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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楼主_力-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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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崖乃两丈来深的崖凹,是个极好避风雨的所在。少年拿了皮箱,刚刚走回,朱、金二人已然先到,正在喘息,冷得周身发抖。一见少年取来皮箱,内中一人,正是那姓金的,连忙抢上前去,一阵乱翻,忽然跳脚大嚷道:“我里面还有要紧东西,哪里去了?”少年见他情急,笑说:“我沿途寻去,并未见有遗失之物,只有一叠字纸,被水、泥浸透,已然腐烂,另外还有一双旧女鞋……”话未说完,叭的一声,少年肩上,早被打了一掌。因为人高,闪避得快,没有打中脸上。雷八见状,大是不平,浓眉一竖,抢上前去,大喝:“事须讲理,且慢动手。人家素昧平生,好意相助,差一点没有把性命送掉,为何无故伸手打人?”姓朱的年纪较长,稍知事故,又胆小多疑,见少年生得十分雄壮,虽是穷人,出了这等死力,明是想得一点赏号,求荣反辱,定不甘心。又知秦俗强悍,对方是个粗人,雷八满面愤容,已然偏袒对方。这类野人,说翻就翻,就许激出变故。当此风狂雨暴。路断行人之际,只一翻脸成仇,立时吃他大苦,忙喝:“老表弟有话好说,我们是何身份,如何与他们这样无知下等人动武?你们两个也不许反抗,到了前途,自然有赏。如若无理,我们只要一张名帖,便将你们送往官府押起,说你们倚仗蛮力,欺辱官亲;再重一点,便说你们勾结偷盗。你们倾家荡产,还吃官司,悔之晚矣。”
  雷八闻言,气往上撞,刚把双目一瞪,待要发作;回顾少年,却是极好涵养,刚出完了死力,救人出险,便遭打骂,竟和没事人一般,挺立当地,神色不动,听对方发话恫吓,也无畏俱之容,心想:“这两个狗官亲自称藩台舅老爷,一路行来,府县派人接待,送礼的颇多,势力不小,自己孤身一人,如今马伤车毁,不知要卖多少苦力才能复原。”已然想开,即使闯祸,也不相干,莫要连累好人。又见少年,毫不计较,误认怕官,念头一转,欲发又止,忍气答道:“方才我原说马力已疲,你们如肯依我,打完了尖再走,就有风雨,也可躲过,哪有这场祸事。如非这位大哥舍命相救,连车带人,一个休想整的回去。我们穷人,好几年的血汗,才挣下这一辆马车,算是随身家当。如今车破马伤,没向你们埋怨一句。你们不过几件行李衣服,天晴以后,一洗一晒,只破了一口箱于,余下仍全是好的。有恩不报,反倒打人,莫非你们做官的就这样没有天良,不通情理!”
  话未说完,姓金的已暴跳道:“你这无知蠢牛,哪知这两件东西的重要。那诗稿是我费了好些事,托人做好,自己背熟,准备到了省城,用花笺写好,去向我那至亲藩台姊夫大人道喜,免得他疑心我是藩台夫人兄弟,帮着姊姊,不愿意他纳妾。还有一件,乃是昨夜人家送我的表记。本来车已下坡,可以无事,吃这蠢牛蛮力一扳,将车折毁。
  别的东西全数糟掉,我也不在心上,他偏瞎了眼睛,不知轻重,最要紧的两件东西不代我取回,却把这几件弄脏了的衣物抢了回来,便卖多大死力,也休想得我分文好处。该死蠢牛,还不快去,给我寻来,到了前站,只消两寸宽一张纸帖,便送你们的忤逆,莫怪我狠。”
  雷八天生刚直之性,正要开口,少年伸手一拦,雷八觉得那手比钢铁还坚,挡在前面,休想再进一步,以为少年也要发作,正合心意。暗忖:“这类狗官亲,倚仗裙带威风,比真的大官还要厉害。老百姓平日受罪,多半是吃他们的亏。这两个尤为可恶,莫如打他一顿,趁此大风雷雨。路断行人之际,只要这位好汉豁得出去,我们先出一口恶气,打完丢下破车,一同骑马一跑,看他把我如何。”心正寻思,少年已向二客身前走去。姓朱的见少年长眉大眼,一张红脸,天然带着一股英雄气概,威风凛凛,迎面走来,误认对方业已激怒,知道这班苦人专拿力气换钱,白出许多死力,分文未见,反受辱骂,又听说要送官,少年气盛,必已激发野性。见同伴还在指手画脚,辱骂不已,恐吃眼前亏;又见少年二目,神光炯炯,已射在姓金的脸上,料知不妙,忙喊:“我的三舅老爷,如何这等糊涂,不知轻重!他们出此大力,我们哪有不给赏号之理?要取回东西,好好说话,只多给钱,他们自会为你寻来,着急说气话做什?”话未说完,少年已走到姓金的面前。正料凶多吉少,直喊:“莫听他的,钱由我给,他说的是气话。”少年微笑道:
  “天下事,不是专靠银钱便能把人买动的。我本意救人,井没想到酬谢。何况车碎马伤,你们丢了好些东西,这位大哥不曾怪我莽撞,心已不安。你们要我取回那两样东西,事虽容易,只是嫌脏。那一双破旧女鞋,实在不愿拿它。既舍不得,我把你带往那里,由你自取如何?”
  姓金的原因此次代姊夫人川收租,并迎接家眷,新近听说纳了一妾,意欲讨好,托人做了几首贺诗,想去讨好,以免对他疑忌。昨夜又在途中迷恋一个土娼,拿了一双旧鞋,认作定情表记,正待到了省城,向人传观,当着一件香艳的定情之物。不料全数失去,情急之下,破口乱骂。及听同伴二次连声警告,忽然想起:“此时风狂雨暴,四无人踪,对方一个粗人,车夫又与对方一党,万一翻脸,立吃大苦。”同时,瞥见少年壮汉已缓步走近身来,想起同伴警告,不禁大惊,慌不迭改口说道:“只肯把这两样要紧东西代我寻回,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决无话说。”少年竟连理也未理,自顾自把话说完,猛然伸手便拉。姓金的疑他不怀好意,忙说:“钱我照给,这等大雨,如何去法?”
  少年笑道:“钱我不要,你那两样宝贝,我却无法伸手,我带你去就是。”说罢,轻舒右臂,只一把,便将人挟起,往前走去。姓朱的见状惊疑,忙喊:“雷八快叫那人回来,到了前站,决不送官,此时就给赏钱。”雷八不知少年用意,冷笑道:“人家不稀罕那几个臭钱,我也拦他不了,且听命罢。”姓朱的一听,口气不对,急得乱抖,仍把好话说个不住。雷八也不再理他,探头外望,只等少年一有动作,立即下手。谁知少年并未发作,将姓金的挟到树下,放在地上,命其自取。姓金的一路提心吊胆,见他始终面带笑容,才放了心,就着泥水里面,冒雨把那诗槁破鞋轻轻拾起一看,并未残破,到了人家,还可烘干,揭取重抄,越发高兴,觉着少年人还不差,只是怕他粗野,连忙改口,说是回去重赏。少年也不理他,依旧挟了回来。去时顺风,虽受风吹雨打,冷得乱抖,还能勉强承当,回走却是顶风,那手指大的雨点冰雹一般迎面打到,凉气攻心,又冷又痛,几次快要闭过气去。想要张口,请少年背身倒走,口才一张,大蓬冷雨,便箭也似迎面冲来,几乎闷死。少年却是行所无事,和挟小狗一样,冒着风雨,乱流而渡。
  等到崖下,姓金的人已周身水流,面如死灰,三十六个牙齿上下乱战,手一放便跌坐地上,几乎晕死。总算少年不曾为难。雷八看了奇怪,也未发作。姓朱的忙把身畔银包解开,取出一小锭,递与少年,以作赏钱。少年微笑道:“多谢你的好意。这一带终年气候温和,像今天的雷风暴雨从来所无,因觉奇怪,偶往黄牛坂顶上,看过坂车马有无遇险。发现你们为风雨所阻,进退两难,赶来帮忙,本心不是为钱。此时风雨未住,这位大哥的车被我拉坏,还要帮他修理,无暇多言。我们平日凭着自己精力自种自吃,帮人的忙是应该,不算回事,银子请你收下,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就走。雷八见他既不贪财,又不怕官,遇事那等出力,心想世上哪有这样好人,忙喊:“大哥慢走,我有话说。”少年转身答道:“我去取了家伙就来。”说罢,冒着风雨,纵身一跃,越过道旁小溪,如飞驰去,转眼穿入烟树之中。
  姓朱的忙说:“此时又冷又饿,忘了和他要些吃的,这却怎好。”雷八闻言,忽然想起,破车马料箩内还有大块锅魁,忙即赶往一看,那车只车轮滑脱一个,车辕前梁扳脱了榫,仗着以前亲手建造,木料坚实,别的均未毁损。马料箩悬在车下,车一散倒,恰将正面来的风雨挡住,粮料不曾湿透。锅魁上面,又搭着一件旧破棉衣,居然点水不沾,棉衣也只车缝中漏下来的雨水把前胸湿了一片,余下全是干的,不禁大喜,忙把斗笠取下,盖在箩上,一齐带入崖洞,先喂两马,再吃锅魁。朱、金二人这时又冷又饿,箱中衣服已全湿透,无法更换,见雷八吃得十分香甜,越发勾动饥火,有心分润,先还嫌脏,又恐失了身份,欲言又止。雷八那块锅魁,约有两斤多重,一路大嚼,一面抚摸两马,正想方才那汉子真好,忽听身后说道:“你那锅魁多少钱一斤,哪里买的?”雷八此时披着一件破棉袄,肚内有食,又接饮了一些雨水,把方才饥寒疲倦、劳苦酸痛全都退尽,觉着身上温暖,精力回复,舒服异常,一心想和少年交朋友。偷觑二人,平日狐假虎威,趾高气扬,此时周身冷得乱抖,通身湿透,活似两个落汤鸡挤在一起,满脸饥寒之色,两下一比,自己直在天上。想起世上,也有银钱势力打不动的铁汉和办不到的事,正在高兴得意。一听是姓金的口音,知道用意,暗忖:“这驴日的最是可恶,你想吃我锅魁,却是做梦。”又想平日面软,莫等开口,无法拒绝,想到这里,故意“哇”
  了一下,气道:“好好锅魁,怎会沾上马粪?”随说,把手一扬,将残余的小半块朝泥水中掷去。姓金的急道:“好好锅魁,随手丢掉,你们苦人也不怕造孽!早知如此,匀给我们,还可加倍给钱。”雷八笑答:“我本吃不下许多,有心分你一点。因为昨日路上我将它放在车内,打算留备路上当点心,你们嫌脏,不许我放,我没法子,只好放在马料箩内,心想你们官亲老爷一定嫌脏,没有敢问。上面又沾有一点马粪,随手抛掉。
  早知如此,换回一点本钱多好。”姓朱的人较奸猾,看出雷八有心戏侮,再说下去,徒自取辱,忙把同伴止住,暗中切齿,准备到了地头再行报复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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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原来当官的都是这样材料
 
  那风雨虽然小了一些,并未停止。雨中山洪顺流而下,声势甚是猛恶。来路低凹之处,已成了一片泽国。水光浩荡,烟雾溟漾,水更浩大。雷八早把破车拉回,笑说:
  “这雨不知何时才住。山洪已发,道路必断,就车不破,也无法起身。黄昏前如寻不到人家,我已吃饱,还有这件破棉袄可以挡寒。你们官亲老爷身子娇嫩,禁不住冻饿,一冷准生大病。雨后春寒,无衣无食,夜来冷得更凶,如何过法?”二人本就冻饿难当,闻言,由脊梁骨起直冒凉气,望着雷八,精神抖擞,顶着斗笠,在雨中跑进跑出,收拾破车,意气轩昂,相形之下,越发难堪。后来实忍不住冻饿,见雷八头上直冒热气,正想和他商量,把那件破棉袄租来御寒,又恐碰他钉子。互相抖颤着,低声密计,商量了两次,最后决定,昨夜和土娟快活大过,再冷下去,恐受阴寒,受辱是小,性命要紧。
  姓朱的自觉平日一味阴柔,笑里藏刀,人缘较好,不似姓金的,一张狗脸,出口伤人。刚把话想好,忽见一个戴斗笠的大汉飞驰而来,抱着一大堆东西近前,哗啦啦洒了一地,跟着,摘去斗笠,把肩头一个破麻口袋解下。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少年,带了好些干馍,还有一块烧羊肉、一瓦瓶酒、一大束山柴和一柄板斧,几根铁钉,以及引火之物。见面,先把酒肉干馍递与雷八说:“实不相瞒,方才我也觉冷,已在人家吃了好些东西,喝了两大碗酒。虽然这些东西全靠我一好友相助,得来不是容易,你们却用得着。
  我知你们又冷又饿,请先自用,我来生火,把这些衣服烤干,免得受寒。现在山洪暴发,至少要耽搁好几天,此车修好,也难上路,还是先顾人要紧。”随说,早把火点燃,一会洞中便有了暖意。
  雷八不等话完,早已拜倒在地,说道:“大哥,你这样人,我没话说,容我磕一个头,我才舒服。”少年连忙回礼拉起。彼此手拉手,对面而立,都想不起说什话好,那铁一样的手臂上,全都青筋乱迸,雷八一双大眼,更含着一点泪珠。朱。金二人见有酒食,为数又多,惊喜欲狂,满拟来人必先送上,先还不肯自失身份,想等对方开口;谁知少年全数交与雷八,跟着,把火点起,雷八呆了一呆,忽然拜倒,执手亲热起来,好生失望。姓金的首忍不住,暗忖:“这大汉口气不坏,此火分明为我而设,不过方才不该骂他,土人心实怕官,想要讨好,又不好意思,故全交与雷八,这狗才最是凶横可恶,真又和方才一样,将它糟掉,此时性命要紧,不是顾架子的时候,何况前后路断,诸事均要仰仗此人,莫如就此拉拢,方便得多。”忙凑过去,先拿起一个干馍放向口内,觉着香味扑鼻,甘美非常,涎脸笑道:“多亏你们帮我大忙,你虽不要酬谢,我们不能白吃人家东西。”雷八闻言,气又上撞,怒喝:“你不知这位大哥不是银子买得动的么?
  再说废话,人家送与我的,不给你们吃了。”姓朱的也是饥寒交迫,想吃一点酒食,知道雷八不好说话,恐又闹翻,忙道:“三舅爷,我们领情就是,多说做什,我也叨扰一点如何?”少年见雷八其势汹汹,忙使眼色止住,接口笑道:“我本来预备三四个人吃的东西,随便请用如何?”
  人当艰难困苦横逆之际,只管平日席丰履厚,耀武扬威,到此境地,却似斗败公鸡,气焰尽敛,直觉身在泥涂地狱之中,鸡犬皆仙,谁都不如,并且平日人越强横,也越胆小怕死,当此摇尾乞怜、受对方盛气凌辱之际,只有一人稍微寄与同情,或对他说上几句好话,纵令几句空言,不能身受,也必感激涕零。即便是个丧尽天良的人,明日得意,全数遗忘,甚或反恩为仇,以德报怨,都不一定;但在当场,却是受宠若惊,平日最卑贱看不起的人,也当着祖宗一样看待。
  二人闻言,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感激,连忙没口称谢,一个再扯起一块干馍,一个便想拿那酒瓶,谁知雷八,有心怄气,早已防到有这一着,一手抢过,嘴对嘴,咕嗜噜喝了好几大口,放在地上,笑道:“这酒甚好,多谢大哥,谁爱喝谁喝,我量有限。”
  金、朱二人平时便觉雷八满口黄牙,一身汗气蒜味,刺鼻难闻,为想和他离远一些,特意后坐,以致前轻后重,上坡时节差一点闹了一个马仰人翻,如非少年赶来解救,命已不保;瓦瓶看去便不干净,再吃雷八对嘴一喝,末了一口酒,听见瓶中酒响,又呛了一声,好似喝得太急,回了一点笼,想起恶心,打算不吃;又因全身被雨水浸了半天,脊梁前胸直冒冷气,手足冰凉,再一想起昨夜和土娼那段风流公案,非得阴寒不可,此时的酒,有如仙丹,怎能再顾污秽,仔细盘算利害,实在无法再爱干净。姓金的首先取过酒瓶,用湿衣把瓶口擦了又擦,隐闻冷笑之声,抬头一看,雷八正寒着一张脸,斜视自己冷笑,知道开出口来,必无好话,忙就瓶口尝了一点,觉着香例异常。姓朱的已随手抢过,低声埋怨道:“这是什么时候,言动小心些好。”说罢,饮了两口,觉着酒味绝美,也就不再顾及别的,对饮了几口,正觉里外都有暖意。猛瞥见雷八和少年并立崖口,低声密语,猛想起这两人力大无穷,方才不该得罪了他,如有恶念,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且喜珍贵之物不在车上,随身只有几十两银子,两件水泥污秽的棉衣,也许不致谋财害命;又想穷人眼孔能有多大,几时见过这多银子,事仍可虑。心正打鼓,注意对方动作,满口说着感恩图报的话,自己认错,不该瞎眼,看错了人。
  忽听雷八,喊了一声“二位官亲老爷”,方觉不妙,心中一惊,慌不迭答了一声“雷大哥”,雷八已接口说道:“这位大哥救了我们不算,在雨水地里跑来跑去,费心出力,周济我们,一不图钱,二不图米,莫非连烤衣服都要劳动人家不成?”朱、金二人闻言,才想起箱中棉夹衣尚多,方才冷得乱抖,因见水泥污湿,平日仗人服侍已惯,致忘取穿。过去一看,内有两件夹衣,竟只衣角稍微沾湿,还有一件皮衣,上半身也是干的,只为平时养尊处优,百事均须下人服侍,眼孔又高,一见衣箱破碎,满是泥污,不曾想起查看,白受了好些时的冻,心中后悔,已自无及。忙想取换,无奈全身水湿,贴在身上,解脱费事。姓金的性暴,想唤雷八代解纽扣,雷八答以只会赶车,我们所着短衣,虽有纽扣,为了做事穿脱方便,多用一根布带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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