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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冯德英)-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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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这些孩子,这是对谁呀!在我这里不跟在你们家一样吗?我的孩子到你们家,不也打搅你们的妈妈吗?快别说了,再说大娘要生气啦!”
  战士们看着这位和自己母亲一样亲的老大娘,又感动又亲热,最后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来妇救会就负起这个工作,保证驻军不用自己洗补衣服。
  有次母亲家住了一班战士,就是王东海那一班。其中有一个战士们都叫他小李的战士,母亲最疼爱他了。这青年战士,也真讨人喜欢,秀子、德刚就连嫚子在内,几天就和他亲得比亲哥还热几分。母亲知道他是昆仑县人,父亲被鬼子杀了,他和老娘到处讨饭吃。八路军一来,他就参军了。现在他母亲在哪,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正为此,母亲对他更疼爱些。
  小李生了病,母亲无微不至地伺候他,使他很快好了。她由此联想到,儿子在外面生了病是否有人管呢?可是当她看到战士们象亲兄弟一样亲,还有象慈母一样的上级,她的心就宽慰了好些。做母亲的哪个不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呢!
  军队要走了,这是全村从大人到小孩最难过的事情。
  秀子失去惯有的活泼劲,知道害羞地别过脸去,偷偷地擦着眼泪;德刚却紧抱着战士的胳膊,大声地乞求:“快回来呀!还到俺家来住啊!”嫚子不老实地在母亲怀里“鼓涌”①,乱伸着两只小胳膊,大嚷大叫,希望战士们多亲几下她的小脸蛋……
  
  ①鼓涌——活动挣脱的意思。多用来形容小孩子在母亲怀里全身不停地活动着,急着寻求什么的表示。  母亲默默地听着战士们的激动告别:“大娘!真麻烦你老人家啦!我们一定多杀敌人,来报答你的恩情!”仔细地看着每张年青的脸,要把每个人都牢牢记在心上。她一直把战士们送出村,站在村头的堤坝上,望着渐渐走远、依然留恋不舍地向后挥手的队伍,直到看不见最后一个影子,她才慢慢地走回家。
  夕阳已靠山了。天上迤逦着几块白丝条般的云彩,涂上一层晚霞,宛如鲜艳夺目的彩缎,装饰着碧蓝的天空,和青山绿水媲美,映衬着春天的风光。远远看去,象大雨后山上下来的洪水一般的军队行列,从山根的大路上,浩浩荡荡向村中走去。
  母亲怀里抱着、手里携着孩子,一进村,就觉出一种反常的热闹,街上到处洋溢着愉快的欢笑。……
  母亲到家天已经昏黑了。一堆战士在院子里,一见她进来,忙迎上来:
  “哈!老大娘回来了。”
  “呀!老房东来啦!”
  “德刚,还认识我不?”
  …………
  母亲一看,知道又是那班战士回来了,连忙笑着应和着。
  王东海走上来,亲切地笑着说:
  “大娘,又来打搅你老人家啦!”
  “嗳呀!可别那末说。你们再不来,大娘也想坏啦!嗨,你们可真辛苦啦!”母亲转向屋里叫道:
  “娟子,娟子!”
  “妈,俺姐早出去照料队伍啦!”秀子在屋里回答道。
  “哦,那你快烧水。”
  “不用啊,大娘!不渴。”战士们齐声谢绝。
  “哈,我早在这烧呢!”秀子笑着说。
  德刚早和战士们嬉闹起来。他偎在一个坐在小凳上的战士怀里,和另一个战士在玩“剪剪报”。只见他瞪着机伶的大眼睛,握着小拳头,和那战士俩嘴里说着“剪剪报”,各自把手伸出张开。那战士手大有些迟缓,刚伸出一个大拇指和食指,表示“剪刀”,德刚马上就把手握紧——“石头”。“石头”能磨“剪刀”,那战士输了。于是那战士就把手伸出来,另一只手用一个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德刚一打他的手,嘴里同时喊“耳朵”,那战士错指到嘴上,德刚又喊鼻子,他又指到耳朵上去了……这样“鼻子”“耳朵”地喊,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嫚子被这个战士抱着亲一气,那个两手举着逗一回,她还会给战士们唱“小板凳,两边歪,我跟妈南山去拔菜……”的歌呢。
  有说有笑,有唱有闹,可把个小院落热闹翻翻了!
  母亲正陶醉在欢乐的气氛里,王东海凑近她,兴奋地说:
  “大娘,德强我打听着了!”
  “在哪?!”母亲象听到春雷。
  “在我们团部里。当通讯员。我见着他了,把你家的事都告诉他啦。哈,他可比早先又高又胖了。大家都夸奖他能干哩!”
  “哦,好!那就好!”母亲的全身都浸泡在幸福中。
  她觉得——不,简直是看见了,经过她的心血孕育,她的奶汁、她的怀抱,她的双手,她的一切一切努力,抚养成人的儿子,现在已和站在她面前的王东海班长那样高大有力了!
  晚饭后,母亲要到南屋去,打算把战士们要补的衣服、鞋子拿来,趁夜里做做。她刚走到大门口,就遇到兰子领着一大群姑娘迎上来。兰子眨眨那俏皮的灰色眼睛,笑着说:
  “大婶呀,你那班同志住好了吗?”
  “没有哩。还在院子里呆着呐。”
  姑娘们知道母亲在说笑,就假认真地嚷嚷着:
  “好吧,让咱们来安排安排吧……”
  母亲笑着把她们挡住,说:
  “去你们的吧!等你们这些青妇队来,同志们早累坏啦!
  去,快去吧!到别的家照料去。”
  其中一个身材苗条、有一双活泼烂漫的黑眼睛的女孩子,认真地说:
  “大妈呀,俺们要来拿衣裳洗……”她还没说完,就受到同伴的你推她拉的责备,脊背上还挨了一个姑娘的一拳。女孩子嗳哟叫了一声。
  母亲被她们逗的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她们说:
  “咳,到底是俺玉子老实,说实话给大妈。好哇,你们这些鬼丫头,还有兰子你这青妇队长,都是一肚子猴,欺负我老婆子哪。我可早看透你们的心思啦。快给我走,再不走我可要发火啦……”
  母亲笑着瞅着姑娘们嘻嘻哈哈叽叽格格,簇拥着走了,就转回身向南院里去。她一进门,看到一个光膀子的战士,忽地一下把什么东西放到身后去了,又不自然地笑着打招呼。母亲装作没看到,趁他们让坐时,她一面说:“你们这些孩子就是淘气,”一面轻巧地把他正补着而藏起来的衣服拿过来。
  战士们都裂着大嘴,憨憨地笑了。
  母亲搜起一些衣服、鞋袜,又说笑一阵,就准备回去,可是忽然一怔。她这才发现少了几个人,仔细一看,就问王班长道:
  “啊,怎么小李几个没来呢?”她学着战士们的称呼。
  这一问不要紧,战士们都消失了脸上的喜色渐渐垂下了头。
  母亲看着发楞,敏感到这是不好的朕兆。她的脸也灰暗下来。
  顿时,屋子里的快乐气氛被阴郁的沉寂代替了。
  王东海那黑红的脸膛收得挺紧,努力抑制内心的感情,沉重地说:
  “大娘,小李和副班长牺牲了!”
  母亲的脑子嗡的一声,鼻子一酸,赶忙用衣襟捂着眼睛。
  王东海接着从容地说:
  “大娘,不要太难过。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流血牺牲!
  小李他们死得光荣!死得有骨头!”
  母亲怔怔地望着王东海的脸。一个机伶活泼的青年浮现在她眼前。这青年总是眯眯着带点稚气的眼睛笑嘻嘻的,象对什么东西他都喜欢似的。每天早上他最早起床,给母亲担满一缸水,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面还哼着歌儿吹着口哨。他教秀子、德刚唱歌,逗嫚子玩耍……而现在,他却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多末短促的生命啊!
  母亲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跳动的灯火。柔细的油烟,跟着人们的呼吸越来越快地晃动着。母亲觉得这不是在自己屋子里,而是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她仿佛看到:一个强悍的青年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向鬼子群里杀去;而在另一个不知什么地方,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在绝望地痛哭着……
  在这一霎,母亲似乎预料到自己的儿子也会牺牲掉,那老母亲的命运也会落到自己头上。她一时觉得她过多地惦念、爱惜自己的孩子是自私的,不对的,比起别人来自己还好得多为孩子担心的不只她一个做母亲的啊!可是随之又涌来一阵更紧张的感情,使做母亲的她更加痛感到失去孩子的可怕,战争的可怕!同时她并不希望孩子回到自己身边来,她更为清楚地体味到:没有这些孩子在前线战斗,敌人就会打过来残害更多的人,更多的母亲。
  学校扩大了,学生增多了,娟子也来了。她的那根被于水笑话过的又粗又长的辫子早没有了,现在留着齐颈项的短发,比以前更俊俏秀丽,越显得好看了。娟子在过去就跟弟弟德强识些字,加上她聪慧和如饥似渴的努力学习,一连跳了好几级,不到一年工夫,她就念到了三年级。只是她太大了,同孩子们搞在一起,站队比别人高出一头来,真有点不好意思。但她下定决心,管它呢,念好书就行!每天早上起来,她同妹妹秀子就上了山,锄地拾柴采野菜,吃完早饭才夹着书去上学。晚上就开会,做拥军支前的工作,一直搞到大半夜。不知她哪来的那些精力,一点不知道累,身体还那末壮,精神还那末好!
  这天吃过早饭,娟子到学校来请假,因为接到区上的通知,村干部都要去开会。
  王柬芝满口答应,并关照地说:
  “嘿,那怎么不行,行。要几天?和谁去?”
  “村长、民兵队长和我。今晚上就回来。”娟子回答后,鞠了一躬,走出去。
  回到家里,母亲递给她一个包袱——这是给姜永泉做的衣服和给她准备的一小包中午吃的干粮。她伴着村长老德顺和民兵队长玉秋,一块向区上出发了。她多么想看到姜永泉和调到区上当区中队长的德松哥啊!
  娟子走后,王柬芝咬着下嘴唇思索了一阵,忙吩咐吕锡铅和另一个新来的高老师去上课,自己领着宫少尼转回家来。
  这些日子王柬芝可闹得挺出名。全区里差不多都知道这个进步的抗日分子。他自动把大部分山峦土地献出来,平时经常救济穷人,他那和蔼可亲的态度,很使一些人受感动。不少人更加夸他有出息,倒真是在外面念过书的人深明大理哪。
  特别是王官庄的学校,在他的领导下办得最受人拥护。老师都不打骂学生,教学耐心,管理得当,对穷孩子更是照顾,王柬芝常常自己拿钱买纸笔发给穷学生。由此他成为模范校长,新教育方法实行的典型。在县上开文教会议时受到表扬,不久就当上县参议员。
  他不但在群众中的威信高,就是干部对他也慢慢失去戒心了。象娟子那样反感他的人,虽说在学校里对她的特别关照和客气感到有些虚伪,但事实毕竟是事实,渐渐也怀疑起过去对他是有成见了,思想上减少了疑虑和警惕,不大再有意识地去注意他。
  但王柬芝自己却并不快活。
  白天他象喜鹊似的有说有笑;晚上却烦恼地捶胸顿足。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土共产党的厉害,使他不敢有一点疏忽,没有一点空隙可乘。每次发出的电报都没有重要的情报和活动的成绩。这使他的上司也沉不住气了,一面用高升鼓励他,一面威迫命令他。王柬芝到底是王柬芝,他没有灰心丧气,他是坚定而有主见的人。论说,他能在这种情势下插下脚,站得住,也就不是容易的了。尽管他为付出的代价感到心疼,但对前途和将来的向往,他还是非常乐观的。
  宫少尼默默地跟着表哥走,心想不知又有什么事。他憋得慌,又不好问,就抽起香烟来。
  进了屋,按照王柬芝的示意,宫少尼把门闩上。赶他转过身,王柬芝的大白手里已握着手枪,枪身的青黑的电光在闪烁。宫少尼有些惊异地把烟丢掉。
  “这是机会,不能放过!”王柬芝带着快活的口气,低沉地说着,“到区上来回有三十多里山路,赶开完会回来,走到猫岭山天就会黑了。这三个是村里的主要干部,除掉后,村里对我们就太平了。特别是冯秀娟,平常对我们的态度就很硬,样样事她都抢先……哼,他们三个,我们去四个!”说着他把手枪递给宫少尼,看着他掩进衣服里,又加重语气叮咛道:
  “到万家沟找着万守普他们仔细商量好。只要天黑时他们走到那深山里就可下手,这是手拿把攥的!可要是他们白天回来或遇到什么意外,千万不能冒险!万万不能坏事……”
  区上开完会,离天黑还有一会儿。娟子对玉秋和老德顺说:
  “你们先回去吧,我到姜同志那有点事。”不知怎的,话一出口,她立刻觉得心有点热、脸有些烧,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老德顺没注意这些,望望满天的乌云,关切地嘱咐道:“看样子要下雨啦,你也要快着点。”说完和玉秋先走了。
  娟子答应着,向姜永泉的住屋走去。她走到大门口,碰到房东老大娘提个篮儿向外走。娟子常来,她们熟悉,这老大娘很是健谈,爱说笑,娟子向她打个招呼正想进去,不料老大娘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神秘地向屋里瞅瞅,笑着说:
  “妇救会长,你猜姜同志家里谁来啦?”
  “他家会有什么人来?”娟子以为姜永泉的老家里有什么人来了,疑惑地反问道。
  “咳,你这孩子,看问哪去啦?我说的是他在俺这个家呀!”
  她再憋不住心里的话了:“他来客啦!”
  “客?”
  老大娘把大褂前襟一拍:
  “是啊。好个俊人儿哩,和你不相上下。”她又压低声音:“嘿,是才从县上来的,她对姜同志可亲热着呐!哈哈,我看哪,象是他的媳妇……”老大娘全被自己的兴趣控制住,没有发觉听者脸上的变化。她看看娟子站着不动,就笑着说:
  “哈,你也听迷啦!快进去看看吧。我也说着葫芦忘了瓢——要到园里割把韭菜呐……”
  娟子忘记回答对方的话,怔怔地站着呆望老大娘颠拐着小脚走去的背影,不知怎的,心里一阵不好受。她想转回身走掉,可是脚不由心地跨进门槛……真的听见有个青年女人银铃般的说话声,话声里充满了喜悦。她不由自主地站住脚,心里涌上一股她有生第一次感到的酸溜溜的滋味。她想退回去,又想带来的东西怎么办呢?想起东西又想到母亲,她一向把姜永泉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如果把衣服拿回去,母亲一定要埋怨她、甚至会生气的。再说他也需要穿啊!可转念一想,最好不进去,别把人家的谈话冲断了。对,把衣服交给房东老大娘转给他吧!
  娟子正要转身向外走,里面女的声音响了:
  “老姜!你看,谁来了?”
  “啊,是秀娟呀!”姜永泉说着跑出来,“天快黑了,我当你们都回去啦……怎么停在院子里,快进去吧!”
  这句“我当你们都回去啦”的话,在平常听起来没有什么,谁知娟子这时听了,就越发不受用。她很尴尬地支吾道:
  “不,嗯,俺怕你有事,想再来。”
  姜永泉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只是热情地把她向屋里让。娟子机械地走进去。
  姜永泉指着坐在炕上的那位穿着黑裤褂脸上红扑扑的青年女子说:
  “这是刚从县上来的赵星梅同志,是接替区里妇救会长工作的;星梅,这就是王官庄的妇救会长冯秀娟……”
  还没等娟子放下包袱,那星梅忽地下了炕,抱着娟子的两臂,在她脸腮上亲了一下,接着瞅着她的眼睛,大笑着说:
  “哈哈!太好啦!刚才还说起你呢。在县上我就听说有位能干的妇救会长,还有个进步的好妈妈!哈,我早想见见你啦!”
  娟子真不习惯她这种亲热,把脸羞得血红,但也笑着拉住对方的手,可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星梅却更加格格大笑起来。姜永泉也笑了。
  说笑之间,星梅看到娟子很窘,心想她来一定有什么事,就告辞道:
  “你们谈事吧;我先到区政府看看去。”
  姜永泉也没留,同她握握手,送出门口后,转回来对娟子笑笑说:
  “看,这人不错吧!是工人出身,经过锻炼。咱们农民出身的人,要好好向她学习哩!”
  娟子象傻子似的呆立在那里。她全信那老大娘的话了。你看,自己同他在一起工作这长时间,从来也没握过手,可是她刚来,就……这个人多随便呀,就象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娟子正瞎想着,听到姜永泉说话,她没有吱声。刚才同星梅的接触使她并不愉快,她认为这人太轻放了点,姜永泉的夸奖更使她心里不痛快,但还是随便地点点头。
  姜永泉见她总不开口,才发现她老垂着眼皮,脸上有不高兴的颜色。他的笑容也渐渐淡下来。
  娟子想快走。她打开包裹,拿出母亲给他做的衣服、鞋子,这才使谈话融洽起来。
  “真叫大娘又费心啦!忙得好长时间也没过去看看她。怎么样,老人身体还好吗?”姜永泉满怀感动和挚爱地说。
  “还没有什么。就是有她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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