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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89-钟鼓楼-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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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奇林沉吟着考虑如何就那封信的内容询问傅善读时,于大夫已经就即将搬去的新居向傅善读提出了一连串问题,从卫生间澡盆的规格一直问到了窗外是否已经植上了树、植的什么树。傅善读扭过身子,双手扶住座椅靠背,热情地一一作答……    
    小汽车眼看出了东直门,开上了通往天竺机场的公路,时间不多了,张奇林便打断于大夫和傅善读的交谈,郑重其事地说:“老傅,我要正式地同你谈谈。”    
    傅善读显然并无思想准备,他显得有些吃惊:“正式?”    
    张奇林望定扭过身来的傅善读。这是一位典型的“老总务”,不知为什么,张奇林觉得到处管行政事务的干部都有着同样的风度、同样的表情——尽管他们外貌上往往差异很大。老傅身材瘦小紧凑,两眼却炯炯有神,不说话时,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一开口说话,嘴唇果断地掀动着,腮上的一个伤疤,仿佛也在一动一动,说出的每句话似乎都有着足够的统计数字作为后盾,不容辩驳。    
    张奇林决定开门见山。他说:“今天中午我接到了一封群众来信,检举了你,而且也牵扯到我……”于是他几乎是把那封信逐字重述了一遍。    
    于大夫原不知有这回事,听了大吃一惊。她才明白张奇林为什么让把家里挂的那幅画取下。这是张奇林他们单位的事,她当然不好插嘴。不过在这么个小汽车里,时间又这么紧迫,张奇林一下子把问题端到傅善读面前,会不会弄成个尴尬的局面?她心情紧张地望着傅善读,既怕他怫然色变,也怕他无地自容……她心里不免埋怨张奇林:这问题就不能搁到回国后再往外端吗?    
    出乎张奇林和于大夫意料,傅善读听完那封告发信的内容,竟是哑然失笑的样子。他极其轻松——甚而还夹带着几分愉快地说:“信上说的完完全全都是事实。只不过没把事实说全就是了——我这回‘卡’出来的住房不是一套而是两套,嘿嘿,我还想再‘卡’出第三套来呢!”    
    张奇林愕然。傅善读见张奇林现出那么个难看的表情,便以一种安慰的语调说:“你从来没直接管过分房子的事,没深入过这个领域,难怪你听见风就是雨。其实,对于我们做实际工作的人来说,那信上说的事儿,不过是我们这一行的日常生活……”    
    张奇林不得不承认,傅善读所驰骋的那个领域,对他来说,只是一堆抽象的模糊的概念。局里的“分房委员会”不由他抓。固然局党组要讨论通过住房上给予特殊照顾的中年知识分子名单,但他们所讨论的只是人而不是房——他们只作出应当优先给谁分配住房的决定,至于实际安排,那就是傅善读他们的事了。    
    张奇林问:“你是怎么卡掉中年知识分子住房的?这关系到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你怎么敢这么干?”    
    傅善读笑嘻嘻地反问:“咱们局哪一位该给房的中年知识分子没得着房?”    
    张奇林一想,也确实没有来告这种状的。似乎每一位分房名单上有名的人都分到了住房。他想起那封告发信上的措辞,也并不是说傅善读卡掉了谁应得的整套住房,而只是说他“卡掉了您局中年知识分子的居住面积”。    
    傅善读见张奇林发愣,便进一步说明:“咱们局的住房来源,一是接受统建房的分配,一是自盖自分。先说第一种,统建房有不同的规格,都号称三间一套,有50平米的,也有30平米的;都号称两间一套,有30平米的,也有23平米的;有全是南窗的,也有全是北窗的,自然也有各种两面开窗的;有的大而粗,有的小而精;有的房子好地段差,有的房子差地段好;有愿把三间一套换成一个两间一套、一个独间一套的;有愿把楼房换成平房的……我们管这摊事的,说实话,确有以权谋私的角色;不过,也是实话——我们搞所谓的倒换,主要还是为本单位着想。比如说,这回一共分给了咱们统建房28个单元、1132平米,除去可以倒的旧房不算,按说可以安排28户人住;可是我不能就这么着死板地安排,比如说,给你们家,我就不能安排成一个三大间的单元,而要安排成两个两大间的单元,这样,我手里的房子就不够分了。也不光是你家,这类需要变通的例子还有,比如有的该分房子的人家,婆媳实在不合,我要尽心为他们服务,就该把一个两大间的单元,尽量换成两个独间的单元,于是乎我就要同别的单位的同行联系——我不去联络他们也会主动找上门来,我们之间——往往也不是双边,而是三边、四边,半公开地进行倒换;倒换的结果,比如这回我手里的状况,就挺让人满意,凡该安排住房的我全安排了,还多出两套来——怎么多出来的?自然是因为我卡掉了一些住户的米数,不过那米数极其有限,也就一二平米,三四平米而已,但我积少成多的结果,便多出了两个单元来;少了米数的住户也许还得到了另外的好处,比如阳台大,层次好,采光足……你说我坑害了谁呢?我完完全全是一片好心!……”    
    张奇林怀疑地问:“你这个好心我还不完全明白,那洛玑山跟咱们单位毫无关系,你怎么能让他住进一套呢?这总是违反原则的吧?”    
    傅善读起劲地掀动着嘴唇,振振有词地说:“那洛玑山不过是借住,我并没有给他住房证,算不上违反了什么原则。咱们给他提供方便,他给咱们帮忙,这实际上是一种协作嘛……”    
    张奇林大惑不解:“协作?一个单位和一个私人协作?”    
    傅善读只觉得张奇林迂腐无知,他不禁调侃地说:“你这个官僚主义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刚才说了,咱们局的住房,一靠统建统分,一靠自盖自分。盖房子你当跟搭积木那么容易?地皮问题,设计问题,材料问题,施工力量问题……头疼的事多了!你以为那洛玑山不过是有几管毛笔的等闲人物?咱们局这回盖宿舍楼的水暖设备,要没洛玑山帮忙,能那么顺当地到手吗?”    
    张奇林觉得傅善读越说越像“天方夜谭”,不禁问道:“他还兼营水暖设备公司?”    
    傅善读笑了:“你真能开玩笑!他自然只会画那么两笔画儿!可现在哪个宾馆、招待所不想要他的画儿?都抢着请他去画,房子没盖起来,要多大的画儿,挂在什么部位,早都跟他订好了……所以他能替咱们说情,从宾馆工地匀出点过剩的水暖设备来。咱们欠了人家的情,借套富余的单元给他用用,还不应该吗?……”见张奇林仍然瞪着眼睛,傅善读又补充说:“你放心,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事情。那水暖设备都是按官价转让、接收的,手续完备,洛玑山从中没拿一分钱的‘回扣’。”


未 (下午1时~3时)行政处处长对别人的告发哑然失笑(3)

    张奇林仍对洛玑山反感:“他自得一套住房,还不算拿‘回扣’吗?而且人家说他像这样的住房已经弄到了三套,也太贪得无厌了!”    
    傅善读却不以为然:“他的情况我太清楚了。别看他名声在外,他那个单位可根本不拿他当回事儿,说他年轻,资历浅,还不够照顾的份儿,分给他的住房,就是那么个又小又窄的单元。他上有老,下有小,家里根本摆不开画案,他也是逼得没有办法,才这么弄了三个单元——你以为是什么大三间的单元?三处我都去过,一处在塔式楼的第15层,是个独间的,他当了画室,他说他不能总是到宾馆里去画订货,他想静下心来搞一点真正的创作,所以得有个自己的画室;再一处是个半地下室,他安排他老母和女儿住,以减少自家的拥挤;第三处就是我借给他的,也不过是个两间的单元,他布置出来会会客,藏一点书和美术资料,如此而已。说实在的,以他现在的这个水平,如果到国外去,他能混得蛮不错嘛!买一栋楼住住,搞它一座带花园的别墅,怕都不是什么难事,可人家并没有那么个想法,能忍心说他贪得无厌吗?……”    
    张奇林听了傅善读一番话,暂且无言。他心里思忖着:即便傅善读所说的全是真情实况,看来这里面也还是有一定的问题。什么样的问题呢?恐怕是住房修建、分配体制本身的问题。人们合理的物质需求,社会上人们之间互通有无的交换关系,看来采取压抑的办法、遏制的办法,终究只能是造成更多的矛盾和不必要的人力物力消耗。10年前,按规定农民不许贩卖花生米,但城市居民们还是几乎家家都有花生米——一个地下的花生米供求网顽强地存在着。现在爽性允许农民贩卖花生米,让花生米供求网公开化、合法化了,供求双方的身心都得以免除多余的耗损,生活不是变得更明朗更轻松了吗?什么时候城市住房问题也能摆脱人为的脚枷,把解决的步子迈得更清爽、更迅捷呢?……    
    傅善读见张奇林的表情渐渐由严峻而温和,便主动地说:“老张,你还没问我:你那另一套卡出来的单元,派了什么用场呢?告诉你吧——分给了你们新任命的技术情报站站长庞其杉。原来‘分房委员会’认为他的‘分数’不够,他还得再等上一阵子才行,可是我手头多出这么一套以后,马上就把他安排了——他一上任就住进了新房,工作能不安心吗?你看,那封告状信其实倒是封表扬信——我欢迎部纪律检查委员会赶快来检查,越检查,我越心安理得哩!”    
    张奇林笑笑说:“你这只是一面之词。我看纪委会一定会来检查的。我想检查的结果,也许不会仅限于简单地确定一下是非……”他忽然想到他出发前让家里人取下了洛玑山的那幅山水条幅,想到条幅取下后墙上留下的一长溜白痕,忍不住又说:“不过,那个洛玑山把一个构思画来画去地重复,毕竟不高明……”    
    傅善读仍旧为洛玑山辩护:“中外古今,画家重复一个题材的例子多的是,不信,你看看齐白石留下的画儿,有多少虾米,多少菊花?……”    
    于大夫见他俩的谈话越来越轻松,也便不再紧张。她朝车窗外望望,提醒他们:“行啦行啦,等老张回国以后你们再抬杠吧。看,到天竺机场啦!”    
    小汽车拐进了机场专用车道,不一会儿,又飞快地旋上了候机楼前的回旋坡道……


申 (下午3时~5时)钟鼓楼下的“老人俱乐部”(1)

    一过下午三点,照射到鼓楼东墙根的阳光,便显得格外宝贵,因为至多还有半个来小时,这冬日的阳光便不再具有暖意了。    
    在鼓楼东墙根下“负暄”①的老人们,一到这时辰,心情便不免沉郁起来。他们留恋带有暖意的阳光,不那么愿意,甚或很不愿意回到那属于晚辈统治的家里。即便在家里得到尊重和孝敬的老人,一想到又要同谈得投机、玩得默契的女伴分手,心里也怅怅地。    
    胡爷爷自然是最怕“老爷儿”②偏西的一位,因为“老爷儿”一偏西,便是“老人会”的散场,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之后,见到的将是儿子那张冷漠的脸,儿媳妇那对白果一般的眼球,以及在饭桌上的这类遭遇:孙子将一块肉夹起来,对他说:“爷爷,给!”而儿媳妇将那块肉接过去,喂进孙子口中,假笑着说:“爷爷好吃素,爷爷要你吃!”他呢,便连自己夹一块肉吃的勇气也没了……    
    胡爷爷同海老太太坐在一起,犹如小孩子嘴里含着一块几乎化成了薄片儿的糖果,舍不得让它消失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地竞相咂摸着这钟鼓楼边的往事,仿佛在这样一种炽烈的怀旧中,他们便能够让时间停住似的。    
    咂摸得最久并且百提不厌的,自然是那关于一百多年前的“豆汁姑娘”的传说。论起来,胡爷爷和海老太太还是那传说中有关人物亲友的后裔呢。    
    胡爷爷的祖上,原是银锭桥畔那经营豆汁铺的老夫妇的近邻,老夫妇的独生女儿被恶贝子抢走的情景,胡爷爷祖上是亲见的,因此多年来讲起这段事,胡爷爷总用着权威的口吻。据胡爷爷说,那贝子自从被神秘地剜去双目后,惧怕连性命也失去,便放还了那被抢的姑娘。姑娘的父母,后来果然给她招进了一名白衣女婿,是个瓦工。庚子年间,那年老的夫妇都已去世,这对夫妇连同他们的五个子女,都成了“义和团”的团民。每当有人说那昔日被抢过的妇人,入“义和团”后当了“红灯照”时,胡爷爷总要予以纠正:“不是红灯照,是蓝灯照。我爷爷当年跟他家熟得不能再熟,他家的豆汁我家随便喝,我家的芸豆窝头蒸得好,他家也随便拿;所以究竟是怎么个情景儿,得听我爷爷的——我爷爷说,义和团的女团民,只有那年轻没出阁的,才叫红灯照,结了婚的妇人就叫蓝灯照,还有寡妇们,叫青灯照。”后来呢?据胡爷爷说,“义和团”失败后,那瓦工被捕去杀了头,英勇牺牲了,那妇人便带着子女逃往了外地。究竟逃到了哪儿?他就说不清了,因为他爷爷没告诉他。不过,至今胡爷爷仍能到银锭桥畔,指认当年那家豆汁铺和他家祖上居室的位置——自然早已成为了别姓的住屋。    
    海老太太呢,却是与那传说中的反面角色有亲缘关系。据说那恶贝子的一个庶出的妹妹,便是海老太太的姥姥。这样论起来,那被义士剜去双目的贝子,海老太太还该叫他舅姥爷呢。这种关系倒并未使海老太太在参与讲述那传说时有什么羞愧之感。因为据她说,那舅姥爷岂止是欺压府外的良民,就是府内,他也不仅是虐待奴婢,对海老太太的姥姥——他庶出的妹子,也是想骂就骂,说打就打的。因此,每当讲到她那舅姥爷在那个月黑夜里,门窗未动而双目被剜的情节时,她甚至比胡爷爷等人更觉解气,还每每要发一通“恶有恶报”的议论。再说,与海老太太有亲缘关系的满清贵族及其后裔还很多,有的支持过辛亥革命,有的解放后成为政协委员,还有那论起来得叫她舅妈、表婶的,人家都成了共产党员了。因此,海老太太的亲戚关系里是既有坏蛋也有好人——这也是社会上绝大多数人都有的状况,不足为怪的。人们自然常向海老太太打听她那舅姥爷的下场,她总是凿凿有据地说:“出了那档子事没多久,他就得疯病死了。临死的时候,他直嚷:‘烫!烫!’问他:‘炕烫?火盆烫?’他说:‘豆汁烫!豆汁烫!’敢情他总觉得有人端着热豆汁往他身上泼……”对这类描述,人们自然只是姑妄听之。    
    那传说中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侠义少年,他究竟从何方而来?又往何方而去?他何以能够不动门窗而潜入恶贝子寝室,从容地将其双目剜去?这些问题,胡爷爷和海老太太便只能同大家一样,凭着想像去猜测了——他们都失去了权威性。但几种传说的“版本”中,都有这个细节:在恶贝子双眼被剜的那天傍晚,那骑马的美少年,曾光顾过鼓楼大街上的“北豫丰”烟庄。“北豫丰”烟庄的位置究竟在哪儿呢?这个问题,海老太太和胡爷爷以前就争鸣过,这天不知怎么搞的,聊着聊着,他俩又抬起杠来。    
    海老太太说:“那‘北豫丰’烟庄,就在如今‘炊事用具供应部’那儿,门脸正对着烟袋斜街。买妥烟料的主儿,一迈出‘北豫丰’的门槛,抬头就能望见烟袋斜街把口的‘双盛泰’烟袋铺,那门口挂着好大的烟袋幌子——您忘啦?足有四五尺长,底下坠着红布……”    
    胡爷爷说:“那咋不记得?幌子上还箍着铜箍儿,小风过来不带晃摇的……可‘北豫丰’蒂根就不在这鼓楼南大街上,它是在鼓楼东大街,如今‘民康回民小吃部’斜对过……瞧您那点子记性!”    
    海老太太便扬起嗓子说:“我记性差?凡我经过的事儿,拾起来全能全枝全叶的……我倒试试您吧——当年烟袋斜街里的‘忠和当’,门脸在哪块儿?”    
    胡爷爷脖子都直了:“街中间,庙对门,门脸朝北——我能忘了它?早年可没少跟它打交道!”他忽然回忆起,民国十三年夏天,紫禁城里建福宫遭回禄,从钟鼓楼一带都能望见宫里的红光,后来内务府派了几十个库丁去收拾废墟。他当年不到20岁,也是其中的一个。以往在库里干完活,出库房时,不但要脱光衣衫,还要双脚蹦过一条尺把高的长板凳,同时还得立即将双手一拍,叫喊一声,守候在那里的主管点了头,才让穿上衣衫回家。这是为了防止库丁将库中财宝藏在口中、手中、胯下、肛门和腋窝盗出。但到建福宫收拾火灾现场,一来露天作业,监督不便;二来人手不够,还另雇了一些力来应急,难于管理;三来当时皇室已然衰败凋敝,威风早已不似当年;故而库丁和力们都有了可乘之机。在干活的过程中,他同别的库丁、力一样,也趁便拾了一些熔成团块的金银,偷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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