下委札。”

    于是王有龄告辞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请胡雪岩和嵇鹤龄。自然是胡雪岩先到,因为阜康离王家不远,而他是早就关照了王家门上的,有事到阜康招呼,所以一请就到。

    “佩服,佩服!”王有龄翘看大拇指说,“雪岩,你具何神通,料事如此之准?”接着,他把会见黄宗汉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也不曾料到事情是这样子的顺利,因而也有喜出望外之感,想了想问道:“那么,条陈是怎么说法?”

    “条陈不曾上。”王有龄答道,“一拿出来,倒显得早有成算似地。大人物分两种,一种喜欢先意承志,事事先替他想到,一种是喜欢用不测之威,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心思,黄抚台就是这一类人。我觉得等鹤龄接了事,或者谢委的时候,当面请求比较好。”

    “事情要快,就让他谢委的时候请求吧!”胡雪岩又问,“运枪的公事……”

    “啊!把这件事给忘记掉了。”王有龄说,“不要紧,我写封信就行了。”

    刚把信写完,嵇鹤龄到了。王、胡二人一见他先道贺,然后略说缘由,嵇鹤龄有点摸不清首尾,不知道是谁的力量使然?唯有向他们两个人都道了谢。

    这时王家的男女佣仆也都来磕头道喜,嵇鹤龄正带着一张三十两银子的银票在身上,很大方地发了“总赏”,还有人说要给瑞云道贺,又说她福气好!尤其是待嫁的两名丫头,眼看瑞三“飞上枝头作风凰”,艳羡之意,溢于词色。这就不但是嵇鹤龄,连胡雪岩也觉得很得意。

    这样喜气洋洋地乱过一阵,王有龄便说:“鹤龄兄,你请回去吧!说不定已有送喜信的人到府上去了。雪岩帮着一起去招呼招呼,我们晚上再谈。”

    叫胡雪岩去招呼,是招呼成赏,这方面的“行情”他不大熟悉,少不得先要向王有龄问清楚了,然后顺道往阜康交代了几句话,才一起回到嵇家。

    “二弟!”嵇鹤龄在轿子里把事情想通了,一到家率直问道:“可是你走了门路?”

    因为嵇鹤龄说过不愿买官做的话,所以胡雪岩的回答很含蓄:“也不过托人去说过一声。”

    “怎么说法?”

    “无非拜托而已。”

    嵇鹤龄静静地想了想说:“我也不多问了,反正我心里知道就是!”

    正说到这里,刘庆生也到了嵇家,他是奉了胡雪岩的指示,送东西来的,一千两银票、五百两现银,另外一扣存折,上面还有三千五百两。

    “二弟!”嵇鹤龄把存折托在手里说,“我觉得沉重得很,真有点不胜负荷。”

    这是说欠他的情太多了,怕还不清,“自己弟兄,何必说这话?”胡雪岩答值:“而且水帮船,船帮水,以后仰仗大哥的事还多。”

    “这用不着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海运局的内幕,我还不大清楚,要

    你帮我的忙,才能顶得下来。“

    刚谈到这里,只见听差引进一位客来,是抚台衙门的一名戈什哈,这是满洲话“侍奉”的意思,转用为护卫的名称,到了后来,凡是督抚左右跑腿的差官,叫做“戈什哈”,此人戴着个金顶子,也是个八品官儿,但遇见候补州县七品官的嵇鹤龄,不敢以官自居,抢上来请两个安,一面口称,“恭喜嵇大老爷!”

    这自是报喜信的,嵇鹤龄连称:“不敢当!”扶起来请教:“贵姓?”

    “不敢!敝姓朱。抚台派我在文案上当差,文案陈老爷特别派来跟嵇大老爷报喜。”说着,从“护书”中,取出来一封盖着紫泥大印的委札,双手捧向嵇鹤龄。

    委扎不曾封口,取出来一看,不错,是接王有龄“海运局坐办”。嵇鹤龄顺手交了给胡雪岩,转脸向姓朱的说一声:“劳你的驾,请坐了说话!”

    “不敢!”姓朱的说:“陈老爷交代,说先跟嵇大老爷道喜,晚上再来拜会,又交代:抚台今天身子不大爽快,嵇老爷今天不必谢宴,等到明天上院好了。”

    “好,好!费心你转达陈老爷,多承他关照,心感万分。准定我今天晚上到他府上去拜访。”

    “是,”姓朱的又说:“请嵇大老爷赏个名片,我好回去交差。”

    这是早准备好的,一张名帖,一封二十两银子的红包。刚打发了姓朱的,只见瑞云走了出来,穿一件紫缎夹袄,系一条雪青绸裙,一朵红花,盈盈笑道:“嵇老爷我来道喜!”

    “怎样!”嵇鹤龄有些意外,也有些手足无措似地,“你也来这一套,何必!免了,免了。”

    “应该的。嵇老爷大喜!”说着,她手抉左腰裣在为礼,随后又喊:“荷官,带了弟弟、妹妹来替爹爹磕头。”

    于是丹荷领头,一群小把戏,推推拉拉地都从门边出现,显然是瑞云早就安排好的,一个个都象过年的样子,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在一长条毡条上,七跌八撞地,一面磕头,一面笑着。嵇鹤龄扶住这个,抱住那个,嘴里还要应付调皮的丹荷“讨赏”,乱到十分,也热闹到了十分。

    “瑞云!”嵇鹤龄等乱过一阵,这样说道:“实在要谢谢二老爷……”

    “是啊!”瑞云抢着按口,“不过倒不是谢谢二老爷,也是要跟二者爷道喜。”

    “同喜,同喜!双喜临门,喜酒吃不完。”胡雪岩笑道,“瑞云,都是你带来的运气。”

    这句话说得瑞云心花怒放。不自觉地就瞟了嵇鹤龄一眼,然后正一正脸色说道:“这有好几天可以忙了。马上就有道喜的人来,茶烟点心,都要早早预备,二老爷请宽坐,我不陪你了。”说着又福了福,转身而去。

    大家妇女的派头,讲究稳重,行路无声,裙幅不动,才是福相,瑞云居然亦有这副风范,使得胡雪岩大感意外,大概婢学夫人,早就有心了,于此见得她的志气,不由得赞了一声:“实在不错!”

    嵇鹤龄也看到了瑞云那俨然命妇的派头,自然也很得意,得意思往,想到两个月前与胡雪合初见的光景,恍似梦寐,这是一个令人沉醉的春梦,而且一时不会醒,还有更妙的梦境在后面。

    无量欢喜竟化作浓重感慨,“提起来也真好笑!”他说,“记得我们第

    一天见面,我还埋怨你跟雪公做下圈套,令人拒之不可,受之不甘。谁知是这样的圈套,只怕再耿介的人,也要去钻一钻。“

    提到这个回忆,胡雪岩更觉得意,从与王有龄认识以来,他出过许多奇奇怪怪的花样,而以“收服嵇鹤龄”最足以自豪,因为第一,救了新城地方一场刀兵之灾,其次,帮了王有龄一个大忙,复次,好人出出头,使得嵇鹤龄不致有怀才不遇之叹,第四,促成了一头良缘,最后,自己交了一个亲如骨肉的好朋友。一举而众善备,自觉这个脑筋动得实在不坏。

    于是他半开玩笑他说道:“我听你谈过,说汉高祖的陈平,出过多少条奇计,我的奇计也很多,大小由之,大才大用,小才小用,只看对方自己怎么样。”

    “是的!嵇鹤龄说:”你应该是诸侯的上客,象现在这样是委屈了。“

    “那也不见得。事在人为!”胡雪岩跟嵇鹤龄交谈,话中不知不觉就有书卷气了,“俗语说得好,‘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现在虽不是诸侯的上客,帮人做到诸侯的位分,自然就是上客了。”

    “这话说得好!乱世本来是出人才的时候,征诸史书,历历可见。”

    “书上怎么说,我不晓得。不过,大哥,”胡雪岩的脸上,显出那种在他难得有的、古板正经的神色,“你说现在是出人才的时世,我相信!乱世故事,不必讲资格例规,人才容易出头。再有一层,你到过上海,跟洋人打交道,就晓得了,洋人实在有洋人的长处,不管你说他狡猾也好,寡情薄义也好,有一点我们及人家不来,人家丁是丁、卯是卯,你说得对,他一定服你,自己会认错。不象我们,明明晓得这件事锗了,不肯承认,仿佛认了错,就失掉了天朝大国的面子。象洋人那样,不会埋没你的好处,做事就有劲了,才气也容易发挥了。凡是有才气的人,都是喜欢做事的,不一定为自己打算。

    所以光是高官厚禄,不见得能出人才,只出旗人对皇上自称的‘奴才’!“

    “嘿!”嵇鹤龄睁大了眼说:“想不到你能这么痛快的议论。书,我比你多读了几句,论世故,我实在不及你。”

    “我是瞎说的。”胡雪岩谦虚着,“吃亏还在书读得少。”

    “不然,不然!”嵇鹤龄不断摇头,换了个后题,“我说过,我想认识几个江湖上的朋友,第一个是尤五,这一回少不得要借重他了,我想接了事,先到上海、松江走一趟,一则看看海口的情形,再则专诚去拜访尤五,不晓得你能不能陪我一起走?”

    “可以,我本来在上海也还有好些事要料理。不过,此刻来说,言之过早。等你明天谢了委、接了事再来商量,也还不迟。”

    说到这里,张贵来报,有道喜的客来了。

    这位贺客是裘丰言,向主人道过喜,便来跟胡雪岩招呼,将他奉若神明,因为裘丰言原来最佩服嵇鹤龄,而胡雪岩能使得恃才傲物的嵇鹤龄服帖,进而结为昆季,这就象如来佛收服孙悟空一般,不能不令人倾倒。

    胡雪岩也很喜欢裘丰言,此人生来心肠热、脾气好、肯吃亏,最难得的是眼力高,识得人的长处,而且衷心敬服。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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