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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笺(正册下卷)-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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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脑中灵光一闪。珠儿,也就是那容佛陵是杭州府首阳门的人。自卫敏手中取得名册,这珠儿也是记载在案的。那年更是查到了那首阳门是万贵妃一党李孜省的下属。君瑞难道是疯了不成,竟把家中唯一根苗交到了李孜省的手中? 








      想及此处,太子忽然就如坠入五里迷雾之中一般,全糊涂了。 







      可此情此景,太子却不敢多想。 







      太后见这内室中已无半个外人,目中杀意毕现:“陆栎,今日便是你有巧舌如簧、有那骂死王朗的诸葛辩才,也饶你不得。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立国以来,凤子龙孙中,从无如此荒唐之事。哀家只知道,太子身边自有你侍读以来,便是风波不断。当初太子奉旨巡抚江南寿阳王府,你便是一病激得太子方寸大乱,竟连夜自杭州府驰返,惹得皇帝大怒,险些就废了储君。如今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薨逝,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眼见得便理不了朝事,莫非在这时候,你真想太子因你而被废黜?你不是说同他两情相悦么?怎么就忍心害他?你舍得,哀家还舍不得这一时糊涂的孙儿呢!宫里原就把你传得不干不净,哀家还不曾理会,只道是那些嫉妒红眼的人胡说,今日亲眼见了,才知道你竟是如此悖逆人伦。也罢,今儿个哀家便要清清这朗朗乾坤诛杀了你这祸国之人,也免得太子糊涂,叫小人得志。” 








      “朗朗乾坤?不想就是我痴心欢喜了一人,竟污了这天地造化。”君瑞闻言冷笑,却就着跪势在地上直起身来,仰面向天道:“天地之仁如今安在?既生栎,却为何天下女子无数,竟无一是我心爱之人。既然栎有了心爱之人,却为何,他,竟是个位及人尊的男子。世事若此,岂非弄人忒苦!”言罢,君瑞阖目。他自幼虽然文弱,却也知道何谓“男儿有泪不轻弹。” 
      事到如今,他是疲惫不堪、心如枯木。最是伤心处,再无语泪空潸然。 







      太子眼见君瑞竟是等死之相,怎不是忧心如焚?又听他字字句句恨天恨地,自然更是心痛。他虽是心爱君瑞,心疼君瑞,却不敢在皇祖母面前哽咽出声,更不屑在窦元宗此等小人面前流露悲伤神色。强自忍了一声呜咽,道:“皇祖母恐怕忘了,陆栎身为言官,怎可不罪告天下而责。皇祖母若真如此,岂非是在宫中擅动私刑?况且陆栎之罪,罪不至死。皇祖母三思!” 








      他此刻已明白太后是认定了君瑞之罪,便是再多言语也替君瑞开脱不得。故而只求太后轻责君瑞。 







      竟不想这也不称那窦元宗的心,话音刚一落下,便听窦元宗道:“太子此言差异!是真不懂太后爱护太子、周全太子的仁慈之心!若真是为着这等些许小事,将陆栎逐出京师,命他永不回返便也足够,何必非杀他不可。太后此举实是有两层意思,一者,殿下是一时受奸人蒙蔽,若将事儿挑明了说,实在是有伤太子仁厚之心,再者,此事事关宫闱体面,真说白了去,恐怕有损皇家声誉。但太后与臣没想到殿下竟如此执迷不悟!臣替太后痛心疾首。太后此番心意若不能为殿下所知,为此一奸人便使太后与殿下之间徒生嫌隙,如此怎生是好。”窦元宗向太后躬身行礼道,“故此,臣请太后准许,将陆栎之罪状告于殿下,令太子看清此人面目,而知太后仁慈,岂非一桩美事!” 








      见太后略略点首,那窦元宗唇边顿时泛起一抹得色,自衣襟内掏了封信笺出来,呈于太子:“这便是陆栎所为恶行之凭据,还请太子过目一览!所谓奸人,恐怕莫过于此。” 
















      第十九回:终回 















      太子接了那信笺来看,上头成书的竟是君瑞惯用的那一手瘦金体。纸笺抖动间,溢出淡淡墨香。那香气温和宁谧,是君瑞往日最心爱的松香墨。 







      “曹祥兄台鉴: 







      某蒙圣家眷顾,折桂蟾宫。却至今仍无建业于庙堂,自觉愧对圣家隆宠。目下储君年将弱冠。宫中竟有万家女妖孽祸国,使我朝中栋梁寒心、人人自危。正月庚戌,天灾人祸连年不断,上位大祀天地于南郊。某得遇一世外高人。此人精于卜卦,能知天命,几近天人。因为上位诚心所动,故现世指点一二。此人只道:‘万女不除,国将倾覆。’……。” 








      洋洋洒洒痛陈利弊,言语通俗却字字惊心。窦元宗一旁进言:“这曹祥原是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近侍,贵妃薨逝,此人便再无行踪。微臣奉上位口谕暗查贵妃骤然薨逝的缘故,查至此人居处,竟搜了此物出来。太子明鉴!这刺杀皇妃,可是滔天大罪。此人又妖媚惑主,我大明岂能容他作祟。” 








      四、五张纸笺,太子只瞧了几眼便将信笺掷于地下:“分明嫁祸!皇祖母怎信了此物?” 







      窦元宗忙上前将信笺拾起,翻出信笺尾部那枚朱印来,拱手向太子道:“太子此言差异!是否是贼人嫁祸,此笺信尾尚有陆栎宫中惯用私章一枚为凭,还请太子过目。” 








      太子狐疑,接过仔细一瞧,却冷笑道:“这倒更不对了。”太子将信笺呈于太后,“孙儿断言这必是那些小人的主意。皇祖母想,谋杀宫妃是何等重罪,岂有留下证物的,更何况还在信尾盖上随身惯用的印章?这是其一,二来么,皇祖母知道的,君瑞自幼通读诗书,家学更是渊源,此信用的乃是商贩市井语气,君瑞怎用的来?最是显见的破绽便是这朱砂印了。君瑞在宫中惯用的是方木印,那时孙儿心中纳罕,自然是拿来细细看过的。君瑞那枚木章用的木料极是奇特,虽是渗墨,却渗的不多,那章面上天生木纹,竟成一个篆字‘木’。君瑞每每下章,此字总是隐隐略现。而此笺上朱砂印记虽说是极力模仿,却终归不如天成一般。君瑞离宫,旧日用下此章的纸笺卷轴已尽带走,惟独那物件落在宫里,孙儿想着这是他掌上爱物,便于他成婚之时,将之送回君瑞身边。现下只消取来一观,真伪立现。” 








      窦元宗面色顿时一白。这栽赃嫁祸的主意初起时,他便令皇太后安在太子寝宫的心腹搜寻陆栎那方木章,也在往日太子读书的书房找过,反复查找也未寻出此物。外头雅韵奉了太后之命找遍了偌大一个陆府清洄园,回报内廷也说是在陆府未见过。如此一来,自己只道是陆栎离宫时,混乱之中失了那东西,竟未曾想过是自太子手中又转回了陆栎身边。自己原来也有算错的时候,看太子与陆栎不相往来,竟算错了太子的心意。没承想那能把自己心上之人伤害利用的储君,竟然将那人落下的旧物视若珍宝。太子是真爱上了一个男子,一个同他一般昂扬的七尺男儿。如此情状,纵是彼此不见,也是情丝久长。原先私底下也曾度忖,太子虽说是待那人好些,却到底是怎么也不肯放手江山的主儿。自成化二十年至今,太子几回拿陆栎做了大用,真是无些许迟疑。自己便一心以为他是喜欢温润公子,只是那小公子终日跟在身边,储君寂寞之心贪恋暖意。此际看来,却原来错了。也不晓得这两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分明是郎情妾意,就偏要弄得彼此之间不离不即、不温不火的。弄得自己是一步错,步步错。错至此处,便要他窦元宗枉自丢了性命。此际看来,曼说是想致陆栎于死地的主意要糟。恐怕先前想的脱身之计也是一场空梦。储君日后即便是真再见不着这陆栎,也是必然终生不忘的。储君虽说爱惜人才,可依着他那阴沉性子,真犯着了他心尖子上头那方寸之地,怎还记得你是忠心一片替他着想,还是国家栋梁的好!恐怕是睚眦必报,不肯善罢甘休的。 








      他那里已是面如死灰,太后面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本不善与人勾斗,自己这太后大位也是前任钱太后亡去才被扶正。故而初时听了窦元宗的主意,只想着他是朝堂之上有名的人精子,自然是不错的,并未想他这个主意竟是如此破绽累累。此刻听孙儿道来,真如儿戏一般。这却如何是好?若真不能定下陆栎罪名,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令天下人都知道,周太后使计弄死太子宠臣不成,反落下个笑柄。这台阶不好下呀。 








      她心里只怪那窦元宗盛名之下,其实难覆。哪里晓得窦元宗原是瞅准了那朱砂印失落,是死无对证,只此一点,便能令这信笺之实教人难以推翻,因此,就是有再大、再多的破绽,也管叫陆栎清白难辩。 








      这两个主儿此时乱了方寸,乾坤便掌在了太子手心里头。他心头正一松络,地下跪着的君瑞却学他先前那声,冷冷一笑:“微臣该死,臣府数日前曾遭偷盗。府内贵重器物失了不少,那木章就在清单之内。” 








      “君瑞你……!”太子面色阴霾,手指紧握,指节也是隐约泛白。 







      太后也是一傻。她原想着今日是奈何不得他的,谁承想天底下竟还有如此凑巧的事儿。不由也是觉着稀奇,偶然转眼去看下头垂首而跪的陆栎,倒犹豫了起来。这孩子素来也无大过,那时候留在宫里三载,真是乖觉可人的主儿。日日跟着太子来请安,眼里瞧着只是个粉团团的小哥儿,十分有趣。如今要置他于死地是真不忍心。 








      太后这么一迟疑,窦元宗也醒过神来。他敌视君瑞不过是为着嫉妒,一心除去君瑞,也无非是为了太子宏图大业着想,自以为凭太子的秉性,决不会为个幼时玩伴同自己股肱重臣记仇。可现下知道了太子心意,倒不敢真拿君瑞怎样了。但既然先前是鼓噪太后气势汹汹的来了,目下轻易放过了君瑞却到底不好,总得给太后个体面台阶下才是。方才那僵局一破,他此刻倒真有了主意。 








      自若一笑,躬身向太后同太子进言道:“既是如此,便不好办了。微臣以为,此事物证确凿,但却不能明办。若真说了出去,皇家的体面便是一难,若是不办,又显我朝法度不严。臣受命辅佐太子,出了陆栎一事,臣也难辞不查之罪。太后素来又是以仁慈传名天下,这事儿么……。” 








      太后知道这人精子定是有主意了,见他又在那里吞吞吐吐,不禁眉间一皱。思想起自己怎么就依仗了他去,弄得同孙儿生分,心中也是后悔,口中顿时喝道:“你讲。” 








      “臣自思量了一番,却是将之抄家流徙的好。”说着,他又是一躬身。太后心中也是一番计较,想来想去,这法子确实是好。既没杀了孙儿心上之人不伤了同孙儿的和气,又是把陆栎送得远远儿的,分了这对冤孽。可孙儿又怎肯呢?他若再求情,又怎生是好? 








      她那里愁眉不展,却瞥见窦元宗一个眼色,忽然想起来此之前他说的事儿来,心下便有了应对。 







      太子见太后点首,顿时就要开口,却听太后压住他话头道:“这已是法外施恩,孙儿切勿再说了。这会子你父皇身上不好,眼见就是……这时候你是万不能出差错的。怎也不能教你父皇这时候动了易嗣的主意,可你也要争气的不是,没得教祖母寒了心就不好了。哀家知道你把余嘉打发去了内府,你又是想用你那奶哥哥来作大用。哀家寻思了,若要容他不死,孙儿就得听哀家的意思,纳鸿胪寺卿张峦之女为太子妃。待流徙了陆栎,哀家就想法子把朋少安调作锦衣卫指挥使如何?” 








      这口气是拿君瑞作买卖了!太子心中一冷,不由就看向君瑞。见他似笑非笑,似是看戏一般,又想起他方才那寻死的话,身上一乏,顿时长叹了一声,道:“孙儿凭皇祖母作主就是了,只望皇祖母容君瑞同孙儿私底下再说会儿话,就送他去。” 








      及至此时,太后已是全盘告捷,若再同太子计较这一时半会儿的,倒嫌小气。 







      不过片时,满室闹腾的便都散尽了。徒留下君瑞同储君无言相对。君瑞还跪在地下,太子也不扶他起来,只是背着他来回踱步。良久,住了步子,却把案上茶盅器具扫了满地,又举了角落紫檀木福寿多宝格上一只哥窑青釉花瓶起来,猛一下砸在君瑞面前,直摔得地上围着君瑞全是碎瓷片儿。末了,方才跌坐在罗汉床上,一手搭了大红金绣闪缎引枕上头,沉着脸道:“我说了许多,你全不在意,一心就要寻死的不是?你以为死在我眼前,我便记下你不忘是不是?君瑞,你好狠心,就忍心如此折磨我!” 








      君瑞却笑,温润如玉,和煦若春水。他起身步至太子身边,跪坐太子脚边,枕着太子双膝看那满地碎瓷道:“天下怎有自己寻死的人,只是我算定,即便是那木章真能还我清白,太后恼羞成怒,反而要糟。但太后虽然如我所料放软了心肠,我却是看清了。佑樘,君瑞便是爱你更胜自己性命,我们也永不能在一起。我有家,你有国。我士族礼仪不敢逾越,你权贵利益不舍。我这一去,再不回返。也不知道几时宿疾病根一犯,大家都落的干净。” 








      “胡说!”太子心内忐忑,忽然就空落落了起来,却被君瑞细长手指按住唇瓣:“识君六载,我从不敢多言。临到了时,你便听我一回罢。四皇子佑杭……兴王虽说人全看他是个胡闹的纨绔子弟,可他心里明白。人极为有才,只是装作糊涂。不过你放心,他并无同你争位的意思。那回太医去他府里给我诊病,我才知道他。佑樘,余嘉能留在内府便是他的暗中斡旋。至于你那位未来帝后张氏,乃是兴济人。其父张峦,以乡贡入太学。母金氏,梦月入怀而生之。既然今日太后替你定了她,你就要待她如我。你们夫妻和顺,我不在你身边,也放心些。皇上前些时日替你选妃,看来是无废你的意思,但还是不要大意的好。一旦有变,余嘉能拿到兵部出兵的半边令牌,便能压住外头五军都督。阿奴手里又有锦衣卫,江山全在你掌握之中。你既谋划周全,就莫要辜负这十多年来的经营。你自幼受万妃之害,从没一日夜能安枕,若负了这些,岂非可惜。君瑞爱你,也知你。故而就想走了,君瑞不想有朝一日,竟见你在江山与我之间为难。佑樘,你方才说要跟我走,这是冲动之言。日后就不要说了,九五至尊,金口玉言。你既然做不到,何必说出来让人伤心。君若异日能为明君,也就不负我今日离去。日后你若还记得我,就待我岳丈好些吧。他虽说无聊,却没做什么大恶。君瑞福薄,再不能陪伴君侧了。江山万里,重重阻隔,两地相思。足慰余生,与君共一月。杭州府那夜同今日,君瑞此生不忘,你曾有两回在危急关头愿为君瑞抛下权位。” 








      言罢,他倏然起身。步至那犹如腥红涂血一般的木门之前,才恋恋不舍回忘了太子一眼。 







      君瑞病弱文静,气度温和。手依门扉,衣摆若飘。这如玉君子临别时分,蓦然回首的那一眼,仿若梅花风前无语。纵有万般情思,终是默然花落。 







      成化二十三年秋七月戊申,成化皇帝正式下诏封皇子佑杬为兴王,佑棆岐王,佑槟益王,佑楎衡王,佑枟雍王。 







      同月,陆栎被流徙口外,步了昔日陈松坡之后尘,但较陈允好些,有罄竹随行照料。两人于玉门关前得遇夕年茶楼妄言功名的钱亮公。此人正探过陈允,因念昔日君瑞援手,欣然与君瑞一同吃酒,笑言:“钱亮听闻,松坡与小友有数面之缘,想必二位已是相得。松坡如今豪情万千,自言能弯弓射日。听说小友如今也来此地,倒日日同在下数着指头念着。”君瑞道:“区区素日知道朝中交际最广莫过窦长卿,三教九流无不亲厚。想不到我陆栎居于京师十数载,天涯海角也有相知,也算不枉我处心积虑来此苦寒之地了。”语罢皆笑。 








      陆栎既放,朱佑樘得一匣,内敛一木章、帛书并一纸碎金笺。仍记得自己昔日在这幅帛书上头写的是“莫失莫忘,不离不弃。”但如今送至他手上的却只是半幅,上书两句“莫失莫忘。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太子微微一笑,他心知君瑞身边那半幅帛书上定然也是两句——“不离不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笺上只得两首曲子,提名落梅风: 







      呈木章,撕帛书。笑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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