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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冯德英)-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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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强看着于司令员关怀的神情,想到母亲的处境,也怕碰到有认出她的敌人,所以没再说什么。
  “这样吧,住一会特工科长同你一块到你们区上去,和姜区委书记他们一起研究一番,做出一个严密可行的计划。噢,听说你们村有个反正过来的伪军分队长,最好能争取他一块去,这会对我们有利。不过要多加动员说服才行。还要警惕些,目前对这种人的信任应有一定的限度。你明白吗?”
  “明白了。”德强静静地听着,把于司令员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于司令员望着他关切地说:
  “这任务很艰巨,你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困难!”德强挺着胸,坚决地回答。接着他的眼光碰到于司令员皮带上那颗崭新的左轮手枪,就不自然地说:“我这枪好卡火,”他摸一下腰间的“三把匣子”,脸立刻绯红了,后悔自己说出口,忙想跑开。
  于司令员一把拉住他,笑着说:
  “还害什么羞?我知道,你需要它。”说着解下枪,连满皮带的子弹一块递给他。
  德强又高兴又感激,忙接过来,说:
  “谢谢首长!战斗结束再还给你。”
  母亲姐妹三个,她是最小的一个。一个哥哥弟弟也没有,人家称她父母是“孤鲁”,意思是有闺女不能接香火,就是绝了后。为此,老两口常常吵架,互相埋怨,并给母亲起名叫“寻子”。意思是盼她出嫁后多生几个男孩子。
  寻子十八岁就出嫁了。姐妹三个找的婆家就数寻子的穷,老爹常骂她长了一副受苦象,没有福,要遭一辈子罪。最富庶的是大姐,就是这道水里的了。
  大姐男人叫葛琏,家里又有房子又有地,还开着丝坊,雇有一二十个男女人在做工,同烟台的商行都有联系。母亲没出嫁时也到姐家做过活。
  当初老爹最爱大闺女,夸不离口。三个闺女伴着女婿走娘家,就数大姐阔气,大女婿最满丈人的意。
  谁知那葛琏等妻子生下一个女儿后,就不大理她了。后来又找上相好的,待妻子和使丫头一样,不是打则是骂。
  后来逢上年节,姐妹三个回娘家。两个妹妹都和丈夫抱着孩子一块来,惟有大姐孤独一人——那葛琏早把穷丈人撂到一边——她哭得死去活来,高低不回婆家了。
  老妈总是又疼又气,伤心地哭着安慰女儿,又咒那没良心的女婿,又骂老头子瞎了眼……最后还是替孩子擦干泪水,把她送出村头。
  每逢这时老爹也蹲在一旁生气,嘴上不说,心里却痛恨自己不该贪图富贵人家,把孩子丢进火炕里。后悔也晚了啊!
  那时寻子心里还暗暗庆幸,偷眼望着穿戴粗俗的丈夫,总算自己没挨上这一着啊!
  后来父母双亡,姐妹间就很少见面了。母亲没有事,很少叫孩子去走这些亲戚。就是在丈夫出走后,日子那样艰难困苦,她也不去巴结有钱的人。她说,要饭吃也不登财主家的门!
  自从日寇占了道水,两家全断绝来往了。娟子和德强,只是小时跟父亲走过几次亲戚。
  尽管如此,双方的情况都还知道一二。娟子的表姐,嫁的丈夫死后,做了杨胖子翻译官的情妇。这还是孔江子报道的呢……
  “妈,你在想什么呀?”
  母亲一怔,一见是秀子,就说:
  “想什么?我想想都不行啦。”母亲笑笑,又叹口气,说:“我看到来了这末多队伍,莫不是要打大仗?是不是打道水?
  它离咱最近。我想起你姨姨也在里面哪……”
  “妈,想她们干么!财主人家不值得可怜!就是解放了,叫我去我也不去哩!”秀子不满意地说。
  “你呀,就会挂孝帽子灯!”母亲想起那年三十晚上的情景,笑着打趣;马上又认真地说:“你也该分清黑白呀!你姨姨虽是他家的人,可谁也不拿她当人待,受欺负,这怎么不值得可怜!”
  秀子听母亲一说,也点点头。又笑着顽皮地说:“妈,俺大姨叫什么名字?我听说你叫‘寻子’,是吧?妈!”
  “你这傻丫头,叫起妈的名来啦!”母亲的脸红了,可也忍不住笑,“你是听谁说的?”
  “谁?俺爹说的呀。他还说意思是……”
  “哎,你快住嘴吧。”母亲脸更红了,“他那老东西闲着牙痛了,净说些没滋味的话。”
  “哎,妈,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啦!是吧?”
  “噢,闺女大了,知道给妈过生日啦。你怎么想起妈的生日来了?”
  秀子忽闪着大眼睛,笑着,很有兴味地说:
  “我刚看到咱南院那棵大月季花全开了,花开得比哪年都多,都好看,就想起我小时听俺爹说过,那花的根是从俺姥姥家移过来的,栽花那天,正赶上是妈你那年的生日。对吧,妈?”秀子见母亲只是抿着嘴笑,不答话,又接着说道:“妈,等你过生日那天,我掐两朵最大最鲜的花,给你戴头上!好吧,妈?”
  “好哇,”母亲又象应允又象嘲弄地笑笑,理了一把灰里见白的鬓发,“你妈的头发都快白光了,还戴什么花呢。留给你们这些闺女戴吧!”接着她吩咐道:“别老磨牙了。你没有事就抱抱孩子,要不找德刚回来,我也好做饭啦。”
  “俺是回来拿粉笔写墙报去;我叫他回来好啦!”秀子说着进屋拿了粉笔,飞快地跑了。
  母亲坐在朝阳的门槛上。菊生躺在姥姥怀里,在暖和和的阳光照抚下,吸着她的奶。
  母亲那干枯的乳房,已渐渐有些饱胀,早被孩子吸出汁来了。还不只是孩子拚命咬着乳头不松口的结果,而且母亲每天都要多喝些稀汤水的东西,促使乳房的分泌。这样做是难受的,但她还是做了,虽然汁不多,可是加上用各种食物精心地喂着,使菊生吃得很泼,长得又结实又胖。不知内情的人,根本不相信这是没有妈妈的奶养活的孩子。
  世界上倒有这种稀罕事,外孙吃着姥姥的奶长大了。多末新鲜啊!
  在母亲本身,她怎么能不感到痛苦呢!从小她就吃糠咽菜没过一天稍好一点的日子,这些年她那饱受种种摧残的身体,更加虚弱了。每当孩子吃奶时,她觉得全身的血管都在加剧动荡,血都在向乳头集中。她给孩子乔下去的不是奶汁,而是血,是血的结晶!
  尽管如此,母亲从来没感到悲哀和不幸,更没感到心疼和怜惜自己,倒老觉着输出去的太少,总在想用什么办法多给孩子一些吃的。她看着孩子的成长,有说不出的喜悦。只要她不死,她愿为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枯干全身的血,用碎她的心!
  母亲嘴角上的皱纹,带着干枯幸福的笑影。她垂着眼皮,慈祥爱怜地看着孩子。
  菊生吃饱了,松开口,小脸蛋象早露中刚开的玫瑰蕊瓣那样笑了。一只小手摸着姥姥下颚上的那颗黑痣,表示她早已认识姥姥;一只手伸展开,表示她要玩。
  “妈,叫我吗?”德刚跑进来。
  “对,快哄孩子玩去。我干活啦。”母亲又看着菊生说:
  “去吧,跟舅舅玩。姥姥给你八路军叔叔做饭吃。”
  母亲正在和面。花子抱着孩子,匆匆忙忙走进来,说:
  “大嫂,你快给俺看看孩子;我去找人开会呐!”
  “开什么会?我也去呀。”母亲笑着问。
  “不用啦。都象你这样,有事说一声就行了,哪还用开会布置呀!”花子见母亲和的是麦面,就说:
  “嗳,大嫂!你又做饽饽给队伍上吃?”
  “这回不是饽饽,是包包子哪!”母亲笑着说:“花子,把孩子放炕上去,叫德刚哄着和菊生一块玩吧。”
  德刚在炕上,把小红枕头用带子勒成小孩头,当娃娃逗菊生笑。花子走过来,把解放往炕上一放,笑着说:
  “去,找你哥和外甥女玩吧!”
  德刚接过孩子,瞪着眼睛看着花子说:
  “花姑,解放比菊生才大一点点,菊生可要叫她姨姨,你说这怎么对呀?”
  “啊,这末大了还不知道?”花子微笑道,“解放的辈大呀。”
  “为什么要有辈呢?”德刚好奇地追问。
  花子被他问住了,不知打个什么比方才能使他明白。想了一霎,就说:
  “比方说吧,男女结亲要一辈的,要不就不好。这下懂了吧?”
  “那,王连长同咱离这末远,你怎么知道是一辈的呢?”
  花子一听,顿时满脸绯红,不好意思地边向外走边说:
  “你这小家伙,人不大管的事倒不少。”
  母亲看着她的后影,咯咯地笑起来……
  母亲把包子包好,安顿进锅里,就坐在灶前烧起火来。锅一会就开了,白色的蒸气从锅盖边直往上冒,布满屋子的上空。
  “德刚,快背上解放去叫你二姐来家送饭,部队同志等着吃呢。”母亲走到炕前吩咐儿子。
  “嗯。”德刚背上解放走了。
  一会,娟子出乎意料地走进来。
  “嗳呀,你怎么回来啦!?”母亲惊喜地叫道。
  娟子把小包袱放到炕上,笑着说:
  “回来看看妈呀!”
  “是嘛?”母亲不相信似地微笑着问;接着说:“快看看你那孩子吧!”
  “妈,我真想不到,看她长得这样好!”娟子非常兴奋,拍着手叫道:来,菊生!妈抱抱!”
  那菊生趴在炕上,瞪着两眼瞅着她妈妈,很是吃惊,停住不动。
  “看看,孩子已把妈忘了。”母亲笑着说,也伸着手叫:
  “来吧,跟姥姥。”
  菊生很快爬到姥姥怀里,偎得挺紧。娟子上去把她夺过来,抱起亲着说:
  “你真把妈忘啦,我的宝宝哇!”
  母亲看着由衷地笑了。娟子接着对母亲说:
  “妈,我那剪掉的辫子还在吗?”
  “咦,也没扫荡,你还找它干么呀?”
  “妈,我要看大姨去啦!”
  “什么?你要进道水?!”母亲惊叫起来。
  “是的,妈……”娟子把要进去侦察的事告诉给母亲。又催促:“妈,快点给我找出来,帮俺搞搞,就要走呀!”
  母亲怔了一会,就去从柜子里把那束长头发和发髻网拿出来,帮女儿向头上卷着发髻。她的手在动着,心里也紧张地动着,发髻卷好,心里的主意也拿定了。
  “娟子,我和你一块去!”母亲坚定地说道。
  娟子转回身,吃惊地看着母亲,说:
  “妈,这怎么行?你……”
  “我倒行。你去找你姨我可不放心!”母亲非常担心地看着女儿的脸,“你是小时去的,路也不熟,她们家和咱是两路人,你忽地冒进去,知道是凶是吉?再说你们年青青的,鬼子最注意。那孔江子怎么靠得住?”
  “妈,区长德松哥还有军队上的特工科长,今天都来到咱村,他俩已经把孔江子说服了,办法我们也订好了,一般是不会有大事。不过你说的也有些理。不,妈!你不能去,你身子……”
  “唉,又说我有病啦!”母亲有些不耐烦地插断女儿的话,“我又不是去和鬼子动刀舞枪,我把你送到你姨家,给你们听着点风声,还不好吗?再说我也真想看看那苦命的老姐啊!”
  娟子看着母亲,有些踌躇,但马上摇摇头,说:
  “妈,这是到鬼子心上去割肉,万一……”
  “咳,我不为是险事,还不陪你去啦!”
  “可是我弟妹和菊生谁管?”
  “这,也不用愁。”母亲听女儿的话已是最后的阻拦理由了,心里舒口气,“秀子、德刚不小了,你爹在家,还怕没饭吃?菊生是离不开我的,就抱俺孩子走走姨姥家吧。来,菊生!愿去不?”
  娟子被说动了心,她把孩子递给母亲,说:
  “妈,你去是牢靠得多。等我去找德松哥和特工科长商量商量看。”
  母亲兴奋地说:
  “那你快去。把他俩拖来吃顿包子吧!”
  “……那次扫荡,在王官庄时,我得到太君许可后,带着六个弟兄押着一大车物品先出发了。不料走出十几里地,正走在山里的路上,被土八路打了埋伏。结果有的被打死了,我和两个弟兄被土八路抓去。幸亏我地理熟,半夜里瞅空子逃出来,躲到我表弟家里。共匪到处抓我,把我家里的人都杀光了!搜得很严,我老想回来也没机会,直到今天我和表弟装成做买卖的,才算逃出他们的手来。唉!真不幸,怨我没本领,没能救出那两个弟兄。唉,共匪对我们这些人真歹毒,我那六七十岁的老娘和四五岁的孩子也没逃出他们的毒手,老婆也被逼着另改嫁了!我没路可走,我孔江子非跟他们干到底不可!我表弟也跟我来找点事做,为皇军效劳。还望太君和翻译官恩典!”
  庞文阴沉地眯缝着那只没瞎的右眼,狡黠地听完孔江子的告白,扫视德松一眼,唰地抽出指挥刀,照孔江子砍去:
  “八格牙路!大大的坏了……”
  孔江子的脸一霎变成纸,但一想起庞文平日的作为……
  马上又恢复原状,气急地叫道:
  “太君的杀吧!我孔江子死了也高兴!怕死我也不回来自投!”
  庞文的刀,贴着孔江子的耳边嗖的一声闪过。他把刀收了,狂笑着说:
  “大大的好!英武的有……”接着用日语咕噜一阵。
  杨胖子翻译官说:
  “孔队长,别生气。太君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是吓一吓你的。他说很佩服你的精神。你的表弟可以留下来做点事。”“嘿,夸奖啦!”孔江子恭维地说。“今后还多蒙翻译官关照。嘿!小弟还带些礼物给太君和翻译官你。不客气,小意思……”
  庞文和杨翻译官见大车上有一麻袋洋梨,好多瓶烧酒,还有情妇最喜欢的花花绿绿绸缎,满脸都笑裂成纹。庞文点头说:
  “大大的好,能干的有!”
  从此,敌人的伙房里,多了一个很卖力气的伙夫……
  道水城可真坚固。高大的城墙,上面有密密层层的铁蒺藜,外面有三丈宽四丈深的围城壕。堑壕里面栽着尖利的木楔子,靠城墙根还有地雷。城里各街头巷口,都修满工事。各处的明暗火力点,互相照应,射及全城。坚固的炮楼子,象树林似地,矗立在半空中。
  这就是敌人号称“固若金汤”的道水城。
  希特勒的垮台,使敌人惊恐万状。解放区的军民展开的强大春季攻势,步步压到敌人的头上。为了防守,敌人撤退了小据点的兵力,又从牟平调来一中队鬼子,加上原来的一分队鬼子和一大队伪军,集中兵力防守道水城。庞文住在西北角上的大碉堡里,督战指挥。
  现在敌人平时不敢露头,偶而出来,也是在附近抢些东西糟蹋一下,就慌忙逃回,关上坚固的铁城门,放几道岗守护着。没有庞文签署的通行证,老百姓很难进去。
  黄昏了。西城门口四个站岗的伪军,没精打彩、懒洋洋地立着,象被霜打过的黄瓜似地,搭拉着歪戴帽子的脑袋。他们看到走来两个女人,才提起精神,大声喝道:
  “干什么的?”
  “啊,老总!俺们是走亲戚的呀!”女人中一个年老的急忙答道。
  “她是谁?”伪军问那抱孩子的媳妇。
  “那是我的儿媳妇,俺是一家人呐。”年老的女人从容地回答。
  “走亲戚?”伪军翻眼横扫着她们,又问:“有通行证吗?”
  “什么通行证?俺们刚出门,可不懂这个呀。”那媳妇羞涩地答道。
  “没有通行证就休想进去!”伪军说道,眼睛瞪着那年老女人胳膊上挽的盖着红包袱的竹篮子。
  “老总,你不让俺们过去可怎么好?天快黑啦!俺是到孩子他姨家去呀!听说他姨家和你们的长官还好着哩。”
  “胡说!”一个伪军喝道。但那带班的班长却留神地问:
  “你说的谁家?和谁相好?”
  年老的女人赶忙回答:
  “俺孩子的姨家是财主,就是开丝坊的葛琏呀!前儿听说俺那外甥女跟上你们的翻译官啦,你们不知道?”
  伪军们有些吃惊地互相对看一下。那班长又说:
  “是有这末回事。放你们进去倒可以,不过我们要搜搜你们带的东西。”
  “那多谢老总啦!快看看吧,我这篮子里是些好吃的,有熟鸡蛋,烙饼……”那年老的女人忙掀开篮子送上前:“哎,你们就吃点吧!给我留一些就行啦……”
  伪军们倒不客气,拿起来就吃。
  “喂,我们还要搜搜这媳妇的身上。”那伪军班长命令着。
  年老的女人猛一怔,忙说:
  “好老总,她身上什么也没带……”
  那媳妇却并不害怕,把用被单子包着的孩子往年老女人的怀里一放,说:
  “妈,你好好抱着孩子。就让人家搜吧。”
  那年老的女人吃惊地看着她,抱紧孩子。她见她的外衣被脱掉,几乎要扑上去……可是伪军们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就放过她们了。
  母女俩进了城门,母亲才擦一把额上的冷汗,悄声说:
  “娟子,你把枪放哪去了?可把妈吓死啦!”
  娟子看母亲余惊未消的样子,笑着轻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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