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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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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第一卷富春山居图

第一章第一日

秋雨在黎明前停歇,外面鸡鸣天白,他也缓缓睁开眼。

这几天,他一直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他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不仅样子变了,脑海中还多了份陌生的记忆。直到今天,震惊渐渐变成麻木,他终于接受了这一荒诞不经的现实——自己的灵魂竟回到了六百年前,和一个叫王贤的年轻人的身体融合在一起!

‘能活着就是万幸了……’他轻叹一声,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庆幸自己是个没有妻儿牵挂的孤儿,生活在哪里都没区别……

想到这儿,他对自己那一身腱子肉,变成现在这副枯瘦如柴,连手指都动弹不得的小身板,也就没什么不满了。

他正在寻思着,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家人,突然听到外面吱呦一声门响,紧接着便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

“这瘟鸡,天都大亮了还不打鸣!早晚把你炖了!”

这声音,来自一个泼辣的女人,这正是王贤的老娘。她训完了鸡,又训起人来,“一群懒种还不滚起来,再睡天就黑了!”

在老娘的喊声中,王贤的大哥王贵赶紧穿衣起床,胡乱抹把脸,便要去做饭。

“你媳妇呢?”老娘正端着簸箩在喂鸡,见是儿子做饭,登时拉下脸。

“翠莲……”王贵的上眼皮厚厚的、嘴唇也厚厚的,一看就很老实。在老娘面前,更是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闻言缩缩脖子道:“今天那个不舒服……”

“一个月来十五天的身子……”老娘哼一声,骂道:“骗鬼呢!”

“娘,俺去挑水了。”王贵憨憨地笑笑,拿起竖在墙角的扁担。

“俺俺,难听死了,跟谁学的!”老娘又哼一声,喂完了鸡,在围裙上胡乱擦擦手,一只胳膊夹个木盆,一只手提个桶,便往西厢房走去。还不忘吩咐老大道:“吃饭之前,把天井扫了!”

“嗯。”王贵乖乖应道。

……

王贤就住在西厢房,他虽然已经醒了,但还没想好该怎么去面对这家人,尤其是那位愤怒的老娘,决定还是闭眼装昏。

房门被重重推开,头裹青巾的老娘,提着桶、端着盆,啪嗒啪嗒走进来。其实这位母亲长得很秀气,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非常的有神,不发作的时候,并不像母老虎。但当她一发作,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便变得寒光四射,锐利逼人!

一张利嘴更是能把活人骂得背过气,然后再气活过来。

进屋之后,她第一眼先看儿子,见他还是闭着眼,一动不动,便习惯性骂道:“兔崽子还不醒,老娘要被你拖累死了!”说着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给他翻身擦洗,按摩敲打……还把贴身的衣裤给他换了。

说起来,卧床这么久,王贤身上却仍光洁如初,一个褥疮都没有,这在闷热潮湿的江南地区,简直是个奇迹。

虽然已经入秋,但一个瘦小的女人翻动一个十六岁的男子,还是很吃力的。忙活到一半,老娘就已是满头大汗。她一边擦汗一边郁闷道:“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养儿养儿、防病防老。老娘倒好,上辈子欠你们王家爷们的,给你们当牛做马!”

说完继续给他擦拭腋窝,王贤是个怕痒的,不禁一哆嗦。

老娘登时就激动了,一下窜到床头。王贤还要装昏,老娘大耳刮子已经啪啪地抽上了……一下下是真打啊,痛得他忍不住龇牙咧嘴。

“王贵,王贵!”老娘看着他脸上生动的表情,满脸惊喜地尖叫起来:“快来呀!”

王贵在外面扫地,听到老娘叫,扔了笤帚就冲进来,蒙头蒙脑地问道:“娘,咋了?”

“你看你弟弟,他醒了!”老娘说着话,翻开王贤的眼皮,便见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这下是装也装不了了,“吴大夫怎么说的来着?”

“吴大夫说……”王贵挠头想了想道:“俺忘了!”

“还不快去请大夫!”老娘最看不惯他这窝囊样,飞起一脚,把大儿子踢出去。

很快,县医学的吴大夫便匆匆赶来,为王贤诊视。王贤既然已经接受了现在的身份,也就借着这机会‘醒’过来。

其实不用诊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王贤缓缓睁开眼了。

全家人彻底松了口气。小妹银铃一蹦三尺高,围着床大笑大跳,王贵也直抹泪,就连王贵媳妇都很高兴,问吴大夫道:“不用再花钱抓药了吧?”

吴大夫正在喝茶解渴,闻言喷了王贵一脸。

老娘狠狠瞪王贵媳妇一眼,对吴大夫道:“她是问啥时候能好利索?”

“这急不得,”吴大夫慢悠悠道:“他身子太虚弱了,我开个补养的方子,吃上一个月看看。”

“啊,还得吃药!”王贵媳妇喜色尽去,大声抱怨道:“他都把家吃空了,还吃!”

“慢慢养不行么?”老娘其实也不舍得再花钱了,她哪还有钱?

“当然可以,”吴大夫捻须道:“但他躺得太久了,身子亏空极大,要是不赶紧调养过来,只怕将来好了,也是个病秧子。”

“那直接给他进补行不?”老娘又问道。

“虚不受补,你现在给他补,要害死他的。”吴大夫摇头晃脑,一脸悲悯道:“弟妹,王贤年纪这么轻,不能让他落下病根啊!”

“嗯。”老娘面色一阵阴晴变幻,终是狠狠点头道:“先生开方吧!”

于是王贵磨墨,吴大夫摊开纸,笔走龙蛇地开出一张方子,吹干了墨迹,递给王贵道:“抓药去吧,早吃早好!”

“嗯嗯。”王贵应着声,小心翼翼将方子接过,又看了一眼老娘。

“把先生送回去,再顺道把药抓了。”老娘叹口气道,“你跟陆员外说一声,先记账,月底一并结。”

“娘,人家药铺都说了不赊给咱了……”看着妹妹在给吴大夫收拾药箱,王贵小声对老娘道:“人家说你这人忒没信用,这话都说仨月了,也没见一文钱……”

“你不去缠磨怎么知道?”老娘恼火地从手腕上解下个金镯子,拍在他手里道:“把这个押在那,先抓了药再说!”

“嗯嗯。”王贵这下松了口气。

吴大夫早就收拾好了,一直优哉游哉地喝茶,待娘俩说完了,才起身告辞。

“王贵,去送送先生。”老娘又从腰间摸出一串钱,差不多二十文的样子,递给儿子。

吴大夫见状笑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见着弟妹的钱了。”

“麻烦你那么多回,终于把小二看好了。”老娘大言不惭道,“这次把诊金一并结清了。”

吴大夫迈步往外走,差点跌倒,回头苦笑道:“合着我出诊一次,就值一文钱?”说着摆手道:“算了算了,我好人做到底,义诊了!”

“那多谢先生了。”老娘也不推让,便从儿子手里一把拿回钱,道:“等我家啥时候发达了,也给先生封两包雪花银子。”

“你敢送我还不敢要哩。”吴先生摇头大笑出门,王贵赶紧送出去。

……

待王贵送吴先生走了,老娘瞥一眼儿媳道:“你身上不难受了?”

王贵媳妇脸一红,讪讪道:“还不好,我过来看看还得回去躺着。”便灰溜溜回屋了。

老娘哼一声,目光又转向儿子,心里是又高兴又火大。高兴好理解,火大是因为,她这儿子是从赌坊出来,被人打伤的。县里也没破案,最后只能以“赌博争执遭报复”定案。是以在老娘心中,这儿子就是因为赌钱被打的!

对这个游手好闲、又好赌博的儿子,老娘早就绝望了。一想到他日后难免故态复萌,害得家里雪上加霜,老娘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王贤刚刚醒过来,少不了一顿臭骂。

“日后再跟你算账!”老娘把儿子看了又看,最后狠剜一眼,便留下银铃照看他,自个回屋干活去了。许是兴奋后的虚脱,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走到门口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老娘踢一下门槛,怒道:“早晚锯下来烧柴禾!”

老娘走后,小妹银铃将早晨熬的小米粥,兑了点热水,喂给王贤喝。银铃的性格很像老娘,但毕竟年幼,还不泼辣,只是活泼而已。她一边喂粥,一边叽叽喳喳,讲述王贤昏迷后的情形,免不了也要数落他的不是。

通过她的话,王贤知道家里虽然境况很不好,但要是没他这一放倒,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欠一屁股债不说,连饭都要吃不上了……想到这,王贤才意识到,方才老娘脚下拌蒜,似乎就是饿得四肢发软所致。

在六百年后,还有‘一病返贫’的说法,王贤记得鲁迅家里也是这么败了的,是以对妹妹的话深信不疑,不禁生出老大的愧疚。

“街坊都跟娘说,你肯定醒不了了,拖一天花一天的钱,还得把好人拖累坏了,还不如早断了利索。也就是娘这样的脾气,认准了的事儿谁也拉不回,要是换了别人家,几个你也死得透透的了!”

“哥,就算我求你了。家里为了给你治病,欠了这么多债。等你好了千万跟那些人断了吧。安生找份工,好么?”小妹说完就灰心了:“算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怎么能指望你改呢?”

被个十来岁的小妹妹鄙视成渣,王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哪还好张嘴?

“张嘴啊!”见他拒吃,银铃杏眼圆瞪道,“说你两句就想绝食?有骨气就改给我们看,到时候妹妹给你磕头赔罪!”

王贤的脸通红通红,臊得。

见他还是不吃,小妹小嘴一瘪道:“二哥,你别不懂事了,咱家不是以前了。咱们富阳不出小米,娘用正下蛋的老母鸡,才换了这十来斤,我们可一口都没尝过!”

王贤深深一叹,一口口吃完了稀饭,一粒都没浪费。

第二章哎哟我滴哥

这时候,王贵抓药回来了,老娘正忙着做鞋,见他提着药,登时大喜道,“他们真给了?”

“嗯。”王贵点点头,把药包交给老娘,又从怀里摸出个镯子,递给老娘。

“怎么?”看他那一脸熊样,当娘的就啥都明白了,讪讪笑道:“他们没上当?”

“见是娘拿出来的东西,人家得多长两个心眼,”王贵闷声道:“让个懂行的一看,说是铜的,刷了层金粉。”

“一群睁眼瞎,这明明是真金!”老娘脸不红不臊,把那镀金的镯子套在腕上,不再提这茬道,“那你咋抓的药?”

“林家姑娘在给她老娘抓药,见我被那些人抢白,便替我垫上了。”王贵老实答道,“她说这两天还要来看弟弟呢。”

“哼,假惺惺。”老娘骂一声,“她林家害得咱家这么惨,要是敢上门,我打断她的腿!”

王贵哪敢跟他娘顶嘴,缩缩脖子不说话了。

“还没问,这药到底多少钱一副?”

“一百文……”王贵小声道。

“这么贵?”老娘倒吸一口冷气,擦汗道:“这要吃一个月,把老娘卖了都不够……”

“再想办法吧……”王贵叹口气道:“娘,我去看看弟弟。”说完来到西厢房坐了会儿,便心事重重地走了。

中午吃饭时,老娘见王贵媳妇又没出来,知道她又嫌饭难吃了,王家几乎是一天三顿青菜汤泡糙米饭,最多再加点酱蚕豆,确实让人难以下咽……当然你得有得挑才好挑三拣四。老娘和王贵、银铃没得挑,自然吃得一点不剩……

见王贵媳妇还不出来,老娘便将给她盛的一碗饭,匀给了儿女,“别浪费了。”没有人担心王贵媳妇会不会饿着,因为她总能神不知鬼不觉买好吃食,趁着王贵上工,躲在屋里吃独食。

所以见她这会儿还不出来吃饭,一家人便知道,王贵媳妇又吃独食了。但人家花的是自己的嫁妆,又不吃在你眼前,谁也不好直说她什么。

老娘先吃完了,便将半个月来,偷空趁闲做好的十几双布鞋,用包袱包成一包,去集上售卖。今天正好是个集,本来她该上午去的,但让王贤的事儿耽误了……

兄妹俩吃完饭,银铃收拾碗筷,王贵则一脸心事地回屋,妹妹叫他都没听见。

以为哥哥又跟嫂子吵架,银铃也没放在心上,干完家务就端着药碗,去喂王贤吃药。一大碗药汤快吃完的时候,东厢房突然爆发出王贵媳妇的喝骂声。

银铃郁闷地拍拍额头,嘟囔道:“又来了……有本事老娘在家的时候骂呀。”虽然气愤,可她小孩子家家的也没法掺和,只能在那听着。

“好啊,你个王鼻涕,鼻涕了半辈子,终于长本事了!”声音陡然清晰了许多,显然两人的战场从屋里转移到天井,“竟然学会偷东西了!”

“你说谁偷东西?”如果是泛泛的骂,银铃也就装着没听见的,但听嫂子骂大哥是贼,她登时火大,把碗往桌上一搁,冲到门口,质问起大嫂来。

“你自己问他,偷没偷!”王贵媳妇拿着笤帚疙瘩,指着躲在水缸后的王贵,横眉竖目道,“他趁着我睡觉,偷我的首饰,被我抓了现行!”

“两口子之间哪叫偷啊?”见妹妹也出来了,王贵满脸通红,讪讪道:“娘说夫妻一体,你的也是俺的。”

“放屁!那是我的嫁妆!”见王贵狡辩,王贵媳妇愤怒地朝他冲过去:“那是我侯家的财产,跟你王家没关系!”

这婆娘高大有力,让她打上一下,王贵还真吃不消,只好被撵得满院子跑,一边跑一边告饶道:“就算俺借的还不行,回头赚了钱,还你就是了!”

“你偷我首饰干什么,是不是在外头有相好的了?”王贵媳妇愤怒道。

“别瞎说,”当着妹妹面,王贵倍感尴尬,“怎么可能呢?”

“那倒是,就凭你……”王贵媳妇轻蔑地哼一声。猛然想起上午时,他娘俩为王贤的药钱发愁,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原来王贵偷自己的嫁妆,是要去给王贤买药!

这可碰到她的忌讳了!她是王家当年好的时候嫁过来的,门当户对,嫁妆很是丰厚。谁知公公犯事之后,王家很快就衰落了,这让她心里一直憋火,只是摊上个厉害婆婆一直发作不得。

直到婆婆和老公倾家荡产,也要给王贤续命时,王贵媳妇终于开始闹别扭,她坚决不同意往活死人身上花钱,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便是‘救活了也是个祸害,还不如让他死了利索!’

久而久之,王贤竟成了她对王家怨念的集合,王贵只要一提就火冒三丈,何况是偷她的钱去给他买药!王贵媳妇这下气疯了,张牙舞爪地扑向王贵道:“王鼻涕,你知道老娘最恨什么,我不跟你过了我!”

王贵自觉理亏,一边喊着‘不敢了,再不敢了!’一边在天井院子东躲西藏。侯氏整天窝在屋里不动弹,脚下很是没根。你追我赶了好一阵子,她心虚气短一拌蒜,竟狠狠摔在地上,脑袋磕到铁锨上,登时血流满面……

“哎哟,杀人啦……”侯氏痛得七荤八素,又一摸额头,满手是血,没人声地大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

午饭前,老娘卖光了鞋,给王贤抓了两副药回家。她心里十分得意,因为一百文一副的药,硬是被她砍到一百七十文两副。能从陆员外那铁公鸡身上拔毛的高手,这富阳县里怕是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谁知一进门,便看到地上的血迹,老娘登时大怒道,“老娘一不在家,你就翻了天!王贵媳妇,跟我去衙门说理去!”以她多年的经验看,定然是王贵那夯货被侯氏打出血了……

“娘……”话音未落,王贵从房里掀帘子出来,小声道:“不是我伤了,是翠莲……”

“吓?”老娘登时神情一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儿竟然男人一次?!”

“不是……”王贵这个汗啊,嗫喏道:“是她追我的时候,自己摔的。”

“我说么……”老娘叹口气,失望道:“狗改不了吃屎。”

把药搁下,她到东厢房里看了一眼,只见侯氏脑袋缠得跟个纺锤似的,躺在床上直哼哼。鲜血渗出纱布,看上去确实挺惊人。

侯氏知道她进来,却仗着病不起身,她已经让人通知娘家了,什么事儿等家里人来了再说,省得白挨这个老东西排炮。当年,她不知好歹,竟想跟婆婆掰掰手腕,被婆婆直接骂晕过去,如今想起来还直打哆嗦……

侯氏这个样子,老娘也没法说什么,她泼辣归泼辣,心里精明得很,知道这种事,自己不能掺和,只能先静观其变。

从王贵房里出来,老娘生火做饭,吃饭刷碗,然后再给王贤推拿一遍,见侯家人还没来,骂了一声:“真磨蹭!”

过晌,侯氏的哥哥和弟弟才来,两人衣着光鲜,趾高气扬,还带着几个长工,轰轰烈烈一大群人……他们家有百亩茶园,还有在县里当差的,面对王家这样的破落人家,自然大有心理优势。

无奈老娘把闲杂人等都轰了出去,只让侯家兄弟进来。

他俩一进门便捂着鼻子,仿佛在这破院子里站一站,就会污了自个的贵气似的。

看到妹妹躺在床上,要死要活的样子,两人登时火冒三丈,像训孙子似的训斥王贵,只是因为王贵老娘在场,不敢用脏字问候罢了。倒不是他们尊老,而是人的名、树的影,一旦惹火这母老虎,可就不知谁训谁了。

但老娘像转了性似的一声不吭,任由他们把儿子训得晕头转向,阴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训得口干舌燥后,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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