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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验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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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迟子剑在王学兵那里坐了整整半夜，两人天南海北什么都说，又好像什么都没
说。这就是当今都市闲人盲无目的的聊天。没什么事，也没什么主题，只管磨磨嘴
皮子，打发掉难以消磨的时光。两人都一副没精打采、丧魂落魄的样子。
迟子剑跟王学兵是好朋友，他们同住一个小区，都在南码头。两人曾经都有职
业，现在又都没有了职业，成了无业游民。但没有职业并不等于没钱，他们都是有
一些钱的，可以坐吃老本，而不山空。许多时候，迟子剑就来到王学兵家聊天，一
聊就是半夜。两人都已闲了两三年时间了，想找点事干。都是三十多岁的人，还有
很长的人生路要走，不能这样长期混下去。
在上海，像迟子剑和王学兵这样的闲人不在少数，而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大家
都闲着，也就不急。只要活着就好。迟子剑偶尔还买买足球彩票碰碰运气，而王学
兵连彩票也不买。他觉得国家干的事都是贼精的，没那么多奖让大家去中。他把彩
票的实质看得非常透彻，那就是：全体彩民为少数几个中大奖者而买。他不去凑这
个热闹。他只是偶尔在某些他看得上的单位去应聘。屡次应聘，屡次不中，但他还
是乐此不疲。他的全部自信来源于他会日语：他曾经在日本打工多年。可他只会说
日语，不会写日语，不能做一个合格的翻译。用工单位也因此将他拒于门外。
迟子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正在做梦的时候电话响了。是他的另一好友李大
鹏打来的。李大鹏说：他想买一辆帕萨特，迟子剑懂车，也会开车，他要请迟子剑
替他选购车辆。迟子剑一听，就吓了一跳。说：你小子前不久才买了房子，现在又
要买车子，是不是抢银行了？李大鹏在电话的那一端说：你倒说去还是不去？迟子
剑说：当然去。车我比你懂，你要是弄个病车回来怎么办？李大鹏说：那好，今天
下午我在家等你，我们一同到车辆交易所去看车。迟子剑说：我们把王学兵也叫上
吧，反正他在家也没事。大家一块去。
迟子剑放下电话，心里许久不是滋味儿。去年，李大鹏在南码头的锦绣花园买
了整整一层楼，足足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光是装修就花去了七十多万元。家里只
有四口人，宽得没法住，还有一百多平方米的地方空着。光是打扫就要半天时间。
迟子剑就不明白，李大鹏哪来这么多钱，硬是把房子车子一步到位了。此外，家中
还有一个看上去很美的老婆苏小妹。迟子剑说不清是妒忌还是不服，总之他心里翻
江倒海。可大家是朋友啊，是朋友就不能表现出不服气的样子，他还得热情地为李
大鹏买车服务。到街上买了点零食吃了，然后就来到王学兵家。进门就说：李大鹏
那小子又要买汽车了！
王学兵说：他小子熬出头了，终于过上有钱人的生活了！
迟子剑说：他让我去给他挑车，咱们一块儿去吧。
王学兵：你去就行了，干吗要拖上我？你到他家去，还可以看看你的老情人！
王学兵所说的迟子剑的老情人，就是指李大鹏的老婆，若干年前是迟子剑的女
友。几年之间，女友变成了别人的老婆，现在又要帮他们买汽车，心里就更加难受。
迟了剑说：你跟我一块儿去，免得嫌疑。就算你陪陪我吧。
在王学兵、迟子剑和李大鹏三个人中，迟子剑和王学兵是最喜欢汽车的。迟子
剑会开车，而王学兵是纯粹的喜欢汽车。王学兵还专门订阅了一年时间的汽车杂志。
他简直就是半个汽车专家。他对汽车的外观设计，动力系统，乘坐的舒适性都有一
定的研究。自己也曾有过买车的狂热想法，但最后没能变成现实。现在倒好了，想
买汽车的买不起汽车，不想买汽车的倒是要买汽车了。这世道的变化就是有些让人
不可琢磨。迟子剑一拳打在王学兵家的沙发上，陷下去一个大坑。迟子剑狠狠地说
了句：妈的！
这小子真的翻身了！两个小时后，他们来到这个翻身的朋友家里。
房子宽敞得吓人，简直有点鬼气森森的。一层楼面四套房，每套七十平方米，
李大鹏一次买下来，将四套变成两大套，自己用一套，留着一套等待增值。平时空
关着，偶尔来了客人用用。房子装修不算豪华，也不雅致，因为没有风格和个性，
因此也就没什么品位。这年头品位已经不重要了，品位是那些酸腐味十足的知识分
子的事。老百姓只讲实惠。王学兵和迟子剑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自家那个五十来
平方米的房子装修得算是可以的，可多来几个客人便嫌太挤，而李大鹏家大得像宾
馆里的大堂。这种大，放大了他们的渺小，扩展了他们的自卑，同时也加剧了他们
的不服气。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漂亮的上海女人苏小妹。她穿着一身简单的便装，看上去端
庄大方，往客厅里一坐，还增添了一点高贵气质。迟子剑见到从前的恋人，心里有
点跳，也有点扛不住。他在心里说：你嫁给李大鹏看来是没错的，要是嫁给我，你
就苦了。但他还显得比较平静，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东西。
迟子剑说：李大鹏呢？
苏小妹说：在里面洗澡。他有中午洗澡的习惯。
迟子剑说：好习惯。到底是富人家的生活，可以天天洗澡。我都两个月没洗澡
了。
苏小妹知道迟子剑在故意调侃她，说：两个月没洗澡，那就该死了。
说话间李大鹏从浴室里出来，顶着浸湿的脑袋，冲两人一笑，说：本来不想洗
的，我想你们还有一会儿才来，还是洗洗舒服一点。他又把目光转向王学兵：房子
装修好之后，你是第一次来吧？
王学兵说：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庆贺你们乔迁之喜时，也是和迟子剑一同来的。
李大鹏说：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你还买了一大束鲜花。
迟子剑说：你还记得清啊。
买个车，光跑手续就跑了好几天，王学兵和迟子剑就陪着跑了好几天。每天李
大鹏都用大酒大席招待他们，让两人无话可说。再说他们也不是跟在有钱人屁股后
面转，而是一向要好的朋友。朋友这两个字的力量太大了。他硬是把几个人粘合在
了一起。把全部手续办完，车就该出库了。李大鹏这才看着新车发愁。怎么能回家
去？他自己不会开车，只好给迟子剑下话了：老兄，在我学会开车之前，还是请你
给我开吧？
王学兵插话说：要说这事，你得先把工资收入讲好，都是朋友，得把话说明白。
李大鹏说：一个月一千五怎么样？反正我也不是天天都要用车。你也没事，闲
着也是闲着。算是给我帮忙。
见李大鹏说得那么诚恳，迟子剑就不好拒绝了。同意给他开一个月试试。其实
他心里别扭着，本来大家都是朋友，现在朋友要雇佣朋友，一下子改变了原有的关
系，成了雇佣关系，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可既然同意了，又不能反悔。迟子剑憋足
一口气，一溜烟把新车从浦西开回了浦东，停在李大鹏所在的锦绣花园里。
第二章
李大鹏、王学兵和迟子剑三个人，他们朋友关系的形成是在十年前。那时，王
学兵从上海财经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公司当出纳员，是个有点权力的人，也是在单
位混得比较红的人。职工报销差旅费要找他，领导搞点小钱柜也要找他。青春活泼
的他无忧无虑地过着很滋润的生活在那点有限的权力中。朋友们自然对他另眼相看。
迟子剑，属于混得最好的人。从公安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派出所当民警，上班
一个月就去学开车，不久就开上了一辆北京吉普车。尤其是那身警服，惹得好多人
眼红。迟子剑本人也自我感觉良好，走路时抬头挺胸，意气昂扬，虎虎生威。
与王学兵和迟子剑相比，李大鹏属于最不起眼的人。他个子不大，长相也很平
庸，怎么看怎么像街头那些引车卖浆之流。那时都知道彼此住在一个小区里，但没
谁跟李大鹏来往，李大鹏也不跟他们来往，大家只是面熟，见面点点头而已。可李
大鹏给人的印象很深，好像他从来都没穿过干净衣服，从来都没把手洗干净过，每
回见到他，他都是一副油腻腻的样子，油腻的衣服，油腻的双手，油腻的面孔。加
上又没有正式工作，就给人一种油头滑脑的感觉，类似于街上的小混混。有一天，
迟子剑开着警车来到黄浦江边处理一项公务，突然看到了李大鹏。李大鹏正在给一
只运煤的小船加油，加了油，主动走过来跟迟子剑打招呼，迟子剑这才知道他叫李
大鹏，也清楚了他为啥每天都油腻腻的原因。
迟子剑问：这个加油站是你个人的？
李大鹏说：要说加油站也不是加油站，世界上没我这么小的加油站。我没工作，
就搞了这么个加油的地方。比别处便宜一点，所以大家愿意在我这里加油。
迟子剑说：不许个人搞加油站，你知道吗？
李大鹏说：知道。可我也听说，加油站将来要放开的。我现在是偷偷摸摸地搞
着。
迟子剑说：你可小心一点，当心工商检查人员给你打掉！
李大鹏心里一阵紧缩。不知道迟子剑在威胁他还是在提醒他。加油站是他的饭
碗，就靠这个生存。他怕的就是给他打掉。李大鹏连忙递上一支烟，满脸堆笑地把
迟子剑拉到旁边的过道上，给他点烟。李大鹏说：请你给关照一点，打掉了我就没
有生路了。
迟子剑喜欢接受别人的这种奉承，尤其是同一小区的人，他有种自豪感。他对
李大鹏说：这种事情我可帮不上什么忙，不在我职权范围内。要是你遇到治安上的
问题，与别人发生了什么纠缠，我倒是可以出面的。你这个加油站，是工商局管的
事。
李大鹏满面堆笑地说：那就拜托你了。你神通广大，都是大盖帽，请你给工商
所的朋友打个招呼不就行了？
迟子剑说：可工商所我没有朋友呀。
李大鹏说：你怎么会没有朋友，跑一跑不就有朋友了？朋友是交出来的，交友
交友，一交就有！
李大鹏又递上一支烟。一直把迟子剑送到警车上。站在警车旁边，李大鹏突然
产生了一种荣耀感。车子开走后，他还使劲挥了挥手。他似乎在故意让别人看到，
他认识这里的警察，而且关系不错。这样就会少一些被人欺负的可能性。
在南码头小区，有一个习惯，小区里的人都是分类而居。比如平时玩耍，有工
作的跟有工作的玩，无职业者则扎在一堆。迟子剑和王学兵他们打扑克时，都是上
班一族。有个星期天，他们平时的玩伴不在，少一个人，三缺一，正好李大鹏穿着
油腻的衣服从此路过，迟子剑一招手：李大鹏，过来！
李大鹏过去了，愣愣地问：迟警察，有事？
迟子剑说：陪我玩一把，三缺一。你来！
李大鹏本来是要到江边加油站去劳动，可一想到是第一次叫他，他觉得却之不
恭，吞吞吐吐地答应了，便坐下来陪他们打“八十分”。除了王学兵和迟子剑外，
还有一个女孩，叫苏小妹，模样长得很甜。
就是这次，李大鹏认识了王学兵，也认识了苏小妹。
人是个怪物，不认识的时候好像从未见过面，一认识了大家就经常见面。李大
鹏从事两点一线的工作，家里和码头。他不时会碰上迟子剑和王学兵，也不时会碰
上迟子剑和苏小妹在一起。见面的次数多了，就熟悉起来，成了熟人。并且知道了
苏小妹是迟子剑的女友，两人好像在谈恋爱。李大鹏真是很羡慕他们，紧紧挨着身
子在小区里来往穿梭，引来无数双眼睛的注目。再看王学兵，人家是工厂里的出纳
员，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把个西装革履穿挺括得要命。相比之下，李大鹏就寒酸
多了，成天就跟汽油打交道，衣服和双手从来就没干净过。他不由得产生了一点自
卑感，觉得自己不如别人的地方太多太多。不如别人，那就要努力赶上或超过别人。
好在他们在一起玩耍时都能平等相处，李大鹏也并不妒忌他们。真正让李大鹏
受不了的，是迟子剑的女友苏小妹。有次在路上碰见了，李大鹏主动地给她打招呼，
她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好像没听见，又好像没把他的招呼当回事，总之是漫不经
心的。如果是男人也倒罢了，如果是好朋友也倒罢了，问题是他们只是玩伴，是没
有什么交情的人，这就太不礼貌了，太伤他的自尊心了。他就是容忍不了苏小妹不
把他当回事的那种眼神和口气。打过招呼之后，他在心里骂着：不就是一张好面孔
吗？不就是跟迟警察好上了吗？你凭什么一副高高大大、目中无人的样子？老子要
是有钱了，非把你搞到手不可！
为了拉近朋友们之间的关系，李大鹏还破例请了一次客。这次全请的是几位新
朋友。王学兵，迟子剑和苏小妹。其实他请客的主要对象是迟子剑，他是警察。请
王学兵是顺便的，请苏小妹也是顺便的。说实话，他不想请苏小妹，觉得她那种眼
光挖人，让人吃不消。他在请迟子剑的时候，顺便说了句：你把你的女朋友也带上
吧？迟子剑没有推辞，只是说：你误会了，苏小妹还不是我女朋友，只是一般朋友。
至于她将来是谁的女朋友，现在难说。
李大鹏说：那你就加把劲，追呀。现在的上海女孩可走俏了，东南西北的男人
都在抢，弄不好还跑到国外去！
迟子剑说：你觉得我们俩合适？
李大鹏说：我看你们是天生的一对！看不上警察看得上谁！
李大鹏说的全是违心的话。他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天生一对之类的臭话，任何一
对夫妻或恋人，都没有天生的。所谓天生，要么是一种自我感觉，要么是别人的恭
维之词。天下恋爱者全是后天搭配的。就像小孩子堆码积木，怎么合适怎么搭。不
合适推倒重来。这就是婚姻，这就是恋爱。
但李大鹏的话还是说得迟子剑心里美滋滋的，请客那天，他还真的把苏小妹带
来了。苏小妹看起来文静，吃起饭来山呼海啸。李大鹏是第一次看漂亮女孩进食，
这与他想象的完全两样。毕竟出自平民之家，充其量算是个小家碧玉，不是温文尔
雅、文质彬彬的那种。他想这样也好，拉近了他们间的距离。不装模作样，不故弄
玄虚，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这才是本色的人。继而他又想，苏小妹虽说看不起他
李大鹏这个人，但还看得起这顿饭的。
这之后，他们间的来往就多起来了。王学兵，李大鹏，迟子剑和苏小妹，大家
都成了朋友。周末打扑克时，也常常是他们四个人在一起。一边打牌一边聊天。王
学兵说当出纳员的种种好处，迟子剑说当警察的酸甜苦辣，苏小妹说当工人阶级的
喜怒哀乐，李大鹏说他的手总是洗不干净，他要找老婆，首先得找一个会洗衣服的
老婆。
苏小妹说：我会洗衣服，但我不会做你的老婆。
李大鹏说：你不做我的老婆，那就做迟子剑的老婆吧。你总得在我们其中选择
一个男人做老公才对。
苏小妹说：反正选不到你头上。
李大鹏说：我哪敢有这种痴心妄想。这辈子不敢，下辈子还是不敢！
王学兵鼓励他说：你可别这样没信心。我们三个男人一齐追她，还不把她撕着
吃了！
苏小妹笑容可掬地道：那你们就一个一个地上，我就一个一个地甩！
迟子剑脸色有点发灰，他问苏小妹：你也会甩我？
苏小妹说：不甩你甩谁！
苏小妹这么一说，就把自己的立场中立起来了。她似乎谁也不会喜欢，她跟其
他三个男人的关系是对等的，他们都在圆周的三个点上，她在圆心。但李大鹏和王
学兵还是看出来她说了假话，迟子剑跟她的距离最近，也跟她最配。
第三章
王学兵在工作最得意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事情。财政部门在检查财务时发现了小
钱柜。厂里搞得比较隐蔽，别人的小钱柜都是由会计掌管，而他们厂则是出纳掌管，
他们的帐外帐里存了二十万元现金，全在保险柜里放着。这些钱来源于产品销售中
的回扣，主要用于领导们吃喝玩乐和加班费的开支。财务人员管着钱，给领导们发
加班费或报销非正常开支的费用时，自然少不了给经手人员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