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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有缘[梁凤仪]-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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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梁凤仪'


   那是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眼珠子骨碌碌地左右转动,灵巧、活泼、迷惘,更带一点凄惶,像一只在森林里觅食的小鹿,既不愿放弃眼前足以果腹的食物,又怕因谋生而误堕敌人圈套,反转来成了强者的弱肉,岂不万劫不复?
  眼前的她,的确宛如当年的我。
  才不过是来应征当秘书罢了,用得着这般紧张?真是!
  然而,我多年前出道时,正正就是如今这个叫……我拿眼瞄一下办公桌上放的人事部档案……啊,这个叫于康薇的模样!
  那年我刚大学毕业,年方二十一岁。未踏出校门前,张牙舞爪,豪气干云。大有种除非我阮楚翘不师成下山,闯荡江湖,否则人海武林又添一员猛将,三两个年头之后就必自立门户,自成派别的气势!总之,翻手为云,覆手成雨,也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而已!然而……
  事实跟想象距离极远。
  那年头,成百封求职信发出去,获得面试的只那么百分之二十。见完了面,随即石沉大海者,又占大多数。直至有一家中型洋行肯取录我了,才拿那么二千大元的薪金,我就得喜心翻倒,差点感同再造,微微向那人事部主管鞠了个躬,才退出他的办公室去。
  走进该洋行的升降机内,往镜子一照,都自觉形容猥琐,很不得体。
  十年寒窗苦读,染了一身书卷气,什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呢?二千元月薪的一份牛工,跟五斗米无异,我就如此这般慌慌地折了腰了!唉!
  不折又如何?回到家去,相依为命的母亲必又是那句话:
  “又见不成工了?你究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人家总看不上你!”把个“又”字提高嗓门来讲,尤其刺耳!
  妈妈!
  我容貌端庄、轮廓分明、高矮肥瘦均恰到好处,由头到脚,都干净整洁,有什么不对劲?
  母亲老有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毛病,无奈她何!
  我们大厦芳邻,那位住B座的周太,养了个超重的女儿,一张肥脸上,眼耳口鼻全挤在一个小范围内,伴以密密麻麻的雀斑,被家里送去美国两年,名为赴洋深造,回来后一口美文,竟然就能在我母亲大人的心上,成了个学富五车、珠圆玉润的好姐儿!
  呸!
  更可恨的是社会上大概多的是像吾母一样有眼无珠的人,不然,怎会三朝两日,那位胖小姐就已找到一份优差,到电视台的公关部任事去!
  消息立时传遍整幢大厦后,母亲每天看我求职不遂回家来,就更觉丢掉尽祖宗十八代的脸!
  我怎么还有本事赋闲在家,妄谈傲骨?
  二千大元就二千大元好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小时候,母亲携我去看相算命,都批我女生男相,品性豪迈潇洒,做事“有大开埋”。姜太公还得八十岁才遇文王呢,大器必定晚成,我才二十一!
  谁又想得到,我鞠了躬,尽了力,打那二千大元的一份杂工,也有百般委屈、千样艰苦!那上司是个社会上早期的女强人,天天绷着脸对待下属还不打紧,我这个讲明是当行政见习生的,竟要被指派负责替她买指甲油、卫生巾、洗头水等一应女性常用物品,还得在茶房的翠姐腾不出时间侍候她时,专管斟茶递水!遇有哪天不遂心,不称意,就以鸡毛蒜皮的公事为借口,把心头一股怨毒之气对准下属,当口当面喷!
  挨足一个月,把二千大元弄到手了,彻头彻尾有种胜利的舒畅感!
  可是,好景不长,把薪金一携回家去,呈上母亲大人尊前之时,立即备受奚落。
  “B座肥妹薪金比你棒,还不住可以给左邻右里拿到明星照片以及电影院赠券!她人缘顶好,是电视台的开心果,绰号幕后沈肥肥。”
  我冷笑!差点要追问母亲,要不要我写信应征电视艺员,投考训练班去?当不成汪亚姐第二,都好歹做个电视台的任冰儿,炙手可热的二帮王!她做母亲的才乐透心吗?
  眼前就是一本影画杂志,大字标题:“某银色花旦收入跟派头不相称,廉政公署无奈其何”!登时就有种把本画报飞到母亲跟前去的冲动,问问她老人家是否要我也成了如此这般的封面女郎,才算出人头地了?
  辛辛苦苦捱尽三十天,谁有过可怜我的念头?
  这以后,很自然地有点意兴阑珊,久延残喘地拖了几个月,着实干不下去了!
  既没有精神支持与鼓励,又乏物质刺激与诱惑,要我天天的受窝囊气,苦不堪言。连超级市场的物品涨价,我那上司都茫无所知。竟要细细审阅我代购物品的账单,证实所报数目尽皆实情,才放得下心!教人怎么还能对这种婆娘尽忠职守下去?
  辞了这第一份工,躲在家里看母亲的面色,聆听她的忧疑,又凡数月。
  母亲最爱在吃饭时长嗟短叹,道:“看!报纸上的聘人广告多的是呢,怎么堂堂正正有文凭的大学生,却要双重的待字闺中?”
  我总不能饿着肚子不吃饭吧。精神畅快与肉体温饱,是鱼与熊掌,既不能兼得,只好择一!
  唉!年轻人偏偏能肆无忌惮地吃,挨饿与胡乱花钱,都不是我有资格承担得起的事。也就只好同台吃饭,跟母亲各自修行,听进耳朵里的闲话能消化的就一并跟饭菜消化掉,算了!
  终于,几经艰辛,找到第二份工作了。
  如若三朝两日又守不住,要转工的话,那种凄惶恐怕跟失恋或小产两次的女性心态类似。
  年纪轻轻,人生经验跟脸皮成正比,都薄如轻纱蝉翼,吹弹得破。
  早晚祷告,希望这第二份工的上司是个男的,或许会待我好一点。
  不错,同性大多相拒,异性则易相吸。
  然而,一有过分的情况出现,就更糟糕。
  那姓陈的男上司待我是太好了!才跟他在这大洋行的市场推广部任事数星期,便硬要我陪他吃午饭,进而晚饭去。开头还说些跟业务上头有关连的话题,其后讲的都是他的私生活。
  男人与女人一旦聚在一块儿,以个人起居习惯为话题,关系就会日形暧昧。
  我怕得要死。
  忽然的,上司更有大跃进之举,说客户送来电影院免费赠券,嘱我齐往捧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都说道老板要伙计潜水撞墙,赶汤蹈火,都得悉力以赴,又何况只是嘱我去看戏?
  唉!长叹一声,从容就义去。
  然而,任何人的容忍力,均有底线。我认为在未得我明示或暗示同意之前,在黑墨墨的电影院里头,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掌上不住摩挲,这是毫无疑问地触犯了我的尊严的底线!
  我霍地站起身来,拂袖而行。
  翌日,又得高卧至日上三竿,才跑到街口报摊去买《南华早报》。
  母亲的长脸孔,对我竟然在日子有功的情况下,变成一种激素。
  我突然斗志顽强地拼命写求职信,又回到校园里去拜会教授、摇电话给在大机构任事的同学,看看有没有获得引介的机会。
  其实,我从来不是个荏弱的小女孩!
   我八岁那年就晓得要靠自己能力和勇气照顾自己的道理。
  那年头,父亲还健在,把我送到跑马地一间有名小学去念书,家居却在北角。
  每天上学下课都是坐那种月包的自牌车的。偏是那个下午,放学后,老师接到自牌车司机的告急电话,说中途生了交通意外,请校方转告家长,自行接载孩子回家。
  一车子共载七个小学同学,都陆续给家人接走了,只余我一个!等呀等呀,连老师都等得不耐烦,要托校工代替她给我作伴,她要赶去赴会了。
  我看如此下去,总不是办法,于是再摇电话回家,无人接听,试跟父亲联络,他又外出公干未返!于是,我歪着头想了想,便托辞父亲嘱我在校门对面马路等候,向校役挥挥手,溜到街上去。
  一步一步,我晓得沿着行人路一直向东行,当然还记得老师说过要看到亮了行人绿灯才能过马路,经过一间间熟识的店铺时,心就更安定下了。
  还记得擦过我身旁的一位警察伯伯,好奇地望了我一眼,但见我昂首阔步,毫无惊惶,也就把我当作一般途人看待,只对我微笑一下,大抵是传送一个“小妹妹,好好走路”的鼓励,就走开了。
  回到家里时,已是入夜!
  母亲见到我,先是紧紧地抱我在怀中,满口乱嚷心肝宝贝,才一阵子就面色骤变,拿手背拭干了一脸的喜泪,就抽出鸡毛扫来,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顿!
  好莫名其妙,是不是?
  她认为我的罪名是胆大妄为,行险侥幸,竟不肯等她搓完那四圈麻将,才去接放学,就大摇大摆步行几小时回家来!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第一次明自什么叫吃力不讨好!然而,经此一役,我可确定了自己有临危不乱的潜质,只要立定志向做一件事,必能排除万难,举重若轻地完成。
  初出茅庐的小子,要接受些新考验,事在必然,何须耿耿于怀?自古成功往往在尝试,必须再接再厉,奋勇求职去。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大学经济系的教授,给我介绍了一份好差事,让我到本城首屈一指的顺隆投资集团去做研究工作。大学时代,我主修历史,副修经济,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科混在一块儿钻研,只为前者是本人爱好,后者是母亲意愿。
  这投资研究部的功夫,正好揉合了我所学的兴趣与知识,真令我雀跃不已!
  况且,顺隆名满香江,在金融投资界,声名显赫,一如电视台于娱乐圈的架势,心想,从今以后,我大可在那幕后沈肥肥以及左邻右里面前,拾回半点威风了!
  大学毕业未及一年,我就已然深深领会到,其实,每个人都必有一定程度上的为人言而活。
  何必狂唱高调?
  人世间的人情道理,也真真学之不尽。
  我还未及欢天喜地地宣布喜讯,就接到一个在那年头属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顺隆投资集团的人事部,摇电话到我家来说:
  “阮小姐,很对不起,我们不能录用你了。”
  “为什么?”我吓得惊叫。
  “因为我们写信到你曾服务的公司去,要求他们寄封推荐信来作备案用。谁知……”对方的声音透着尴尬。
  “什么?请说,请快说!”我气得乱嚷。
  “你那位上司陈炳桐先生说,你是个不肯服从上司训令的人,对合理的工作指派,经常做不出满意成绩,且恶言相向,毫无礼貌。”
  他妈的,一千句粗话也不足以数臭这姓陈的急色鬼!
  我嚷:“上司叫我死,我当真要跳楼乎?”随即摔掉电话。
  天下间果有如此陷害忠良的奸佞小人!
  我气得好几晚不能睡好,老是辗转反侧,想着各种报仇的方法,诸如买凶毒打那姓陈的一顿、求神拜佛给他绝子绝孙的报应、写匿名信到他公司去公开他的丑行!然,气归气,想归想,报仇的心再热炽,都没有付诸行动。
  为什么?
  因为买凶打人要钱,其时,我的银行户口只有不超过三千元的私蓄。连转托神明去,都要大手笔的签香油呢!至于写信,此念一生,笔还未提起来,就已觉得自己猥琐。
  读书识字,所为何事?无非是练就宰相腹内可划船的量度而已。怎么光明磊落的一个好人儿,会思想如此龌龊肮脏、幼稚兼无聊?
  再睡不好,除了心头细数绵羊,也就只好扭开电视机,看有什么片集可以怡神。
  最好能看部粤语残片,因老是有个奸人正法的大团圆结果。甚有励志作用!
  这以后,一连见了三份工,均不得要领,两份是我自动鸣金收兵的,只为对方要循例索取最新的雇主推荐信。何必又多给那姓陈的杂种一个耀武扬威的机会?
  其余一份,根本都未谈到是否取录,那年约四十的主任女士就笑着对我:“我看你精神不大好,应好好在家休息一段日子,再到江湖行走。年纪轻轻的,不应太执着某人某事,只有害得自己憔悴,几重的得不偿失。天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什么恩怨情仇都是指顾间事而已。”
  我的天!不是不感谢对方的提点。然而,她那口气活像劝勉个失恋少女似的,不由得我红了脸,却无从分辩。
  过来人总喜欢把握一切宣泄机会,揪着后生儿女听训。唉!道别时,这主任很有点功德圆满的快慰,我呢,无可奈何,兼啼笑皆非。
  算了吧!凡事得从正面而健康的观点着眼。
  于是,决心把江湖上的这重恩怨暂且放下,好好睡上两三天,精神饱满,养精蓄锐,再恋战下去。
  当我坐到章德鉴的面前去接受面试时,是的确颇为紧张的,像足了多年后的今天,应征当我私人秘书的这位于小姑娘。
  当年,不由我不有点心慌意乱,如果连章德鉴这一人公司都那么斤斤计较于前雇主的推荐书和我毕业后那一大段游手好闲日子的解释,我就真真如在水深火热之中,无药可救了。
  事实上,我沦落到要专找这种老板与伙计、经理与秘书、主席与后生都总共只两个人的公司收容,已属千重委屈,万种不幸了。
  我以略带焦虑、灼热、期盼的眼光,望住凡五分钟都无言语的章德鉴,到那时,我才深切体会到,等待答案原来如此的苦不堪言!
  当年章德鉴面试我时,他大约是三十多岁的年纪。
  两道浓眉,飞扬跋扈地长在炯炯有神的双目之上,鼻子管直,嘴唇不厚不薄,紧紧地抿在一起,有种坚定不移、果断决断的气势。
  我不喜欢嘴唇薄的人,相书说,唇薄者无情,为这种人卖命,命最不值钱,何必!
  我也不爱相处嘴唇厚之徒,我们阮家楼下有个住户是真真当舞女的,嘴唇比一般女人厚,母亲说,这形相额外的不甘食贫。
  这姓章的,怕都没有这两种毛病。
  面试其实应是极公平的一回事,人选我,我选人,人相我,我相人。当然,落选的滋味不好受。最可怜的偏偏是经过毕业后这一年的折腾,大大地损耗了我的选择自由。
  章德鉴认真地读完了我的学历,又目不转睛望住我好一会,才正式开口跟我说第一句话:“为什么应征?”
  章德鉴问我为什么应征。
  我差点失笑,答:
  “想被录用故而应征。”
  这答案本来是最简洁而正确的。在渡海轮上遇到朋友,若问:“过海吗?”那是当然了,难道想跳海不成?
  有些蠢问题问出口来,答了,就等于撕问者的脸皮。
  然而,我竟毫不客气地没给对方留半点面子。
   看着章德鉴的面色一沉,大概大势已去掉一半。
  “我的意思是章氏是间一人公司,我需要雇用一名秘书兼行政助理,等于要他来处理全部杂务,你是大学生,不想去打大机构的工吗?最低限度接触面辽阔一点,学识因而易于增广。”
  大学生有个屁用!在中环大喊一声,叫有高等学府文凭的人排队,站满了一条皇后大道中,还有甚多够资格的人额满见遗。
  然而,能够由秘书小姐代订中区高贵会所桌子午膳,而无须买饭盒者,有几多个是大学毕业了?
  我因而答:
  “大学生算不了什么,如果自己有心涉猎学识,任何工作环境都有机会。大机构当然有它的好处,加盟一人公司,事事从低做起,跟公司一同成长,有另一方面的意义。或者,更能省掉应付复杂人事的时间,对工作吸收得会更快。”
  章德鉴听完我这番话,当即说:“你明天就上班,行吗?”
  “明天?”我对一下子感受的兴奋,难于应付。
  “对,我急着要人。月薪三千!”
  “好!我明天来报到!”
  哈哈!我差不多是手舞足蹈地回家去的。
  月薪无端端涨了百分之五十,怎能不喜心翻倒?
  母亲大概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妈!”人还未进屋子里,就高声乱叫。
  开了门,才发觉母亲在客厅内搓麻将。
  心上的兴奋与热情,登时冷了一半。
  母亲拿眼瞄我一下,说:
  “应征职位结果如何?”
  我点点头,还未及将详情相告,那隔壁B座的周太太也就是幕后沈肥肥的妈,就提高嗓门:
  “这年头,姑娘们去应征工作真要带眼识人,我女儿在电视台公关部任职,记者们不知给她说了多少人海奇案。什么人独个儿租间写字楼,借口高薪聘请女职员多名,其实是骗财骗包,尤有甚者,乘机经营黄色架步,引诱无知少女误堕火坑!”
  跟着,四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不住在讲那些迫良为娼的个案,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
  我呆呆地站在客厅一会,就把自己锁在房里,哭笑不得,真不知如何是好!
  明天要不要上班?那章德鉴是坏人不是?如果不上班,茫茫人海,人浮于事,又到何年何月才有工作的机会?
  上了班,自问是个眉眼精灵的人,公事上的来龙去脉,总能多少看出端倪,然,待至有何风吹草动之际才请辞,岂非又落实了一次败绩?倒不如干脆不上工好了!
  辗转反侧,无眠的一夜。
  翌晨,母亲差不多是把我拍醒的,嚷道:
  “不是说,找到新工作了吗?看你懒散成这个模样,打什么工,给正经人家当个小媳妇,也会得出事,这年头,什么脚色都要拼命苦干才活得下去了,哪儿会像你?哼,若不是你爸爸还留下一些资产给我,靠在你身边怕早要沿门托钵的周围求人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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