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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如梦之海上繁花-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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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她只是用力睁大了眼睛,似乎想把心底最后一丝酸凉的悲哀逼回去。她的声音仍旧很小:“我没给振嵘丢脸,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回去就搬家,麻烦停一下车。”她有些语无伦次,“我不会给振嵘丢人,不管你信不信。”

    雷宇峥似乎不愿意再搭理她,敲了敲椅背,司机就把车靠边停下了。

    那天杜晓苏是走回家去的,没有搭地铁,也没有搭公交,也没有拦的士。走了好几站路,走得小腿抽筋,她在人行道上蹲着,等着那抽搐的疼痛一阵阵挨过去,然后再往前走。到家后脚上打了两个水泡,她进了家门后才把高跟鞋脱了,赤脚踩在地板上。水泡那里隐隐生疼,才知道皮磨破了,露出里面红色的肉。可是顾不上了,她得把所有东西打包,再搬家。

    她收拾了一夜,才把所有的东西打包完。天已经亮了,她叫了的士去邹思琦那里。邹思琦睡眼惺忪地替她开门,见她拖着大包小包的样子吓了一跳,听她简单描述了一下缘由,更是气得破口大骂林向远。仓促间只得先把东西放下,两个人还赶着去上班。

    杜晓苏一夜未睡,熬得两眼通红,对着电脑屏幕上纵横的线条、数据,只觉得头昏脑胀,只好抽空端着杯子上茶水间,给自己泡杯浓咖啡。谁知还没走到茶水间门口,就听见里面隐约的笑声,依稀是朱灵雅的声音:“哦哟,看是看不出来,没想到是这样子。平常看她,好像人还挺好的呀。”

    另一个女同事的声音里却透着不屑:“这也是人家本事呀,怪不得新晟老是挑剔我们,合作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弄出个祸水来……”

    “人家林太太也不是好惹的,你们昨天没听到那个话说得真难听,我们在旁边都脸红,杜晓苏竟然都不在乎。”

    “后来她跟宇天的老板走了,听说当年她进公司,就是上边有人跟我们项总打的招呼。这女人不晓得什么来头,真是有办法。”

    另一个声音却压得更低了些:“人家是睡美人,只要肯睡,当然比我们有办法。幸好她未婚夫死得早,不然那绿帽子戴的来……”几个人一起轻笑起来,隔着门那声音也像刀,一下一下刮着杜晓苏的耳膜,刮得她额角上的青筋在那里跳起来,跳得生疼生疼,可是更疼的是心里。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转身往办公室走,踉踉跄跄走回座位,新建了个文档,输入“辞职信”,眼睛直直地盯着这三个字,过了几秒钟,才晓得往上头打字,只是机械地敲着键盘,一个一个的套辞显示在屏幕上。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打了些什么,最后她把辞职信发到主管人力资源的副总信箱。

    隔壁座位都空着,宁维诚又带着同事去新晟那边了,但这次没有带上她。

    她想,原来自己进公司是有人专门打过招呼,那么当年肯定还是振嵘帮自己找着这工作的。可是她终究还是得辜负,她不能在这里了,她懦弱,她没出息,可是她受不了人家这样议论振嵘,这样置疑她和振嵘。她确实懦弱,但她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她得逃开一小会儿,她只想到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安安静静地,想念振嵘。

    她只有邵振嵘了,可是连邵振嵘,也不在了。

    杜晓苏的辞职没有获得批准,副总特意将她叫去,和颜悦色地跟她谈话:“晓苏,你的信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你说你身体不好,无法胜任目前的工作,我们也十分理解。要不这样,我们给你放一段时间的假,你休息一段时间之后,再来上班,怎么样?”

    她直直地看着副总,问:“宇天是我们最大的客户,您是不是在担心会影响公司与宇天的关系?那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我和宇天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继续留在公司,只怕会对公司造成不良的影响。”

    副总十分意外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晓苏,你真是多虑了。要不这样吧,你还是暂时先休息一段时间,等精神好点再上班。”

    因为这位副总一直对她挺关照的,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当务之急还是找房子,总不能老跟邹思琦挤在一块儿。她在偌大的城市里奔波来去,跟着中介一层层地看,一幢幢地跑,最后终于租到一套局促的一室一厅。地段不怎么样,房子又是朝西,租金更不便宜,可是也不能计较了。

    邹思琦特意请了一天假帮她搬家,见着新租的房子诸多不满,不由得颇有微辞。杜晓苏安慰她:“反正我只暂时住住,等新房子装修完了,我也就搬了。”

    她决定装修房子,找好了装修公司,带着装修工人去现场,却发现钥匙无论如何打不开门锁了。

    她起初以为锁坏了,找到了物业,物业管理人员却告诉她:“杜小姐,这房子房地产公司收回去了,前两天刚换了锁。”

    她完完全全地傻掉了,直如五雷轰顶一般,只觉得难以置信。过了好半晌才想起来给雷宇峥打电话,但总机不肯把电话转过去,甜美的嗓音婉拒她:“对不起,杜小姐,我不能够把您的电话转接往雷先生办公室。”

    她急中生智,想起给自己寄钥匙的那个名字,应该是雷宇峥的秘书吧。她已经完全没有了方寸,只是失魂落魄,抱着电话,就像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那么单秘书呢?可以接单秘书吗?”

    总机仍旧十分歉意地拒绝:“对不起,单秘书陪雷先生出国去了。”

    她谁也不认识,雷宇峥出国去了,单秘书陪他出国去了,他让人把锁换了。

    他不声不响,就拿走了一切。

    她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光了一样,搁下电话,整个人深深地窝在墙角,就像受到最后重创的弱小动物,再没一丝力气挣扎。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不吃不喝,也不动,就坐在破旧的沙发里,像个木偶。如果真的可以像木偶就好了,没有痛觉,没有思想,没有记忆,没有一切。

    他收回了他的慷慨,他把房子拿了回去,他把她仅存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拿走了。她没有再做错事,可是他不打算原谅她,她没有对不起振嵘,可是他再不打算原谅了。

    中间她或许有昏睡,可是再醒来,也不觉得饿,虽然水米未进,可是胃里像塞满了石头,没有任何感觉。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走进厨房里,打开煤气,那幽蓝的小火苗舔着壶底,其实壶里是空的,并没有水,她也不打算烧水。

    当时在医院里,妈妈抱着她那样哭,妈妈几乎是哀哀泣求:“晓苏,你得答应妈妈,你不能跟振嵘走,你得答应妈妈。我和你爸爸只有你一个,你要是做什么傻事,爸爸妈妈可真的活不下去了。”

    当时她答应过,答应过妈妈,好好活下去。

    可是没想到有这样难,难得她几乎已经没有力气撑下去了,她真的没有勇气撑下去了。

    她走回卧室去,把床头柜上振嵘和自己的合影抱在怀里。相框冰冷冰冷的,照片还是春节的时候,两个人在家里她拿手机拍的,傻乎乎的大头照,两个人挨在一起,像两只小熊,放大了很模糊。他们的合影并不多,因为两个人工作都忙,聚一块儿也顾不上合影。有时候她喜欢拿相机拍他,可那些照片都是他一个人。

    她还是把煤气关了,因为振嵘,振嵘他也一定很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他曾那样爱过她,她这样爱他,她不会违背他的意思,她会尽最大的努力活下去。她把头靠在沙发扶手上,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十五】

    清晨时分下起了小雨,从窗子里看出去,远处新笋样的楼尖,近处相邻公寓楼乳白的飘窗,都隔着一层淡淡的水汽,变得朦胧而迷离,整座城市被笼进淡灰色的雨雾里。

    雷宇峥很早就醒了,从浴室出来,窗外的天色仍旧阴沉沉的,雨丝还细密绵绵地飘落着。

    他换了套衣服,搭电梯下楼,直接到地下车库。

    还很早,虽然下雨,但交通很顺畅。在这个城市里他很少自己驾车,跑车引擎的声音低沉,轻灵地穿梭在车流中,但他没有任何愉悦的感觉。在高架桥上接到电话,蓝牙里传出秘书的声音:“雷先生,您今天所有的行程都已经被取消,但mg那边刚刚通知我,他们的ceo临时改变计划,预计今天下午飞抵上海,您看……”

    他连话都懒得说,就把电话切断。

    秘书很知趣的没有再打来。

    路很远,位置十分幽僻,车只能停在山下。上山后要走很久很久,他没有打伞,雨丝连绵如针,濡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山路两侧都是树,香樟的叶子,绿得像春天一样,不时有大滴的雨水顺着叶子滑下来,砸在人头顶上。其实这种树是在春天落叶的,而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雨下得大起来,远处的山景笼在淡灰色的水雾里,近处的树倒绿意盈盈,仿佛生机盎然。他在半山腰的凉亭里站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

    振嵘不抽烟,原来也老是劝他戒,因为对身体不好。

    那时候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把振嵘说的都当孩子话,听听也就忘了。

    但他其实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是大男人了。

    振嵘二十八岁了,今天。

    他把烟掐灭了,继续往山上走。

    两手空空。

    他不知道该给振嵘带点什么,也没订个蛋糕什么的,因为振嵘不怎么吃甜食,虽然今天是振嵘的生日。他最小的弟弟,也二十八岁了。

    他还记得振嵘八个月大的样子,脸很瘦,不像别的孩子胖嘟嘟的,只看到一双大眼睛黑葡萄似的,圆溜溜,瞪着人。

    那时候赵妈妈抱着振嵘就发愁:“这孩子,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了。”

    他也记得振嵘八岁的时候,很黏他,他到哪里,振嵘就要到哪里。暑假的时候一帮男孩子冲锋陷阵,他一直是他的小尾巴。

    他也记得振嵘十八岁的时候,考完了高考,在家跟父亲赌气,他回来,替弟弟在父母面前说合。

    今天振嵘已经二十八岁了。

    他不知道今天父母会怎么过,大哥会怎么过,但一定会比他更难受。

    所以他不回家去,而是往这里来。

    远远已经看到碑,是医院选的,黑色大理石。

    那上面有振嵘的名字,有振嵘的照片。

    让振嵘长眠于此,医院在征求他与大哥的意见后,便买下了这块墓地。

    他和大哥都同意不将振嵘的骨灰运回家去。他和大哥,都妄图以数千公里的距离,来阻断父母的伤心。

    如果看不见,或许可以不想念。

    但是明明知道,那是自己父母最疼爱的小儿子,那是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即使在另一个世界,也没有办法不想念。

    他觉得很难受,所以站在很远的地方,停了一会儿。

    雨下得小了些,细细密密,如牛毛一般,倒像是春天的雨,但不觉得冷。山里十分安静,有一只小小的灰色麻雀,羽毛已经淋得半湿,一步一跳地从青石路面上走到了草丛里。

    他这才看到墓前有人。

    她缩着胸,很安静地蜷缩在那里,头抵在墓碑上,就像那只被淋湿羽毛的麻雀,飞不起来了,亦不能动弹。

    碑前放着花,很大一把百合,花瓣上积了雨水,一滴滴往下滴着。花旁蛋糕上的蜡烛还没有熄,依稀还可以看出数字的形状来,一支是“2”,一支是“8”,小小的两团光焰,偶尔有雨点滴落在上头,发出嗤嗤的轻响。

    蛋糕上什么都没有写,一朵朵漂亮的巧克力花,铺在水果与奶油中间,挨挨挤挤,仿佛在雨气中绽开。

    他在那儿站了起码有十分钟,连蛋糕上的蜡烛都熄掉了,她仍旧一动未动。

    她的脸被胳膊挡住,完全看不到是什么表情,头发随意披在肩头上,有晶莹的雨珠从发梢沁出来,衣裳全湿透了,不知道她在这里待了有多久。而她一动不动,就像没有了任何生机一般。

    他忽然想到,该不会真出事了吧?

    于是走过去探下身子,推了她一下。

    她似乎是睡着了,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动弹了一下,同时他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也发现她脚边搁着的空酒瓶。

    原来是喝多了。

    自从振嵘不在,他看到的都是狼狈不堪的她。

    她跟流浪猫一样蜷在这里,手指已经瘦得同竹节一样,看得到隐隐的青筋,可是仍紧紧抓着墓碑,就像抓着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浮木,倒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雨渐渐又下大了,满山都是风声雨声,那束花被雨打得微微颤动,每一朵都楚楚可怜。而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仿佛已经丧失了意识一般。她的脸紧贴着墓碑,长长的眼睫毛覆着,仿佛枝叶丛生的灌木,却有晶莹的雨珠,也或者是眼泪,似坠未坠。

    雨下得更大起来,山间被蒙蒙的水雾笼罩起来,地上腾起一层细白的水汽,不一会儿衣裳就全湿透了。大雨如注,打在脸上竟然隐隐作痛,连眼睛都难以睁开,她却根本没任何反应,缩在那里似一截枯木,任由雨水浇淋。他想还是下山去,要不去凉亭里暂避一下,雨这样大。

    他转身往山下走,走到凉亭的时候衣服早就湿透了,衣角往下滴着水,山风吹在身上,觉得冷了。烟也有点潮了,打火机的火苗点了许久,才点燃。

    他在凉亭里把一盒烟抽完,那女人竟然都没下山来。

    这是唯一一条下山的路,她如果走下来,一定会从这里经过。

    大概真是醉死了。他把空烟盒揉了,扔进垃圾桶。

    雨渐渐地小了,听得到树叶上水滴滑落的声音。他往山下走,路很滑,可以看到有蜗牛慢慢爬到青石路面上来,振嵘三四岁的时候,就喜欢捉蜗牛,看它们吃叶子。

    振嵘一直是很安静的孩子,很乖。

    长大成人后,他也很安静,母亲总是说,振嵘是家里最乖巧的一个。

    雷宇峥走到了停车场,启动了车子,还没驶出停车场,他又想了想,终于还是把车停下,重新上山去。

    上山更觉得路滑,雨已经停了,但路上有浅浅的积水,映着人的影子,亮汪汪的。他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到那黑色的大理石碑,被雨水冲刷得似晶莹的黑曜,而杜晓苏竟然还在那里,就像从来没有改变过,虽然衣服已经湿透了,可是她仍像雕塑一般,一动不动靠在墓碑上。

    “喂!”他唤了她一声,“醒醒!”

    她没应他。

    “杜晓苏!”

    他叫她的名字,她也没反应。

    最后他用力推了她一下,她终于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疲乏而空洞,当看到他的时候,眸子里似乎燃起一点光,像是炭火中最后一丝余烬。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忽然就松开了抓着墓碑的手,紧紧抓住了他,她整个人扑上来,扑到他怀里,然后就全身剧烈地抖动——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子,就像是掏心掏肺,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可是她并没有吐,也没有哭。她只是紧紧抓着他,无声地剧烈颤抖着,是真的无声,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却没有声音,她像是失去了声带,把所有的一切都化成固执的悲恸,却没有一滴眼泪。他用力想要拨开她的手,可是她死也不肯放。她嘴唇发紫,也许是冻的,也许是因为伤心,竟然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伤心成这种样子,其实她连眼泪都没有掉,可是这种绝望而无声的悲恸,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觉得戚然。

    他试图弄醒她,掐她的人中掐了很久,她竟然都没有反应。她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抓着自己衣角的那只手掰开,却听到“叮”一声微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枚戒指。

    他认识,是赵妈妈给的,应该是一模一样的三枚,有一枚给了大嫂,这一枚给了她。

    没想到她还随身带着。

    其实不是不可怜。

    他怔了好久,才把戒指套回她手指上,然后把她弄下山去。

    终于将她塞进车里面的时候,他出了一身汗,连衣服都已经被蒸干了。其实她并不重,身上全是骨头,硌得他都觉得疼。

    她在副驾上迷迷糊糊,时不时身子还抽搐一下,像小孩子,哭得太久,于是一直这样。可是她都没有哭,连眼泪都没有掉。

    她睡了很久,一动都没有动,像*里的婴儿,只是安静地沉睡。

    她或许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把自己丢了,好像还很小,找不到父母,找不到回家的路,只知道惊慌失措地哭泣。

    然后振嵘来了,他带她回家,他抱着她,就像从来没有离开她。她觉得很安心,把脸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咚咚咚,熟悉而亲切。

    可是振嵘已经不在了。

    她知道是做梦,所以不肯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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