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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冯德英)-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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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的坏老太婆。
  起先人们不耐烦听干部们说什么:鬼子杀人放火呀,东西要埋藏好呀,人要准备跑上山哪!……我的天,这末冷的天,跑出去娃娃不要冻死吗?经过干部们磨破嘴唇的劝说,大会小会的开,积极分子民兵的带头,总算说动了大多数人,把粮食藏起来,人准备着逃上山去。
  母亲的南屋里,炕上地下挤满了人,正在开干部会。
  人们用力地吱——吱——抽烟,屋里满是灰蓬蓬的浓沉烟雾。娟子、兰子被烟呛得睁不开眼睛,直淌清泪。不顾冷了,娟子把北窗打开一扇,一股西北风冲进来,她长长喘口大气,觉得清凉的多了。
  区农救会长姜永泉刚从区上回来,他询问着每个部门的情况,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接着说出自己的意见。众人再讨论一回,一般的事情商量个差不多了,然后他又提出王柬芝的问题:
  “从表现来看,他还很开明,咱们是欢迎开明士绅参加抗日的。上级说,知识分子往往很明理,有些气节,咱们应当好好团结他们抗日。团结一切力量嘛,只要是中国人,他不当汉奸,咱们都应当团结他们打日本。不过有团结也要有斗争,他在外面多年,说是教书,可也很难实信。他哥被打死,王竹、王流子还在外当伪军,说不定他安的什么心,咱们要防备些才是。德松,你再到他家看看,藏东西的人手不够咱们可以帮忙。”
  “前儿我就到他家去过了。”德松答道,“王柬芝说他已挖好地洞,东西也都藏了。”
  “对有些人实在不愿走,咱们也不能强迫。”姜永泉说,“就象秀娟她四大爷吧,也是老实人,就是想不开,也没法子。
  唉,这样的人不见血是不落泪的。”
  “姜同志,我看再叫俺妈去说说吧。他生她的气呢。我妈向他赔点不是,再劝一顿,也许能行。”娟子恳切地说。她从不叫他老姜,为什么,她也说不上。
  “对啦,这倒是个法子。说转这个老人,能影响一些人。”姜永泉很同意娟子的意见,可又担心地说:“就不知大娘肯去不?”
  “嗳呀!俺大婶好说话,咱们一动员,她准去!”兰子充满信心地说道。
  大家都说这个法子可以试试。接着又详细研究了民兵怎样掩护群众转移……。最后姜永泉又对大家叮嘱道:
  “就这样吧。大家分头去做。这几天要好好加强岗哨。我去看看七子哥怎么样啦……”
  姜永泉从狭窄的胡同转到大街。他习惯地向四周扫视一眼。街上冷清清的,看不见行人的痕迹,就是有人走过,脚印也马上被雪埋没了。西面街口上,一个民兵背着枪在放哨,象个雪人一样。民兵不去打掉身上的雪,因为一打掉又下上了,反倒容易化,还不如任凭雪一层层披在身上好些。这时村外走来一个人,走到民兵前停住一刹,马上又朝前走了。
  姜永泉好奇地站着等那人走过来。渐渐看出那人背着个白包袱,只顾埋头走路,没发现有人在注意自己。走到跟前,姜永泉认出是王柬芝的长工:
  “这不是长锁叔吗?上哪去啦?”
  “哦!是你。”王长锁略有些吃惊,接着笑笑说:“唉,好冷啊!走亲戚才回来哩。”
  王长锁拐弯向南走了。姜永泉看着他的背影朦朦胧胧地消失在大雪里,就向七子家走去。
  七子的家是在街北一个很别扭的深胡同里。姜永泉非常熟悉这条路,很快就走到门口。
  一个瘦弱的女人出来开门,一见来人,忙亲热地招呼道:
  “嗳呀!真稀罕,多日没见着啦!快里面坐吧!”她忙拿起一把条帚给他扫掉身上的雪。
  “谁来啦?”七子问道。
  “是老姜啊!”她快乐地回答。
  “快上炕来吧!”
  七子起身让地方,姜永泉忙捺住他:
  “快别起来,我坐这就行啦。”说着坐在炕沿上。
  这屋子太小了。一条能睡两人的炕,铺着一张用布补过几块的破席。七子靠墙躺着,身旁放着一辆纺花车。显然,姜永泉没来时,七子的妻子正在纺线。
  “好点吗?”姜永泉亲切地问七子。
  “唉!还不行。又化了脓。昨黑夜一宿没睡着,身上烧的烫人!”妻子叹口气,痛苦地说。仿佛伤口是在她身上似的。
  “也不怎么样。天冷了,就重些。”七子岔开话题。关切地问:“老姜,工作都安置好了吗?情况怎么样啦?”
  “工作都安排好了,情况是很紧。你别惦记这些,安心养着吧。”他安慰着,又向前凑凑:
  “来,我看看伤口。”
  “算了吧,怪脏的。”七子说。
  “哎,我怕什么?来,嫂子!帮帮忙。”
  姜永泉同她掀开被子,七子的大腿根底下,有个碗口大小的疙瘩,肿的象饽饽一样。在包着的白布边上,还流着黄水。姜永泉用手轻轻按了按,皱起眉头说:
  “肿的真不轻。区上也找不到药。我和交通①说了,叫他务必到军队上要点来。”
  
  ①交通——负责联络传递信件的人,类似通讯员。  盖上被子后,七子不过意地说:
  “就算了吧,还叫人家操心。”他又烦恼起来:“唉,起不来炕真急死人,鬼子又要来了,什么也干不成!”
  “你安心养着吧,别犯愁,”姜永泉说,“敌人来了,用担架抬着你跑。”
  “这倒不用啦,她给我挖好一个洞。”
  “洞,洞怕不保险吧?被坏人看到……”姜永泉疑虑地望着七嫂子。
  “没关系,”她笑着说,“谁也不会知道。是德强兄弟和秀子妹夜里帮我挖的……”她凑在姜永泉耳朵旁,告诉他洞的地点,然后又大声说:
  “到时我背他到洞里去。这大冷天,出去也不行。”
  姜永泉看着他两口子,心里很感动。
  他两人在外表看来很不一样。七子是个又粗又高的汉子,方圆的大脸上长满麻子,一对土黄色的眼睛,两边镶着深密的皱纹。女人恰恰相反,又细又矮,干黄的脸,样子象有病,其实是从小营养不足的缘故。她比丈夫小七八岁,是前年跟父亲从莱阳逃难来到山区的。已经三十多岁的七子,还没找到媳妇,大家说合着,她就跟了他。第二年,她父亲就回莱阳老家去了。
  从他们结合的那天到现在,两个人从没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七子虽力大如牛,性子刚直,可是对待好人,却软绵绵的象个老妈妈。他俩都是在苦难里长大的人,互相体贴;都是一样的心肠,互相疼爱。可就是她不生育,因为她有病,是从小饿坏的。为此她哭过,觉得对不起他。但七子从不怨她,总是叹口气,安慰她说:“唉,要孩子做什么?家里盛不开,也养活不起,这样倒松快些……”其实他何尝不想有个孩子呢!
  七子的父亲是烧炭窑的,他自小就跟着喝炭灰。有年春天大地震,窑塌了,父亲和一些工友都砸死在里面。窑东家是王唯一,人死了一个钱不赔。七子娘俩把破柜腿砍去当棺材,把父亲埋了。后来王唯一做出一副慈善相,说是可怜孤儿寡妇,把七子母亲弄来当做饭的佣人,住了半年,王唯一就把她卖给了东海的人贩子。七子十二岁给王唯一放羊,大一点又回到窑里做工。他是姜永泉来王官庄最先发展的一个共产党员。
  姜永泉这时看着他,想起他入党时的情景。
  一个夏天的中午,太阳炙烈地晒着。姜永泉把牛赶进深草洼里,同七子坐在背荫的岩石上。
  “你不怕刀抹脖子吗?”姜永泉问道。
  七子瞪大血丝的眼睛,坚决地说:
  “咱不怕!过刀山走火海跟着党。松包不是穷人的骨头!”
  七子把手中一只野鸡的头,格吱一声扭下来,鲜红的血,喷在他那赤着膀子的黑疙瘩肉上。他把鸡向深山沟用力一摔:
  “我七麻子要有三心两意,就和这野鸡一样!……”
  姜永泉从回忆中醒转来,又安慰七子一番,才站起身说:
  “七子哥,我走啦!有什么事,叫嫂子找我们吧。”
  七子拉着他的手,忽然说:
  “老姜,你留几个手榴弹给我吧。”
  “你要它做什么?”
  “不做什么。急着要用的时候,用用。”
  “那好,回去我叫人送几个来。……好好躺着,别起来啦。
  ……嫂子,再见啦!”姜永泉告辞着向外走。
  “老姜,再来啊!”七嫂子留恋不舍地亲切地说着,直等他走出胡同拐了弯,才轻轻关上门。
  吃过早饭,母亲抱着孩子,手里提着一包鸡蛋,走出家门。嫚子被凛冽的西北风吹得直往妈怀里钻。母亲走进四大爷家里。
  屋里象没有人在里面似的那样沉寂。儿媳妇和出嫁后回到娘家的女儿花子,一见母亲来了,都忙下炕亲热地招呼,让母亲上炕坐。
  花子接过母亲递给她的鸡蛋,说:
  “哎,大嫂!你怎么又送这个来啦!留给俺侄和嫚子吃吧。”
  “噢,这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送给他四大爷,看看老人家的病。”母亲微笑着答道。
  花子瘪着嘴向西房间一噘,鼻子一哼,意思说:他有个什么病呀?
  这老头子,自那天开会被门里媳妇顶撞以后,真是又气又恼。要去管教她吧,一看世道不对头,她家有干部和刀枪,他害怕。不管吧,可实在憋不下这口气,也没有脸面上街了。无奈何,只好躺在炕上发气。起初他连饭都不吃,后来饿慌了才吃。整天不是骂儿子就是骂闺女,咒骂母亲和娟子,口口声声要等着仁义回来出这口气。敌人要来,村干部叫他埋东西,准备跑,说什么他也不听。娟子来劝他,他几乎要动手揍她。象绵羊一样驯服的儿子任凭他吩咐,女儿媳妇哪还敢出声!
  这时,听到母亲同闺女媳妇在东房间说话,他厌恶地嗤了一下鼻子,用被紧包着头。
  母亲走进西房间来,嫚子一看见放在炕角前的那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拐棍,想起在会场上差点挨它的打,吓得噢了一声,往母亲肩膀上一扑,把小脸紧藏在妈妈脖颈后面。这下把老头子吓了一大跳,加上闷在被里透不出气,出了一身虚汗。他掀开被头,愤怒地嚷道:
  “你,你来干什么?快给我出去!我算没有这个近门!”
  母亲并不惊异,她温和地说:
  “四叔,别生那末大气啦。有话慢慢说嘛!”
  “哼!慢慢说,赶快说你都当耳旁风!你快走吧,快走!”
  说完,他把身子朝里一翻。
  花子赶过来,气急地说:
  “爹!你是怎么啦!大嫂好意来看你,你可这个脾气……”
  母亲示意不让她说下去,把孩子递给她,要她抱出去。
  花子抱起嫚子走后,母亲深深叹口气,紧闭着嘴唇,两边又出现那深细的纹路。她苦楚地笑了一下。这笑象吞下一块黄连以后,虽苦的不行,但还是用力忍受着吞下去,并向人表示自己并不感到苦味,而特意发出的一个微笑。可是知道的人,倒是更会体味到,她的心是多末不好受啊!
  母亲轻轻坐到炕沿上,把老头子的被边压了压,免得透进风去。她的眼光,停滞在陈旧的被面上那朵蓝白色的菊花上。她心里在想:“为着什么受这些闲气呢?人家不怕受害,干我个老婆子什么事呢?”可是这委屈的念头在她心里只是瞬息闪过,一想到日本鬼子和王竹他们来了一定要祸害人,她马上又可怜这个守在家里等死的老人,她要劝他逃出火坑,何况又是女儿和姜永泉叫她来劝的呢?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她怎么能拒绝他们要她作的事情呢?
  “四叔,好点吗?”母亲关切地问道。
  “嗯!没有病。”他粗声粗气地说,可软和了些。
  停了一会,母亲看着屋里的粮食和东西,说:
  “四叔,鬼子快来了,东西也不藏一藏?”
  “我不藏。反正咱也没要人家的。”
  母亲懂得他话里的意思。他指的是他没有要王唯一的粮食,没收王唯一的那些粮食,除去一部分交公粮,其余的分给了缺吃的穷人。这老头子也是分粮的对象,可是他不要。他说,不是正道来的食,宁肯饿死也不吃。
  母亲这时也不去同他分辩,只是说:
  “鬼子可不管你的我的,它都抢。”
  “哼!我就不信。”
  “四叔,你就没听说鬼子做的坏事?”
  “我没见着,我不信。”
  “王唯一和那帮二鬼子在时,你也不是不知道。”
  “哼,大队伍比不上那些,人家找八路,关乎咱百姓什么事。你们是干部,你们跑。跑,这个天还不是冻死。闹不好叫人家抓住了,那可更倒血霉啦!”
  母亲抑制不住心里冲上来的愤怒,她的手有点发颤了。这个执拗顽固的老头子,净讲一些气人的话,她把准备向他陪不是的话,全忘掉了。但她为完不成女儿和干部们的期望、说不动对方的心,心里也很难过。
  “四叔!”母亲有些愤懑了,“大伙都走了,剩下你一家,出了事后悔可就晚了!”
  这下老头子也气炸了。他一翻身坐起来,脖子上的青筋跳起好高,大口地喘着气,颤抖着白花花的胡须,怒吼道:
  “我,我后悔……我情愿!你,你管得着?啊!走,快给我出去!滚!快滚!”
  母亲气愤地下了炕,全身哆嗦着,嘴唇都发紫了。但她没说什么,又把嘴紧紧地闭上。
  花子跑进来,边哭边说:
  “爹!大嫂说的都是好话,叫咱好。你可骂人家!鬼子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不走,俺可要走……”
  啊?连女儿都信不着自己啦!他象火上浇油似的更气坏了,怒骂道:
  “你走?我打断你的腿!没有家法啦?小兔崽子,不跟好人学……”
  母亲从花子手里接过孩子。花子哭着送母亲出来,抽泣着说:
  “大嫂,我可害怕。你走时,一准带着我呀!”
  母亲怜悯地看着花子那被眼泪浸湿的脸,握着她冰凉的手,苦楚地叹了口气。
  夜幕沉沉地拉下来。要不是有雪光反射,什么东西也不会看到。风吹着压满冰雪的枯树枝,枯树挣扎着,发出象用力敲打根根扯紧的细钢丝那样刺耳寒心的颤声。那狂风无情地横扫着雪野,把高处的雪刮到凹处去,把屋顶上的白被子掀掉,茅草不结实的部分,就被大把大把地撕下来,摔撒到空中去。低狭的茅草屋,在寒风中颤栗着。家家户户的窗口,都射出昏黄的灯光。很寂静,没有了惯常的狗叫声,这是为着八路军和游击队活动的方便,人们早把狗打死干净了。
  母亲正在拾掇逃难用的干粮。她把留着过年的一点麦面,掺上煮熟后稀软的地瓜,烙了一些甜烙饼,给姜永泉当干粮。准备自家吃的是粗面馍馍和地瓜干儿。母亲收拾完后,见秀子在逗她妹妹玩;德刚在喂他的小狸猫,一面喂一面象对好朋友似的向它友爱地告别:“快吃呀,吃饱了自己跑吧。唔,你不高兴?不行啊,妈妈不让我带着你,出去冷啊!哈,对啦。同意啦。”说完,抱着它,跳着亲着它转圈圈。母亲看孩子那副认真亲切的神气,禁不住微微一笑。
  德强从外面走进来,脚步是那样缓慢,就和腿上带着两百斤东西似的,几乎抬不动了。他一腚坐在已经揭去锅的灶台上。母亲有些诧异儿子这种异常的举动。仔细一看,啊!德强沮丧着脸,眼泪快掉下来了。母亲懵怔一下,又领会到什么似的笑笑,对他说:
  “不去就算了吧。人家是要去打仗,也不是闹着玩的,掉了队怎么办?跟着我跑还不是一样?帮我拿拿东西也好啊。”
  “你不知道,别说啦!”德强把身子一扭,几乎是向母亲发火了,寻思了一刹,又转过身软和下来说:
  “妈,打日本鬼子,不分男女老少都有份,我又是儿童团长,怎么能和老百姓一起,叫鬼子辇着跑,那太没出息啦!”
  母亲忍不住笑了:
  “呀!俺德强已不是老百姓啦……”
  还没等她的话落音,只听秀子插上道:
  “俺也不是老百姓,是儿童团员,也不跟老百姓跑!”
  那德刚也抱着小猫跟着叫唤:
  “俺不是儿童团,也不是老百姓。哥,我跟你去。”
  母亲憋住笑,瞅着德强,那意思说:你可来答复答复吧!
  德强的脸有些红,生气地瞪了妹妹一眼,好大口气地说:
  “你嚷嚷什么!才多大一点,又是女孩子……”
  秀子却不服气,把妹妹向母亲怀里一放,挺着胸昂着头走到哥哥面前,理直气壮地说:
  “哼!你是团长看不起俺团员啦!女孩子,女孩子就不行吗?刚才你还说不分男女老少……”
  德强一手把又要叫嚷的德刚推到一边,站起来,脸更红了。自知被妹妹抓住理,可又不好认输,就大声朝秀子嚷道:
  “你逞什么英雄?……反正人家不会要你。我可是团长,怎么也能行。不信,咱们比比谁劲大。”
  秀子把脑后的小辫一甩,话已涌到嘴边:“真不害羞,人家已经不要你了,还说不要俺呢。”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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