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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的故事-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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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叔叔把他昨天考虑的结果告诉了大宝,意思是还让他回铁矿上去,当然,这回要找一个轻快的事做。不料大宝很坚决地说,他不去矿上。叔叔不由一怔,停了一会儿,又说:铁矿是个大企业,国家级的,将来转正的可能性会比较大。可大宝还是说:他不去矿上。叔叔有点恼怒,就问为什么不去。大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叔叔不觉又好笑起来,说,这算是个什么理由!可是大宝很坚决。叔叔这才无比惊愕地发现,大宝是有自己的意志的,尽管这意志很荒唐,带了一股乡里人短见识的冥顽不化。这使叔叔明白无论怎么多说都是无效的。他有些气急败坏,一甩手就走出了家门,在街上闲逛着。其实,叔叔本来并不是一定要大宝回铁矿的,这也不是他想叫大宝回就能回得了的,这只是许多种尝试中的第一种尝试,叔叔本不必过于坚持。可是一经大宝这样固执地回绝,叔叔忽然就觉得大宝是非去铁矿不可了;叔叔觉得假如大宝不去铁矿,就再没有第二条出路了;大宝没有出路,他便只能在街上游荡,他也就没有出路了。一时间,铁矿成了叔叔和大宝两代人的出路,大宝不去铁矿,他们两代人的生活就都给毁了。他气恨恨地在街上走着,同时还思量着,要去哪里。他想着想着,就走到我们中间的另一个朋友家里。后来我们曾经设想,假如这天我们那朋友没有出门,而是在家,留住叔叔,再像前一天那样度过很快乐的一天,直到晚上,也许叔叔的火气平息了,思想也转变了,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是,偏偏我们这位朋友一大早就出门了。他从来是傍晚才起来,才开始一天的生活的。可是这一天他偏偏一大早就出门了,为了一件极无聊的事,去买一件T恤衫。他不知怎么想起来要去买一件T恤衫,其实,这远远不是穿T恤衫的季节。叔叔碰了锁,只得又回到街上。碰锁使他非常沮丧,他想,他的生活全叫大宝搅乱了;他想,由于大宝的到来,他只能过这样狼狈的生活,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忽然就转过身,往回走去。他一进门就对大宝说:他还是要去矿上。大宝还是说不去。叔叔再没料到大宝是那样难打发,他心里充斥了一种失败感,并且击败他的对手是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的一个对手,这使他平添了一层怒气。他对大宝说:他是不求人的,为了他大宝已经破了例,他大宝不应当再有过分的要求;他本来也并没有欠下他什么,是他自己没考上大学才招来这一连串的麻烦;他对他的责任尽到此也尽得足够了,他不应当再妨碍他了;而他现在已经很妨碍他了,他没法在家里写作了。单位里分他这套房子,不仅为了他的生活,也为了他的工作;可是,他现在无法工作了。叔叔忽然变得非常琐碎,非常罗嗦,娘们似的。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一直说了很长时间。然后,大宝就站起身走了出去。这一天,是大宝在街上度过的。可是这并没有换来叔叔的平静,他反而更气恼了。他正吵得得劲时,对手却忽然跑了,这使他一肚子火气没了地方发泄。他手插在裤兜里,在三间房里走来走去,好像一头困兽。他想:大宝你走了,还能不来了吗?他想:大宝你有种一去不来了倒也好了!他还想:大宝你要不来了,我算服你了!这天他在家里没有写一个字,情绪非常糟糕。到了下午,他所喜爱的一个女孩来看他,可是,他的心情是那么糟糕,什么事也没干成。那女孩走了以后,叔叔想,他还能干成什么事呢?这时发现大宝已经将他生活的基础颠覆了,他想:大宝一个青年如何会有这么大的破坏力呢?他想,大宝的事情一定要尽快解决,这是刻不容缓的。于是,他便等待大宝回来,好与他再进行一轮争执。可是大宝却迟迟不归。叔叔的等待便越来越焦躁了。他想:大宝你以缺席不到庭来与我抗争啊?夜里十二点以后,大宝才回来,叔叔已经睡了。大宝看见叔叔留给他的字条,上面写着:大宝你必须去铁矿,这是我惟一能为你做的,否则你就回你母亲那里去!大宝将字条团了,然后就也睡了。这一晚,他们父子在一个屋顶下,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    
          
      第三天,叔叔和大宝都没吃早饭,他们直到中午才起床,叔叔正在心里紧张地筹划怎样再一次对大宝开口,不料大宝却先对他说话了,他向叔叔要几块零花钱。他的要求使叔叔明显感觉到挑战的意味,他冷冷地说:要钱做什么?买烟?当时大宝没再说话,叔叔也没有掏出一分钱给他。两人各在一间屋里,一直到天黑,两人在厨房里又碰到了。大宝还是说,要几块零花钱。叔叔发现大宝的执拗,叔叔的执拗也上来了,他说没有。两人草草弄了些饭吃,又各自到了一间屋里,此后就再没说话。第三天也过去了。    
      我们是在事情发生以后再去设想大宝的心情的。如同后来大宝自己说的那样;他原本是不愿意来父亲处的,他和父亲毫不亲近,父亲又是个“大名人”——这是大宝的原话;可是母亲却一定要大宝去省城,并且,为了怕大宝退回来,她采取了断大宝后路的办法,她不给大宝一块钱,只让大宝去向父亲要。她深知大宝是个懦弱的孩子,不这样的话也许他第二天就跑了回来。大宝便是在背水一战的处境底下来到父亲这里的。在他举手敲父亲家门之前,他已在火车站停留了三个小时。火车是半夜到的,他想半夜里去敲父亲的门是很不合适的,于是他就坐着等待早晨的到来。等待天亮的时候,他心里茫茫然的,对此行的前景一无所料。他想不出父亲会怎么对待自己,他也想不出人怎么还会有个父亲,如果没有父亲的话,母亲就不会把他赶出来了。他想他所以被母亲这样赶出来就是因为有个父亲的缘故。而他又惯于服从母亲。他知道这世上唯有母亲一个人疼他。父亲呢?有和没有是一样的。所以他不能反对母亲,也所以,他没看见父亲的时候对父亲已有了成见。天亮之后,他慢慢地走在街上,拖延着要去见父亲的时间。他想这城市那么大,大得大而无当,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所以要到这大得骇人的城市来,全是为了找他的父亲。他一时上觉得自己孤苦得要命,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非要去找他父亲不行了。和父亲见面的一刻使他又难堪又紧张。这一天吃过早茶后,父亲让他自己回家,其实他已经忘了家是在哪里,而且地址又留在家里,没在身上。由于紧张,他甚至忘记了来时的道路。可是他没有向父亲开口,他只是凭着模糊的记忆瞎走。父亲住的那片单元房子,是有几十幢楼,面目划一地站成几排。他走错了许多回,用钥匙去开人家的门,冒着被人当作小偷抓走的危险。后来,他终于找到了父亲的家,走进房间,人几乎虚脱。他一个人在父亲的家里呆了一天,没有吃没有喝。虽然父亲中午来过一个电话,让他出去吃或者在家自己做。出去吃他没有钱,在家吃他不会弄煤气,也不知锅碗瓢勺的位置,父亲的东西他都不敢随便碰。而且他也并不觉得饿,他只想吸烟。烟卷是大宝惟一的伙伴。他也记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结交的这位伙伴,有了它,大宝就有了安慰,有了指靠,做什么心里都有了底似的。在家时,母亲不让吸,他就偷偷吸。后来到了矿上,没人管束了,而且矿上没一个人不吸烟的,他也就放开了吸,瘾就大了。再回到家里,瞒也瞒不住。反正母亲面前他就不吸,等到了母亲背后他再吸。而母亲见了他手指上蜡黄的烟油印,也知他戒不了,便睁眼闭眼由他去了。渐渐地,他没饭可以,没烟却不行了。这一天他就是凭了吸烟度过的。夜里,他在父亲的沙发上几乎一宿没睡,他想这才只一天,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父亲究竟打算怎么安置他,怎么打发他。他又想到自己的病,心想年纪轻轻的有了这病,要养过来还好,养不过来呢?照这样在父亲家,熬也要熬死了,还养什么病呢?他越想越绝望,躺在窄窄的沙发上,翻身都不敢,怕把父亲的沙发压陷了,就这样到了天明。这已是两个夜晚没有好好睡了。第二天一早,父亲就说让他回铁矿的话,回铁矿违背了大宝做人的原则。他虽然二十年来卑微得像根路边的野草,可也是有原则的,这原则也是轻易不可违背的。当父亲出去一趟再又回来,再一次要他去铁矿时,他内心可说是有一些悲愤交加了。他想他母亲非要他来找这他不情愿来找的父亲;他父亲非要他去他不情愿去的铁矿,他简直没有路可走了。后来,他到了街上,在街上胡乱走了一遭,最后又来到了火车站。他非常想回母亲那里,却没有钱,他烟也断顿了。脑子昏昏沉沉的不好使,且又饥肠辘辘。他心里开始恨父亲了,他想他父亲一人住了三间屋,睡那样新嫁娘睡的床,用的使的都是那样高级,连名都叫不上来。他想他父亲过得这么好,他却只能坐在火车站里,大宝不禁流泪了。就这样,大宝在火车站里度过了他挨饿的第二天。到了第三天,大宝有些支持不住了,他的身心都已临了崩溃的边缘。他迫切需要烟卷,以保持镇定。生性怯懦的大宝便向父亲开口要钱了。在他心里,隐隐地还有一个更加怯懦的念头,那就是假如父亲给了他钱,他也许就妥协,同意回铁矿去。他在心里暗暗的用烟卷和原则作了交易。可是父亲一口拒绝了这桩买卖,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留下,大宝真正绝望了。这是大宝在父亲家里度过的第三天。    
      第四天上午,刚吃过早饭,就听见有人敲门。大宝本不打算去开门的,因为他晓得来人不会是找他,可是叔叔刚进了厕所,门又敲了一阵,大宝只得去开门了,却见门口站了一个女孩,很苗条的身材,脸白白的,眼黑黑的。大宝低下了头,不敢看她。她好奇地看看大宝,自己进来了,从大宝身边过去时,肩膀轻轻地擦了一下大宝胸脯的地方。那女孩自己就跑进了叔叔的卧室,对了大镜子左顾右盼地照着。大宝坐在对面的客厅里,从半开的门缝里觑着她。过了一会儿,叔叔从厕所出来了,进了卧室,把门关上了,大宝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叔叔的房门整整一上午都关着,里面偶尔传出说话声和笑声。大宝坐在房门外面的客厅里,坐了整整一个上午。我想,这一个叔叔所喜爱的女孩在这一个时候到来,对以后发生的事情是应当负一定的责任的。这在某一程度上刺激了大宝,使大宝的情绪狂躁起来,已经长大的、在矿里听了许多男女间的下流故事的大宝,对卧室里的情景一定产生了许多猜测。从这些猜测出发,大宝还会产生出许多疑问。他想:父亲却和一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女孩关上房门做那样的事;他想:那女孩是谁家的女孩呢?他接着还会想:他大宝至今还没沾过女孩的边呢!他们父子两代人的生活真是有天壤之别啊!到了中午时,父亲的房门终于开了,那女孩走出来了,走过客厅时,瞥了大宝一眼。大宝看出这眼睛里有一层轻蔑他的意思,使他自惭形秽。此后一整个下午,他都是在这自惭形秽的情绪里度过的。父亲的一切都使他自惭形秽,他觉得自己像个叫花子似的,在这里坐了一天又一天,坐了一夜又一夜,依然没有钱买烟。大宝的情绪开始变得骚动不安起来,而叔叔却一无觉察。    
          
    


叔叔再不会快乐了!叔叔的故事的结尾

     叔叔决定采取冷战的办法使大宝屈服。他想如若他让了一次步,就会有第二次让步,他会步步妥协,而大宝则步步进逼。他已逐渐镇定下来,并且有了耐心,决定打一场持久战,他决定在这房子里如从前那样生活,有没有大宝都一个样。他照常读书,写作,接待女孩,只有这样,他才可最后赢得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每当他从自己房间出来,看见客厅里坐着大宝,就觉得这大宝不是大宝,而是他过去的女人,用来要挟他的一个武器,一个象征物。他过去的女人,竟企图用他过去的生活遗迹来要挟他,他必不能让她得逞。所以他就更做得潇洒,进进出出,有时还吹着口哨。他一点没有发现,危险正在悄悄地逼近他,他已经危机四伏了,而他一点察觉也没有,兀自走来走去的。    
      叔叔有意冷落大宝的战术已被大宝体察到了。他激动不安地想:他为什么不来与我说话?他什么时候再来与我说话呢?他等待父亲来与他说话,等待使他骚乱不已,他手脚冰凉,微微哆嗦着。他好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小兽,没有人来救他。有一两次叔叔进屋没有把门关严,他从门缝里看见叔叔倚在那张粉红色、荷叶边垂地的新嫁娘的床上,悠然自得地看一本书。狂躁的情绪逐渐地高涨起来,他觉得这父亲不再是父亲,而是他大宝的克星,他大宝的克星在奚落他呢!他大宝二十多年的一生就是受奚落的一生,至今还没有得到一点补偿。危险来临了,大宝对这危险是有预感的,可惜他的头脑还不能够破译这危险的预感。他手脚打着颤,脸上却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如果大宝的母亲在场,她便会发现这父子俩全都有在绝望的时刻露出微笑的特征。这不知来自于一种什么意义的遗传,在这样的时刻,他们父子竟有着惊人相似的面容。    
      这时候,没有人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他们甚至还在一起吃了一顿午饭和一顿晚饭。然后,天就黑了。叔叔打开了电视机,他们父子一人坐了一个角落地看电视。电视的节目演了一个又一个,大宝忽而又焦急地想:他什么时候与我说工作的事情呢?他觉得他捱不到明天了,因为今天与明天之间,还隔了一个迢迢的黑夜,他捱不过去了。可他又不能自己先说,大宝觉得自己是抢不了父亲先的,他只有等待。当电视最后的节目演完,屏幕上出现了“再见”的字样,叔叔懒洋洋地站起身,关了电视,往自己房间去了。大宝绝望地想道:他再不会与自己说工作的事情了,他想他的等待再不会有结果,而最后一个机会也过去了。最后刺激大宝对父亲的仇恨的,是叔叔在洗脸间里的刷牙声。牙刷在丰富的泡沫中清脆地响着,响的时间非常之久。大宝站起身,走到厨房,拧亮电灯,四下里看着,许久他也没有明白他是在找什么。后来,当他的眼睛无意地落在了他要找的那东西的上面,他才明白。他将他要找的东西握在手里,掖在衣服底下,回到了他日夜栖身的客厅沙发上,然后关了灯。    
      大宝躺在黑暗中,等待叔叔睡着。他以为他已经等待了很长的时间,他以为黑夜已经在他的等待中过去了大半,黎明的时刻即将来临,他以为这正是人人进入梦乡的万籁俱寂的时刻了,他悄悄地站了起来,手里紧握着那东西,那东西已被他的身体暖成温热的了。他的心里忽然变得轻松了,甚至有几分愉快,长久的等待终于要实现了似的。他轻轻地走过走廊,来到了叔叔的卧室门口。他停了停,然后脱了鞋,这样可以使脚步轻得像猫一样。他推开了门。却被门内的光亮眩了眼睛。他没想到这时屋里还大亮着灯,他父亲正站在床边,整理着枕头,准备上床,当他回过头,略有些惊愕地张了嘴,看着大宝时,他口腔里牙膏的清凉的气息,散发在了空气里。大宝朝着叔叔举起了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把刀,不锈钢的刀面在电灯下闪着洁白的光芒。叔叔怒吼道:流氓!随着这一声怒吼,大宝的头脑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他刹那间明白了,他从小到大所吃的一切苦头,其实全都源于这个男人。他所以这样不幸福,他所以这样压抑,这样走投无路,全都源于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现在好了,可他却还在受苦,他多么苦闷啊!他的没有工作、没有前途、没有买烟的钱,他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全源于这个男人。他把刀向这个男人挥去,这个男人避开了,并用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叔叔握到了大宝的手腕,心里升起了一个念头:这个孩子竟要杀他了。叔叔看见了这个孩子因仇恨而血红血红的眼睛,他想:很多孩子爱戴他,以见他一面为荣幸,这个孩子却要杀他。叔叔看见了这孩子的瘦脸,抽搐扯斜了他的眼睛,两个巨大的鼻孔一张一翕着,嘴里吐出难嗅的腐臭的气息,他无比痛心地想道:这就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多么丑陋啊!而这丑陋却是他熟悉的,刻骨铭心地熟悉的,他好像看见了这丑陋的面孔后面的自己的影子,看见了这张丑陋的面孔就好像看见了叔叔自己。叔叔不忍卒睹地移开了目光,为了把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手腕上,而咬紧了牙关。    
      大宝为了挣脱手腕而扭曲了身体,他的手腕在父亲的大手里蛇一般地扭动,那把切西瓜的大刀便甩过来甩过去,闪烁着光芒。他们僵持了很久、双方都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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