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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一路变化,我在域外的涂抹,何足道哉。
到得二三楼展厅,作者名姓渐次陌生。游目四顾,就看见了陈安健色浓味咸的《茶馆》系列,不料这一看,好比酒席间尝一口当地土产的榨菜,我这才感觉自己分明到了四川。
论资格,陈安健是属“前辈”,与77、78级川美弄潮儿同届同窗;论现状,则除了一大堆画作,了无功名——这些,原不可怪,我所诧怪者,是在当年川美风云际会而风流云散后的今天,这位老兄居然将自己反锁在二十年前四川“乡土写实”的美学藩篱内,冷饭热炒,孜孜。那天,我仔细观看他的每一幅画,不禁有所感动,有所感慨了。
不消说,这批作品触目地过时、次要、边缘,画面平凡晦暗,休想给当代评论话语提供耸动新颖的说法,即便在二十年前,也必淹没在同代作品中——这些画既不见武斗现场的戏剧性,也没有青春主题的诗意:老茶馆、老茶具、老茶客,加上“照相写实”手法——如此而已。当年由罗中立率先取用的“照相写实主义”,在《茶馆》系列中熄灭了宣言般的英雄气息,作者仅以傻瓜机式的快照摄取茶客姿影,同时,以“照相写实”忠实而琐屑的技术,一五一十描摹着他们的面相与神态。
过时了,“照相写实”即便在中国也过时了,一如老茶馆正被无情而有计划地逐出都市的历史。陈安健的“照相写实”画面,就像在新城区映照之下更其寒碜的茶肆旧楼,又好比隔宿的茶水,余温寡淡,与茶主同其凉热——《茶馆》系列的斑斑细节,一望而知乃出自当地熟客的目光:人们饮茶、打牌、逗鸟,或者躺倒酣睡,没人注意他,偶尔,是一位女孩与作者隔座打量,半边脸融化在屋梁投射的天光中,状若发呆,稚气的面庞与老茶肆适成对比,这女孩的在座,暗示着古老茶馆的岁序延绵至今,而那少艾的目光也就迎对着画前的观众,使我们一时也成为座中的茶客。我们可能会同意:国中零星可见的“风情画”,大抵是矫饰的,低层次的自然主义,陈安健笔下的茶客百态则无不蒸发着真的市井气,因他自甘于做一位蜀乡的市井——茶客就茶,并非钟情于饮,而是与老茶馆世世代代朝夕旦暮的日常氤氲相厮守;重庆茶客陈安健,就是这样一位无可救药的地方画家。
丹纳笔下欧洲各国的古典宗师,当年岂不都是“地方画家”,孜孜,描绘着当地的风神与人文,从不想到域外的“世界”。他们的作品何其肥沃饱满,为盛极一时的世俗精神与文化土壤所滋养——中国眼下的情形,则世俗精神尽归之于宴乐,而文化土壤早已断失文化的根蒂,以致“风俗画”这一深植于“地方”的创作品类,尚未茁育即乏人问津,自行萎谢了。陈安健的作品不免背时而孱弱,因他的画道实在很孤单:他是对的,中国各地原该包孕多少本乡本土的风俗画;但他又是错的,在当今全国上下争相标榜的“新时代”,他的目光与思路,居然逡巡于山城茶馆的市井小民,见不到半点“与世界接轨”的踪迹。
西方现代艺术之盛,冠于世界,可是欧美诸国至今尚有千百位我们所不知道也看不起的地方画家,专注而快乐地画着自己那块小小的“地方”。我十二分厌惧怀斯的画,可是他近于病态的乡情毕竟是他作品的灵魂;实话实说,中国绝大多数地方画家的美学路数与生存处境,同欧洲前几个世纪没有什么差别——我们无不景仰的维米尔,一辈子没有走出过他的故乡。多年前,当我徘徊米勒个展,看他在自家村庄画到老死的逾百件作品,念及我两次造访高原不足一年的浮光掠影之作,万般羞惭,也才警醒中国油画百年,有哪几位油画家终其生而热情描绘着自己的故乡。
故乡不等于艺术。有时,故乡是艺术家的怨地,可是每一位艺术家都有自己的“原籍”与诞生的“地方”。中国油画原亦不过起于江南吴越的几位“地方画家”,然而时代变脸,时代太匆忙,由不得画家专情于生养之地,而今唯见众人引颈翘望子虚乌有的所谓“国际化”——我们早该开眼而博大,与人“接轨”,也使人与我“接轨”吧。可是去国久长,回归邦土,我看见中国许许多多好地方,而中国一地之大,犹胜欧洲一国,我们成千上万一时半宿跳不出地方的“地方画家”,果然在自己的地盘上无事可做么?难矣,如今遍中国星罗棋布的省、市、县、乡,岂不都在汲汲乎整容毁容,改头换面“国际化”。
我确凿记得那天在陈安健的画前这才自觉来到四川,怎么说呢,就好比去年站在维米尔画前,于是身在荷兰。这两位老兄的画境岂可相较?!但姑且将这对照降到最低层次:借取时髦辞令,我们不是要追究艺术家的“文化身份”么,很好,什么是我们大家抹之不去的文化身份呢?咱们别谈文化吧,单论身份,那么,这两位同志就都是不折不扣的“地方画家”。
要是如此对照仍嫌牵强,或者,我们且来听听蔡国强同志怎么说,这位满世界爆破开花的福建泉州人在上海国际双年展的告示板上坦然宣称:我是一位地方艺术家!
2002年9月
第一部分 众生相与人物画第5节 伟大的残骸
读崔国泰近作
当大山子798工厂被艺术家们改造成“北京苏荷”之前,早在2001年,崔国泰即率先租用了昌平旷野间一座被废弃的大厂房——长二十五米,宽十五米,地面至屋梁高十米——他沟通烟囱,手砌壁炉,围起沙发,开响音乐,然后天天振臂作画,向数十幅大布面投掷浓厚的颜料。
恐怕有几十位流落京城的艺术家造访过他的厂房。每次,国泰在炫耀他霸占的空间时,必定点燃壁炉,得意观察着熊熊炉火怎样点燃同行们渴望大画室的雄心——虽然中央美院雕塑系部分老师较早租用了798厂房,但我愿意相信,是国泰的个案刺激了许多北京同行日后寻求厂房的想像力。
2002年,当第一批京城艺术家进驻798工厂时,崔国泰却被撵出了自己的画室:厂房所在的数百亩土地,早就卖给了开发商。
那里很快被夷为平地。一年后,在天通苑某间公寓里重起炉灶的崔国泰仍然不能忘怀他心爱的厂房,凭着记忆与照片,以他惯用的黑白二色,他在巨大的画布上重新画出他失去的宫殿——庞大、空旷、嚣张、凄凉,画架兀立着,吊灯被扯短了电源,阳光射进大窗户,一只秃鹫——也许是鹰——站立在折损的窗框上……在画了将近四年的抽象画之后,记忆与怀想将国泰带回具象,他知道,唯在具象的画面中才能重温旧梦,如鬼魂般回到厂房,继续游荡。
但那是他私人的记忆,有一天,这私人记忆在国泰心中豁然唤醒了国家的记忆:在他故乡辽宁省,远自上世纪初即由日本人、苏联人相继构建,并在1949年后由国家发展成庞大重工业基地的“铁西区”无数厂房,在新世纪之初也被时代无情抛弃:千万名工人下岗失业,亿万吨计的设施与厂房群逐年拆卸、正在拆卸,成为亿万吨废钢烂铁——制作两年,长达九小时,于去年问世并获“里斯本”、“马赛”、“南特”、日本“山型”四影展年度“最佳纪录片奖”的大型影像作品《铁西区》,率先见证了此一沉重的历史——哪位中国画家敏感到东北将近一个世纪前,被工业革命所震慑的美国左翼大作家杰克·伦敦曾以题为《铁踵》的著名长篇小说,形容现代重工业摧毁旧世界的步伐犹如铁铸的巨足,无可阻挡。一百年过去了,就像工业时代超越并告别了农业与手工艺时代,今日世界,终于是以电子与信息时代的高科技而超越了工业时代。当年被作家视为超级“铁踵”的重型器械不再担负创建的使命,而是对重型工业硬件施行规模宏大的肢解、捣毁与埋葬。
昔年的工业交响乐沉寂了。远远望去,在一片接一片的断壁石砾间,残存的厂房人去楼空,机车停止运营,烟囱默默耸立,危然而巍然,等待着分崩离析的一天——去岁,崔国泰几度寻到故乡,踯踯躅躅,在无边的废弃厂房群,以镜头或速写向着通体瘫痪的工业恐龙致以最后的注目礼,然后回到北京,在画室里为东北大地的重工业遗骸制作“肖像”。
这批庞大的“肖像画”混合着作者对新旧时代的惊异与哀悼。国泰是一位画家,画室的失落感尤甚于被遗弃的厂房,然而东北家乡重工业厂房群的命运,却为他的创作开启了新的命运:当他逐一描绘这批现代中国工业的伟大残骸时,与废弃之美迎面遭遇,并以绘画证明:消亡的事物能在艺术中获得永生。
我们或许会由这批作品联想到安瑟·基佛的影响,但基佛憬然构建的是二战后一位德国人备受创伤的心灵图景:今日德意志,山川壮美,房舍俨然,六十年前的焦土与废墟早已荡然无存;而国泰描述的不是过去的战场:我们在画布上看见的这一切,确凿无疑,正在发生——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他描绘的废墟之上,重建即将开始,但这批伟大的残骸提醒我们:什么是重建的代价。
时代的记忆总会求告艺术,予以挽留。德国人基佛由记忆引领而重现了往昔的文化废墟,崔国泰则脚踏堆积如山的真废墟,为国家工业的明天,提前在画布上确认了关于今天的记忆。
2004年5月17日
第二部分 影 像第6节 影 像
庞大的行政格局、严密的行业藩篱、匮乏的本土 眼界,养成我们根深蒂固的单一绘画思维、单一摄影思维,乃至单一创作思维——我们都是目 不斜视的“独眼龙”。我曾带着自己的“独眼”去到纽约瞻拜绘画的经典,久而久之,这才给那里 的文化景观拨亮另一只眼,看见了绘画之外的大眼界——然而双眼亮不多久,回国来,又给周 围密密麻麻的独眼视线弄得目力昏暗,只能兼说带写,强辩道理,于是便有以下几篇谈论。近 时复看,我于影像文化毕竟不懂,所幸止步侧身,未予细说,因早有太多的专论写在前头。若 读者真愿睁开双眼,无妨多找专书,如今市面上关于影像文化的译著,比以前多得多了。
《上海,1949年》,卡蒂埃…布勒松。其时上海刚刚解放,这位解 放军步哨街头站岗,年轻英俊,征战初歇,尚不惯于上海大都市。
第二部分 影 像第7节 影像与中国
读罗塞特中国战争摄影有感
寒假回美省亲,自不免又去大都会美术馆走走。出馆经过麦迪 逊大道,这里是纽约老字号上流商店与画廊区,时装铺即便一双皮 鞋动辄上千美元,现如今,将女鞋的皮面弄成肉红、宝石蓝、荧光 粉绿,也能这般淑雅好看。我且看且走,无意间留心归国两年来纽 约时装又在作兴什么新花样,忽然,就在一所公馆向着街面的石壁 方龛间,撞见照片中这位坐倒在战壕里的中国兵,血流满面,奄奄 一息,黑白照片的陈旧黑白指明拍摄的年代是在二战期间。
立定细读:摄影者巴尼·罗塞特,公馆二楼正在展出他题为《战 争中的中国,1944…1945》摄影展。展室小,钢窗,细木地板,这 样老派的帝国时代的楼居,上海有得是,如今被不少商家辟作豪华 餐厅,谁会用来作摄影画廊呢,而且挂的是陈旧的黑白照片。框是 装得贵极了,考究到不觉其考究,一位自称匈牙利籍的画廊主人, 中年,好相貌,从里间走来陪我观看四壁近三十幅摄影作品——我 已写到过,纽约的画廊通常空无一人——他说,罗塞特还活着,这 批照片从未展出,今次是他的首展,半数作品经已售出。
注 罗塞特影集的珍贵,在他晚年的自述。其中有段故事,是讲他随军由昆明转移贵阳的途 中,以战车携带一位“举止优雅”的中国女难民,不料那女子事后约他出来,由家长郑重陪送 着,进房入帐,将自己的身体献给他,算是敬谢救命之恩。推算年龄,这位美国兵当年二十一 岁,面相亦标致。这篇文字,发表在上海《艺术世界》2002年第6期。
这就是纽约的不可思议:我又在曼哈顿遭遇中国,中国的中南 ——稻田、山丘、赤脚农夫、士兵的尸体……同在麦迪逊大道,过 去十数年我在好几家摄影画廊见过安德烈·科特兹、卡蒂耶-布勒 松、罗伯特·卡帕的原版照片,陈旧泛黄,拍的是一战二战的战况, 都是摄影史名篇,有的原件极小,大约也就120胶卷原寸大小吧, 标价两万美元——“BEAUTIFUL!BEAUTIFUL!”观众喃喃低 语,照片上也是血污狼藉,欧洲人的尸体,巴特在《明室》里写过 这样的句子:“死尸之为死尸,乃是活生生的。”罗塞特这批照片悉 数注明他所拍摄的是受伤的“国军”士兵,正面跌坐的这位垂死的 抗日英雄,一副好相貌,他的性命后来究竟如何?若是活转,解放 后想必镇压,因他不是“我军”……而那位贵阳妇女身后被炸毁的 家园,六十年来一定几度面目全非,现在恐怕早在原址盖起贴满瓷 片的新楼,说不定还是卡拉OK厅。
但我要写的不是这些。
科特兹没来过中国。布勒松、卡帕留下的中国影像,则我身边 各有专辑,视为珍藏。卡帕来,时值抗战爆发,他抢拍的镜头是空 袭间张皇聚拢仰看天空的武汉市井,轰炸后的小民徒然以盆水浇灭 火焰,中原船夫奋力摇橹载送“国军”官兵渡黄河……有一幅难得 一见的照片,极之传神,是宁汉分裂时期的周恩来,年纪轻轻,穿 一身皱巴巴的中山装,紧靠门边,表情坚毅而峻急,显然与哪位国 民党同僚正在谈判僵持的片刻——张国焘回忆第一次国共合作破 裂,未经整肃的共产党员自武汉政府仓促撤离,是周恩来独自安排 粗细事宜——我料卡帕不懂中文,但镜头看破一切,尤当摄影机是 在卡帕手里。端详久之,在这幅照片中,周恩来不是谈笑风生的宰 相,只见他面容憔悴,那峻急的神情令我想起近年公布的官方“文革”纪录片镜头:总理给红卫兵团团围住,唇焦舌敝,劝说众人…… 布勒松。关心摄影的中国朋友想必注意过他在1948—1949年 政权易手之际于京沪两地拍摄的那批经典。大时代!这位法国“鬼 佬”眼中逼人的中国气息怎会如此准确?在国民党士兵队列前一位 不知从何而来的北京老人(相貌憨厚神情悲酸,活脱于是之扮演的 茶馆老板),还有那位刚刚占领上海而不得闯入民居,独坐在洋房 夹隙埋头整理军衣的解放军战士(以他的资历,日后至少是哪家工 厂的支部书记)……每一幅都是布勒松式的构图,每一幅都是中国 历史,这中国的历史,竟在法国人摄影作品中直见性命。
马克·吕布也是法国人,马格南摄影学会老将,印象最深的两 幅,其一是街头那位身披斗篷的中年民国女子,抹着口红,走在解 放后的马路上,大约50年代吧,沧海遗珠,这样的角色,“文革” 前的上海街头偶或还能见到。另一幅是水库工地,人如麻,前景那 位破衣烂衫的小伙子,戴副眼睛,很可能就是当年新出炉的“右派” 分子,二十多岁。
在中国摄影的大多数影像中,“中国”并不可信,并不可看,我 们的电影、绘画亦复如此。为什么西方人看中国看得比我们真切无 碍?都说镜头是顶顶客观的,但愿如此。我们都会拍照片:我们懂 得“观看”吗?安忆同志几次感慨,说是文学的翻译怎样词不达意, 还是你们画画的好,没有翻译的问题,她的论据,自然是“视觉艺 术”乃“世界语言”,一看就“懂”——苦哉!我每欲分辩,终于 默然。罗塞特作品所目击的惨烈(惨烈得竟有几分亲切,仿佛我认 识这位小伙子,这幅照片的双重时态,又是巴特有言在先:“他已 死去,他将死去”),我就不曾在中国同期的战争摄影中见过,他是 随军记者,我们也有随军记者,都长着眼睛。老革命摄影家徐肖冰 倒是拍过一幅暴尸战壕的阵亡八路军战士,近距离,只是头部,死 之已久,满头满脸的浓血,凝固纠结,浑如泥浆。对了,我们不允 许发表这样的照片,最近才得面世,收在徐氏的摄影专集中,真实 是绝对真实,一看就“懂”,而且心惊——只是不“美”,犹如刑事 档案记录,算不得摄影艺术、艺术摄影。罗塞特的作品于血污之外 堪称“BEAUTIFUL!”是的,美,不必“翻译”,当年他在战壕 里猛见得这位中弹士兵,无须谁给他翻译——所谓“美”,岂是专 指“美丽”的事物。我以为这幅战士的照片,这位照片中的战士, 非常之美,我称其为美,是因对历史有敬意,对摄影也有敬意。
但我要写的还不是这些。
我时或愿意给国中画画的新朋旧友看看以上说及的摄影,却殊 少得到识赏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