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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蛊手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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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大爷!别唱了!”

“哥心似钢最坚贞哦——”大叔兀自深情,结果不经意时突然汇入了地下河,“嗷”一声就被冲得没影了。

夏明若扣住墓道口的湿滑巨石,大喊:“舅舅!!”

湍急的水流把他俩冲得如江上浮萍,瀑布水声隆隆,夏明若咬牙:“喂!海洋!”

“什么?”

“跟着!”夏明若深吸口气,放开手,顺着激流向前漂去。他在暗河中打转前行,石头尖锐磕磕绊绊,约莫三五分钟,忽然光线刺目。夏明若条件反射地闭上眼,就觉得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缠得手脚都不能动,越挣扎越紧,等适应了一看,竟然在渔网里。

他与正在乱动的大叔面面相觑,紧接着楚海洋和豹子号叫着扑了进来。

豹子说:“亲妈呀!亲爹啊!啊啊啊啊!”

楚海洋说:“快别动!把网撑破了我们都得被冲到山底下去!”

大叔挂在网上乱吼:“这谁干的啊?还有没有点儿公德啊?这河是你家的啊?”

夏明若仰天哈哈笑,他四下里看,突然看见乱石滩上蹲着一个人。他扯扯楚海洋,楚海洋再扯扯大叔,三人痴愣愣地看着那人。

那彝族老汉在石头上磕磕烟斗,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马锅头……”楚海洋喃喃。

马锅头咳嗽一声,给楚海洋倒酒。

楚海洋一口气干掉,恭敬地望着他,等着他问话。谁知这老头儿像没看见一般,把酒给他们一个一个倒过去。轮到豹子,豹子头一低,不让他看脸。

五个人在溪边的大青石上坐下,马锅头架起火堆烤粑粑,湿柴在火里冒着青烟。

夏明若摇头,把酒还给他:“我算了,胃痛。”

马锅头问:“哪里?”

夏明若在身上比画:“胃,胃痛!饿的!”

马锅头恍然大悟,在褡兜里掏出个红薯递给他。

夏明若说:“谢谢大爷。”

马锅头拍拍他的肩,说了句彝族话。夏明若不明白,问楚海洋,楚海洋摇头,大叔灌了口水酒说:“岭定史,他说他叫岭定史。”

大叔仰头又问了几句,马锅头一一回答,表情颇为和善。

彝族有自己的文字,也有自己的语言,且语法十分复杂,外人一般不太能掌握。

大叔解释:“他解放前是彝族土司,大人物。”

“哦——”楚海洋和夏明若肃然起敬,“岭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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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锅头笑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矜持与自得:“1952年,北京,见过毛主席,握过手……喏,好了,吃。”

夏明若说:“是是,咱们汉彝两族友谊源远流长,红军长征时,彝族同胞为了支持共产主义事业,牺牲了不少人,我党和人民感恩戴德。”

楚海洋接过红薯说谢谢,突然发现豹子躲得老远,便问,“豹子,你不饿?”

豹子瓮声瓮气:“不饿。”

楚海洋把手里的粑粑扔给他:“装!”

豹子接住,一言不发埋头就吃。

楚海洋哈哈直笑,指着豹子问马锅头:“这小子被您收拾过吧?”

马锅头点头说:“是,刚绑起来打过,让他逃了。”

豹子闻言又缩了缩。

夏明若笑嘻嘻往后一躺,眯着眼睛看小陈从树林子里冒出来,便立刻翻个白眼,装晕。

“姓楚的!姓夏的!”小陈鬼哭狼嚎地冲到面前,“你们两个没良心的!就把我一个人扔在棺材洞里!我的娘!晚上啊,是晚上啊!又捆住手!又捆住脚!还把我的砍刀带跑了!我想逃但是那个逃不掉啊呜呜!满洞里都是吃人的鬼啊!哎哟我的亲娘啊!”

“嗯,嗯,我理解。”楚海洋听得十分认真,眼神温和,脸上满是真挚的同情,夏明若则继续闭目养神。小陈抹眼泪:“吓吓吓死我了……呜呜吓死我了……有鬼……有鬼……”

“我理解,我理解……”

那厢大叔与马锅头仍然在聊着。大叔慢慢地啜着酒:“老莫苏,你跟了我们多久?”

马锅头并不隐瞒。“他,”他指指豹子,“坏人,从县城。”

“小伙子,考古的,”他指指楚海洋和夏明若,“在半路上。”

“你,”马锅头笑着摇了摇头,“你是谁?”

大叔诚恳地说:“我是小伙子们的舅舅。”

“哦!”马锅头吧嗒吧嗒抽烟,笑了。

马锅头的儿子领着一群青年,背着楚海洋和夏明若的装备,分开丛生的藤蔓走了出来。楚海洋挥挥手,马锅头的儿子远远冲他一笑,举了举蟠螭刀。

“谢谢!”楚海洋喊话。

马锅头儿子笑得憨厚:“好刀!”

小陈终于哭诉完毕,过会儿好了伤疤忘了痛,摸着蟠螭刀嘿嘿傻乐。夏明若于是装作悠悠醒转,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啃粑粑。

马锅头慢腾腾地和儿子说话,他儿子答应着,大叔却搁下了喝酒的粗碗,站起来,朝马锅头拱了拱手。

马锅头一愣,大叔又笑了笑,扭头朝溪边密林里走去。

夏明若问:“舅舅!去哪儿啊?”

“上厕所!”大叔朗声答道。

楚海洋与夏明若对视一眼,目送其背影消失。

过会儿小陈纳闷:“怎么还不回来啊?这泡尿可真长的。”

夏明若说:“尿不长,关键是厕所比较远。”

“什么厕所?”小陈失笑,“荒山野岭的,还厕所呢?”

豹子这时才明白过来,也跳到马锅头面前比画一番拔脚就要走。马锅头一虎脸,几个牛犊子般的青年立刻冲上来把他五花大绑了。

豹子嚎起来:“怎么不抓他啊?你们怎么不抓那个舅舅啊?”

楚海洋连忙给他使眼色,豹子顺着他的视线看,便发现大石头边上还有个褡兜,鼓鼓囊囊的,粗布面破了个小洞,洞里透出青玉的肃杀颜色。

豹子生生把话吞了下去,脸色煞白。

马锅头却耐心地解释了,他指指正盘旋在天上的一只鹰,又指指水里还不如小指粗的鱼,最后摇头:抓不住的,不抓。他打个呼哨,一群人动身,沿着小溪前行。夏明若和楚海洋被夹在中间,想逃逃不了。夏明若问:“岭大爷,带我们去哪儿啊?”

马锅头说:“寨子,就在山后面。”

夏明若脚步有些蹒跚:“我不能去寨子里,我身上有伤,得去医院。”

马锅头点头表示他知道,吧嗒着旱烟说:“有伤才要去……要去!”

小陈一拍脑袋:“哦!对了,小夏同志你得去,我们这两乡十七寨唯一一个赤脚医生就住在他们寨子里呢。前些天一直出诊,这两天该回来了。”

楚海洋一听十分高兴,连忙押着夏明若赶到队伍前面,紧跟着开路的小伙子疾行。一行人进寨时,寨里人家房顶上的炊烟还未散,只是瘦子去了哪里,他怎么样了,没人问,也没人敢问。

于是瘦子消失了,就像他唱的那首歌一样: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了。

楚海洋和夏明若跟着小陈去找医生,那赤脚医生果然在家,正一边烧火一边看书,也不知看什么,整张脸都快贴上去了。

“医生同志!”小陈喊他,“医生!”

医生茫然地抬起头来,认了半天:“哦,原来是乡里的小陈,你怎么来了?”

“我来帮你烧火,”小陈把夏明若推上前,“你快给他看看吧,也不知怎么了,满身是伤。”

医生合上书,把夏明若拉到阳光底下察看。一看吓一跳:“哎哟!小同志,你这是被牛拖了吧?”

夏明若说:“正是啊,同志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经常被牛拖啊!”赤脚医生长叹一声,连忙取药箱铺开家当,“先消一下毒,好好好,不痛不痛……酒精嘛总是有点儿刺痛的……好,紫药水不过敏吧?”

“不过敏。”

“过敏也没有办法,我只有紫药水。”他拔开瓶塞,轻柔地把药水涂在夏明若的伤口上,“小同志啊,我教你被牛拖后自救三要法,那就是呼救,呼救,再呼救,总会有人来救你的。”

夏明若歪着头看他。

这个赤脚医生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七八岁,斯文白净,脸上总是带着笑,一开口便知道是上海人。他一边上药,一边对主动帮忙打扫卫生的小陈指手画脚:“哎哟,侬那只四脚蛇不要扔掉,蛮好吃的呀!哎哟不要碰那窝蜘蛛,我养来杀蚊子的呀!”

楚海洋怕夏明若乱动,便架着他的胳膊,问:“医生同志,您贵姓?”

“程,”赤脚医生柔声回答,“叫小程就好。”

“程医生……”夏明若刚想开口,赤脚医生却抬起头来:“好了!过几天愈合时会痒,不要用手去抓,否则就长不好了。”

“哦,”夏明若对楚海洋炫耀,“我是一个紫人!”

楚海洋向赤脚医生道谢,却总听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扭头一看,小陈肚子在叫唤。

“留下来吃饭吧。”赤脚医生说。

楚海洋正要客气,医生摆摆手:“没有关系,我一个人弄些粗茶淡饭的,不嫌弃就一起吃好了。”

楚海洋有些为难,毕竟马锅头还等着呢,但小陈却已经坐桌子边上去了,夏明若也不太想动,一脸祈求地望着他。

楚海洋只好答应,却看到一群人抬着豹子大呼小叫冲进来。

“怎么了?”

豹子脸上涕泪横流,连话都不太会说了,就一个劲儿号叫说:“背!背!”赤脚医生赶忙掀开他的衣服,往背上一看,楚海洋和夏明若倒吸了口凉气:背上竟长满了白毛。

医生倒异常冷静,转身让人把豹子抬进屋,趴在竹床上,又拿了些白色药膏给他一点点涂上,最后拍拍手说:“好了,明天就不痒了。”

豹子哭说:“我不是痒啊!我是……我是……”

“不痒岂不是更好?”医生说,“你睡一睡,不睡病肯定不好。”

豹子吸鼻子:“睡了就好了?”

医生点头:“一觉醒来保证好。”

豹子含泪闭上眼,医生把跟进来的众人赶出屋子,然后对夏明若他们一笑:“吃饭吧。”

饭桌上夏明若问他:“你给豹子用了什么药?”

“肤轻松药膏。”医生喝口汤。

“能治好吗?”

“不能也没有办法,”赤脚医生说,“我只有这个。”

夏明若头上流下冷汗,这才是脚踏实地的庸医啊!

楚海洋环顾四周,土坯墙上贴着医用宣传画,旁边挂一件蓑衣,一只斗笠,拐杖靠在角落里;屋里家具不多,书却一摞一摞的,小矮凳上有只很旧的收音机,几百封信被随意地堆在桌角,信封上用工工整整的楷体写着:“云南省云县,红星公社,程静钧收”。

医生指着书解释:“‘文革’时县里中学烧书,我抢了一些回来。”他把收音机抱在怀里,微微一笑说:“父亲的遗物。”

夏明若终于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不回去?”

1976、1977年,知青已经开始陆续回城。到了1978年,又出台了全国知青回城统筹就业政策。

如今1979年都过去了一半,莫非这个赤脚医生还没有收到回城通知?

“因为我不是知青,”医生笑了,“我是逃出来的。”

他突然站起来,对着大门外高声招呼:“岭老先生,您怎么来了!”

马锅头远远应了一声,带着笑意走来,手里拿着占卜用的羊骨、草秆,还有……鸡蛋?

※※※

马锅头步履闲散,医生站起来让座,马锅头摆摆手,意思是不用,你吃你的。

他踱到床前去看豹子,豹子直挺挺地躺着,听见声音便睁开一缝眼,见到是他,吓得立刻闭上。

老头儿挺狡猾地笑笑,搬张小凳守在床头,却看到里床破毯子里像是有东西在动,他便伸手去揭,一揭不要紧,夏明若悲从中来。

“老黄!”他连饭碗都扔了,“你怎么跑到别的男人床上去了?”

老黄抓肝挠心解释:“喵喵喵!喵喵喵!”

夏明若扶着头泪如雨下:“你别说了,你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儿了,我留不住你……”

老黄瞪大猫眼:“喵!”

夏明若蹙眉、抚胸、咬唇、吸鼻子:“我没事……我想通了……好好跟着程医生,要懂事,两口子过日子,平时互相谦让一点儿,都退一步……”

楚海洋拍桌:“我打不死你们!!”

夏明若与老黄抱头鼠窜。

“你们的猫啊?”赤脚医生收拾碗筷说,“都跟了我两天了,就在乡政府的食堂。我说了句要回拥翠山,它便一路跟来了。”

“没吓着你吧?这是只猫精。”楚海洋问,“长期以来,老夏家坚持培养了很多上级别的妖怪。”

“有毅力。”医生表扬,夏明若脸上有光,顿时神采飞扬。

正说话呢,豹子却突然哼哼起来,医生连忙去看他,他哀号:“我背背背背上!背上!背上啊啊啊!!”

医生紧张起来:“怎么了?痛了?痒了?还是有火烧感?!”

豹子说:“长毛。”

“……”医生说,“废话。”

“哥们儿!哥们儿!”豹子一把拉住他,“你管我一下吧!你给我瞧瞧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吧!我怕死了!你再看看这彝族老头儿!两只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我不死也要被他看死了,实在不行你把他弄走吧!”

“行行行,”医生糊弄着,这时又冲进个人来,满脸大汗珠子,呜哩哇啦一阵彝族话,医生大惊失色说:“真的?!”

那人跺地跳脚。

“快去!快去!”医生急急忙忙拿药箱,“小陈你也一起去帮忙!”

豹子支起半边身子说:“啊?你不管我啦!”

“出大事了,”医生翻柜子找药品,“布宕家的牛难产!”

豹子眼泪都下来了:“牛难产你就不管我啦?”

医生庄严地说:“一尸两命啊。小陈!走!”

“唉!”小陈答应着,走几步又回头解释说,“这也是我们两乡十七寨唯一的兽医。”

“看得出来。”楚海洋点头。

夏明若与老黄又如胶似漆转回来了,站在马锅头身后。马锅头开始一下一下扔卜卦的羊肩骨,每扔一次都沉思半天,脸上毫无表情。

豹子倒越看越惊,不住地用眼睛瞄夏明若,谁知那一人一猫均毫无同情心,一副你死了咱俩挖坑的架势,还抖着脚笑。

“咳咳……”马锅头抽烟呛着了,“翻过来。”

豹子指着自己:“?”

马锅头点头。

豹子翻过来就给他跪下了:“老爷子!爷爷!我知道这事是我缺德!那罐子里您家的祖宗娘娘,我们这些没天良的想偷她的宝贝!但我也有句实话,毛主席作证!那罐子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您老人家是明眼人,求您老人家饶我一命!”

马锅头脸一沉,豹子立马肚皮向上地躺平。楚海洋和夏明若好奇地围着,马锅头示意他们帮忙压住豹子的手脚。

马锅头说:“莫睁开眼。”

“莫睁开,睁开了,你就死了。”马锅头站起来,缓缓卷起袖子,将手里的鸡蛋——看样子是熟的——在床沿上轻轻敲破剥了壳。

楚海洋和夏明若对视,然后专注地望着他。

他将鸡蛋包在手心中,再将手放在豹子肚皮上,一边打圈儿移动,一边念念有词。豹子紧张至极,额头上汗珠大如黄豆,在脖子上汇成小溪。

“怕什么?又不痛,又不痒。”老头儿慢慢说道,手劲也不大,约莫揉了一刻多钟,突然收了手。

豹子一怔就想起身。

“莫睁眼!”马锅头厉声呵斥。

豹子立刻又绷直了。

马锅头却笑了,对着楚海洋他们摊开手掌,掌心里还是那只鸡蛋,只是蛋白上密密麻麻地全是虫眼!

连夏明若这种傻大胆都被吓退了一步。

马锅头把鸡蛋扔进屋子中间的火灶里,只听轻轻一声闷响,火里腾起一蓬白灰。

好了,马锅头笑眯眯对夏明若做口型。豹子却不知道好了,仍然挺着尸。

楚海洋沉吟着开口:“岭大爷……”

岭大爷说:“嘘——出去说。”

寨子里鸡犬相闻,乡民们的屋子都是依着山势而建,抬眼望去,绿树掩映中,山坡上的茅草屋顶连成了片。正好是下午时分,青壮年劳力大多都在田头,只有上了年纪的彝族老妇佝偻着翻晒牛干巴,还有光着屁股的娃娃追逐着嬉笑打闹。

“小阿黑!”夏明若抓住一个抱起来,“你怎么这么黑?”

那小小朋友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变态哥哥。

楚海洋说:“不许猥亵男童。”说着便要拿手来接,夏明若笑着躲,楚海洋说,“你把孩子给我,别把药水蹭他身上。”

夏明若这才醒悟过来把孩子放下。这孩子看起来还不满三岁,歪歪扭扭走几步后便摔了,夏明若便去扶他,却不小心碰倒了人家屋后的一根木桩。

木桩是楔形,上面用黑炭寥寥几笔勾勒出狰狞的兽面。

夏明若一愣,吐了吐舌头,楚海洋眼疾手快将木桩插回原处,又在夏明若头脑袋上拍了一下。夏明若捂着头看马锅头,只见那老人毫无察觉,仍然在前方不紧不慢地走,这才缩着脖子跟上去。

这一路走了好远,出了寨子又是两三里,直到一条大河边。这条河是澜沧江的支流,水流宽阔平缓,两岸全是茂密的丛林,山风清冽,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清甜。楚海洋和夏明若不约而同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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