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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作品集-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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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句在小李是一点儿也不关紧要,于谈笑之间说出来的戏言,倒更证实了他每次所下的那个断案。
  “唉,空,空,空,人生万事终究是一个空!”
  这一大午后,他坐在回廊上,也同每次一样的正想到了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忽而听见小李在后边门外喊着说:
  “梅先生来了!”
  接着她就匆匆跑进了逸群的病室,很急速地把他的房间收拾得整整洁洁。原来这梅先生就是广济医院的主宰者,自己住在城里,当天气晴快的午后,他每坐着汽车跑到这分院里来看他的患者的。
  不多一会,一位须发全白的老人,果然走到逸群的病室里来了。他老先生也是一位机会与时代偶尔产下来的幸运儿,以传教行医,消磨了半生的岁月,现在是已经在这半开化的浙江省境内,建造起了他的理想的王国,很安稳快乐地在过度他的暮年余日了。一走进房,他就笑着问逸群说:
  “陈先生,身体可好?今天觉得怎么样?”逸群感谢了一番他垂问的盛意,就立起身来走入了起坐室里请他去坐。他在书桌上看见了几册逸群于暇时在翻读的红羊皮面的洋书,就同发见了奇迹似的向逸群问说:
  “陈先生,你到过外国的么?”
  “暧,在奥克司福特住了五年,后来就在欧洲南部旅行了两年的光景。”
  听了逸群的这一个学历,他就立刻将那种应付蛮地的小孩子似的态度改过,把他的那个直挺挺有五尺多高的身体向沙发上坐了下去。寻问了一回逸群的身世和回国后任事的履历,又谈了些疾病疗养上的极普通的闲天,他就很满足似地立起身来告辞了。临行的时候,握住了逸群的手,他又很谦虚地招请他说:
  “前面葛岭山上,我也有几间房屋起在那里,几时有空的时候,我要来请你过去吃茶去。像这一个样子下去,那不消多少时候,你的身体就完全可以复原的,让我们预备着你退院的时候的祝贺大会吧!”
  说着他又回顾了一眼立在廊下恭候着他的那位主治医生,三人就合起来大笑了一阵。
  逸群自从受了这一回院主的过访以后,他的履历就传遍了这一区山上的隔离病院,上上下下的人大家都晓得这陈先生是一位北洋道台的公子,他是到过外国,当过大学堂的教师,做过官的。于是在这山上的几处隔离病室里住着的练习护士们,拿了英文读本文法书来问字求教的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听他们谈谈,逸群对这病院里的情形内幕也一天一天地熟悉起来了。
  九
  关于这病院的内幕消息里面,有一件最挑动逸群的兴味的,是山顶最高处的那间妇女肺病疗养处清气院的创立事件。这清气院地方最高,眺望得也最广,虽然是面南的,但在东西的回廊上及二层楼的窗里远看出去,看得见杭州半城的迷离的烟火,松木场的全部的人家,和横躺在松木场与古荡之间的几千亩旷野;秦亭山的横空一线,由那里望过去,更近在指顾之间,山头圣帝庙的白墙头当承受着朝阳熏染的时候,看起来真像是一架西洋的古画。这风景如此之美的清气院,却完全是由一位杭州的女慈善家出资捐造的,听他们说,她为造这一间清气院,至少总也花去了万把两的银子。
  有一大午后,大气仍旧是那么的晴快,逸群午睡醒来,很想走上山顶,到这一间清气院的附近去看看北面旷野里的风景,正好小李也因送药到他那里来了,他们两人就慢慢地走出了病室,走上了那条曲折斜通山顶的小道。太阳已经西斜到和地面成一只锐角的光景,松木场的人家瓦上,有几处已经有炊烟在钻起来了。两人在一处空亭里立了一会,看了些在后面山下野道上走路的乡民和远处横躺着的许多洁净的干田,就走入了一条侧路,走向了清气院的门前。一到了清气院的门口,小李就很急速的抽出了她那只被逸群捏住的手,三脚两步的跨上了这女病室的台阶,走入了有许多青年妇女围立在那里的那间楼下的大厅。逸群在半路上立定了脚,朝这一群妇女围立着的中心处一看,也不知不觉的呆住了。靠近桌子立在这些妇女们的中间,手里拿着了许多衣料罐头食物之类,在分送给大家的那位女主人公,原来就是那一天他在西泠印社里看见过的那个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妇。她对黑的颜色,似乎是特别喜欢的样子,今天穿的仍旧是一件黑色天鹅绒的长褂。
  小李从人丛中挤了进去,向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鞠躬礼,向一位中老的看护妇长也打了一个招呼,似乎很轻很轻的说了几句什么话,就把目光掉转,回头来向外面立在夕阳影里的逸群看了一眼。那位黑衣少妇,也和小李一道的把目光注向了外面,同时围立在那里的许多妇女也都掉转了头,看向了逸群的身上,他倒一霎时不由自主的害起羞来了。一转瞬间竟把他那张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正在进退维谷,想举起脚步来走开的时候,那位少妇却拉了小李的手走出到了大厅外的回廊上面,和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说:
  “是陈先生么?我已经听见梅先生说起过了,等一会我就来看你,那间病室里我从前也住过的。”
  不知所措的逸群只觉得听到了一段异常柔和异常谐合的音乐,头脑昏得利害,耳根烧得火热,她说的究竟是几句什么话,和自己对她究竟回答了几句什么等,全都记不起了,伏倒了头从小道上一个人慢慢走回病室来的中间,在他的眼前摇映着的只是一双冷光四射同漆皮似地黑晶晶发亮的眼睛,与从这眼睛里放出来的一痕同水也似的微波。他一个人像这样的昏乱地走了不久,后面小李又跑着追上来了。小李的面色,也因兴奋之故涨得红红,一面拉住了逸群的手走着,一面她就同急流似的说出了一大堆话来。
  “她就是那位人慈善家康太太呀!每年冬天过年的时候,她总要来施舍一次的,不但对男女老幼的贫苦患者,就是对我们也都有得分到的。她家里很有钱,在上海杭州开着十几家银行哩。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么?清气院就是由她一个人出资捐造的,她自家也曾患过肺病来着,住的就是你现在住的那一间房,所以她对肺疾病者是特别的有同情,特别的肯帮助的。每年她在我们这里捐助的药钱和分送的东西,合算起来怕也得要几千块钱一年哩。在葛岭山上她还有一问很好的庄子在那里,陈先生,几时我同你上玩去,从这里的后门走出,过栖霞岭走上去是很近的。她说她还要上你这边来看你哩。我们快回去把房间收拾收拾,叫下男去烧好茶来等着吧。陈先生,我们快走,快走,快走回去!”
  被她这么一催,逸群倒也自然而然的放快了脚步。回到了病室,把散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叫下男预备好了一点茶水,他就在沙发上坐下,在那里细细地咀嚼起那天和她初次见面时候的事迹来了。小李看了逸群的沉默的样子,看了他那种呆呆地似在沉思的神气,却觉得有点奇怪起来,所以也把自己的兴奋状态压了下去镇静地问他说:
  “陈先生.你又在那里想什么了?她怕就要来了呢了!”
  逸群听了这小孩的一种似在责备他的口气,倒不觉微微地笑破了脸。对小李看了一眼,他就有点羞缩似的问她说:
  “小李,你晓得这一位康太太的男人,是干什么的?”
  “说起康承裕这三个字,杭州还有哪一个不知道他是一位银行老板呢!”
  “你看见他过的么?”
  “怎么会不看见过啊。”
  “他多大年纪了?”
  “那我可不晓得。”
  “有胡须么?”
  “嘴上是有几根的,可是并不多。”
  “是穿洋服的么?”
  “有时候也穿,尤其是当他从上海回来的时候。”
  “嗅,那么我倒也看见过他了。”
  “暧,你怎么会看见他呢?”
  “我是在西湖上遇见他的。”
  两人坐在沙发上这样的谈了半天,那位康太太却终究没有到来。小李倒等得心急起来了,就立起了脚跳了出去,说是打算上麻疯院及主治医室等处去探问她的究竟是走上了什么地方去的。
  十
  松木场广济分院的房屋,统共有一二十栋。山下进门是一座小小的门房,上山北进,朝东南是一所麻疯院兼礼拜堂的大楼。沿小路向西,是主治医师与护士们的寄宿所。再向西,是一间灰色的洋房,系安置猩红热、虎列刺等患者的隔离病室。直北是厨房,及看护下男等寄宿之所。再向西南,是一所普通的肺病男子居住的三等病房。向西偏北的半山腰里,有一间红砖面南的小筑,就是当时陈逸群在那里养病的特等病室。再西是一所建筑得很精致很宽敞的别庄式的住屋,系梅院长来松木场时所用的休息之处。另外还有几间小筑,杂介在这些房屋的中间。西面直上,当山顶最高的一层,就是那间为女肺病患所建的清气院了。全山的地面约有二百余亩,外面环以一道矮矮的女墙,宛然是一区与外界隔绝的小共和国。
  逸群一个人在那间山腰病室的起坐室里守候着康大人的来谒,时间已经挨得很久了,小李走出去后,他更觉得时间过去的悠长,正候得有些不耐烦起来的时候,小李的那双轻脚却以从后向门里跳跑了进来。还没有跑到逸群的那间病室门口,她右手擎着一只银壳手表,就高声叫着说:
  “陈先生,你瞧你瞧,这是康太太给我的!”笑红了脸,急喘着气,走到了逸群的身边,她的左手又拿出了一张名片来。名片上面印着康叶秋心的一行小号宋字,在名片的背后,用自来水笔纤细地写着说:
  “今天因为还要上麻疯院去分送东西,怕时间太晚,不能来拜访了。明天下午三时,请你和小李同来舍间喝茶,我们可以来细谈谈病中的感想。”
  小李把名片交给逸群看后,脸上满堆着欢笑,还在一心玩弄那只手表。等逸群问她康太太另外还有什么话没有的时候,她才举起头来对逸群说:
  “康太太请你明天去喝茶,教我陪了你同去,她已经向主治医为我请好假了。她说今天因为还要上麻疯院去,怕是来不成的。”
  “康人太的家里,你喜欢去么?”
  “为什么不喜欢呢?那儿景致又好,吃的东西又多,还有留声机器听。”
  那么明天你就非去不可,我可是有点怕,怕走多了路。”
  “怕走多了路?从后门出去是很近的,并且路也好走,井不是山路。康太太明天在候着你的,你不去可不行哪。”
  “好,到了明天再说吧。”
  这时候太阳已经在清气院的西边隐没了下去,天上四周只充满了一圈日幕的红霞,晚风凉冷,吹上了逸群的兴奋得微红的两颊,病室举的景象也灰颓萧索起来了。听逸群止住了口,小李骤然举起头来向四边一看,也觉着了时候的不早,重订了一遍明天一定回去的口约,她就又拔起双脚,轻轻快快的跳了出去。
  被剩落在孤独与暮色里的逸群,一个人在病室里为沉默所包围住的逸群,静听着小李的脚步声幽幽地幽幽地远了下去,消逝了下去,最初的一瞬间他忽而感到了一种内心的冲动,想马上赶出去和小李一道的上麻疯院去探视一回,可是天色晚了,即使老了脸皮走到了麻疯院里,她也未必会还在那里的。况且还有明朝的约会,明朝岂不是可以舒舒服服的上她那里去接近着她和她去谈谈笑笑了么?但是但是,到明朝的午后为止,中间还间着一个钟漏绵绵的长夜,还间着一个时间悠久的清晨,这二十几个钟头将如何的度过去呢?啊啊,那一双深沉无底的眼睛,那一对盈盈似水的瞳神!你这一个踏破铁鞋也无觅处的黑衣女影,今天却会这样偶然的闯到这枯干清秘得同僧院似的病院里来,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一个人在黑沉沉的沙发上坐着,像这样的想想这里,想想那里,一直的想了下去,他正同热病患者似的在开着了眼睛做梦,门外面无声无息地逼近前来的夜色,天空里一层一层渐渐地浅淡下去的空明,和四围山野里一点一滴地在幽息下去的群动,他都忘记了,直到朝东南的两面玻璃窗里有灼烁的星光和远远的灯火投映进来的时候,他才感到了自己身边的现实世界而在黑暗里睁开了两眼。像在好梦醒后还有点流连不舍似的,他在黑暗里清醒转来以后,还是兀兀地坐着不动,不想去开亮电灯来照散他的幻梦。在这柔和甘美与周围的静悄悄的夜阴很相称的回忆里沉浸得不久,后面的门“呀”的一响,回廊上却有几声笨重的脚步声到了。
  “陈先生,陈先生,你怎么电灯都还没有点上?”
  与这几句话同时走进他的病室里来的,是送晚饭来的看护下男。在这松木场的广济分院的别天地里又是一天单调和平的日子过去了。
  十一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晓阴,在松木场的山坳里破亮了。空阔的东天,和海湾相接之处,孕怀着一团赭色。微风不起,充塞在大地之间的那层乳样的烟岚,迟迟地,迟迟地,沉淀了下去。大气一澄清,黝苍的天际,便透露出了晴冬特有的它那种晨装毕后的娇羞的脸色。深蓝无底的黛眉青,胭脂浴后的红薇晕,更还有几缕,微明细散,薄得同蝉翼似的粉条云。
  觅恨寻愁,在一尺来厚的钢丝软垫上辗转了半夜的陈逸群,这时候也从期待和焦躁的乱梦里醒过来了。一睁开眼,他就感到了一种晴天侵早所给与我们的快感。举头向粉刷得洁白的四壁望了一周,又从床头玻璃窗的窗帷缝里,看取了一线室外的快晴的烟景,他的还没有十分恢复平时清醒状态的脑里,也就记起了昨夜来的记忆。——在不意之中忽而遇到的那一位黑衣的神女,她含着微笑走出到回廊上来招呼他的风情,同音乐似地柔和谐整的她的声气,他自已的那种窘急羞臊得同小学生似的心状,在暮色苍然的病室鹄候她来访的几刻钟中间的焦急,听说她不来了以后的那一种失望和衷心感到的淡淡的哀愁,随后又是半夜的不眠和从失眠的境里产生出来的种种离奇的幻想,——这许许多多昨夜来的记忆,很快很快的同电影场面似地又在他的刚醒过来的脑里重新排演了一间。因为这前后的情节,实在来得太变幻奇突,他自己的感情起伏。也实在来得波浪太大了,所以回想起来,他几乎疑信自己还在那里做梦,这一切的一切,都还不免是梦里的悲欢。然而伸出手向枕头边上一摸。一张凉阴阴的长方小片,却触着了他的手指,拿将起来一看,正面还是黑黑的康叶秋心的四个宋字,反面仍旧是几行纤丽的约他于今天午后去茶叙的传言。
  “还好还好,这一次的这一位黑衣神女,倒还不是梦里的昙花!”
  这样的在脑里一转,他的精神也就抖擞起来了,四肢仲了一伸,又纵身往上一跳,他那瘦长的病后的躯体,便从鸭绒被里起立到了病室的当中.按铃叫了一声看护下男,换上衣服,匆匆梳洗了一下,他拿起立在屋角的那枝白藤手杖,便很轻快地从病室走上了回廊,从回廊走出到了眼光四溢的天空的底下。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高了;薄薄的晨霜,早已化成了万千的水滴,把山中的泥路,湿润得酥软可人。带点辛辣味的尖寒空气,刺激着他的露出在衣外的面部手部,皮肤上起了一种恰到好处的紧缩感觉;溲溜溜一股阴凉的清气,直从他的额头脑顶,贯穿了他的全身。他从低处的山道渐渐地走上山去,朝阳所照射着的地域因而也渐在他的周围扩大了开来,而他的心神全部,也觉得一步一步慢慢地在镇静下去。到了一处耸立在一个小峰之上的茅亭里立定,放眼向山后北面的旷野了望了几分钟,他的在一夜之中为爱欲情愁所搅乱得那么不安的心灵思虑,竟也自然自然地化入了本来无物的菩提妙境,他的欲念,他的小我,都被这清新纯洁的田园朝景吞没上去了。
  面对着了这大自然的无私的怀抱,肩背上满披着了行程刚开始的健全的阳光,呼吸了几口深呼吸后,他的恢复了个时的冷静的头脑,却使他取得了一种对自己的纯客观的批评的态度以自己的经历来论,风花雪月,离合悲欢,也着实经过了不少了.即以对女性的经验来讲吧,远的姑且不论,单讲近的,回国之后在北京游散着的几年之中,除诒孙之外,新的旧的,已婚的未婚的,美的智的,高贵的温柔的女性,也不知曾经接触过了几多。。可是自己却从没有颠倒昏乱,完全忘却过自己,何以这一回的与这一个漠不相关的女性,偶尔在歧路上的匆匆的一遇,便会发生出这许多幻想来的呢?难道是自己的病的结果?然而据主治医生之所说,则不久之后,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安然出院去了。难道是这康叶秋心的财富在诱惑着自已么?可是自己父祖的遗产还未荡尽,虽然称个得巨富,但也尽可以养活自己的一生而有余;并且自己所有的教养,决不会使自己的心性堕落到这一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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