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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再也没有心思选衣服了。
我胡乱罩上薄衣与粗布裤,头发扎成马尾便出门。
母亲追上来,〃韵儿……〃
我强颜欢笑,〃我约好姬娜,有什么话回来再说。还有,别责备佣人。〃
到了目的地,姬娜很不满意。
在继后的十分钟内不停地埋怨我不修边幅。
我忍无可忍,哭丧着说道:〃你若再批评我,我就回纽约。〃
她听见纽约两个字,倒是怕了,立刻噤声。
大约是觉得好心没好报,她生气,拉长面孔。
美丽的面孔生气也仍然是美丽的面孔,见她动气,我便收敛起来。
我们到那间店的门口,大家都不说话,神情古怪。
那是一间时装店,我本不想逗留,但一眼看去,便被吸引。
是装修实在精巧的缘故,店堂分黑白二色,属二十年代ARTDECO设计,一桌一椅,莫不见心思。
店门口排满七彩缤纷的花篮,映到里面的水晶玻璃镜子里去,疑幻疑真。
地下是黑白大格子的大理石,简单华贵。
陈设美丽得使姬娜与我忘却生气,不约而同赞叹一声〃呀〃。
大花板上悬下古典水晶灯的璎珞,照得在场宾客如浪漫电影中的男女主角般,衬得他们衣香鬓影。
我们面面相觑,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里的T恤都怕要三千元一件。
姬娜推开玻璃门迸内,白衣黑裤的侍者给我们递来饮料,我们也不知道谁是主人。
姬娜遇见她的熟人,丢下我交际去了,我独身坐在一列黑色真皮沙发的一个座位上。
这地方真美,所有的时装店都该打扮得这么漂亮才是,符合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宗旨。
美,美得女人一见灵魂儿飞上兜率宫,美得与现实脱节,如置身太虚幻境。
为什么不呢?如今的女人这么吃苦。
我深深吁出一口气,姬娜带我去那么多地方,只有这一次我实在感激她。
正当我在入神,有人在我身边说:〃好吗?〃
我转过头去。
如果是衣冠楚楚的一个男人,我不会这么高兴,我看到的是一个同道中人。
这人白色的棉纱T恤,脱色粗布裤,球鞋。非常秀气漂亮的脸,尤其是一张嘴,菱角分明,像自月份牌美女的面孔上借过去的。
〃好。〃我答。
他看看四周,见附近没有人才说:〃只有你我穿粗布衣裳。〃
我点点头笑。
〃我的裤子比你的老。〃他滑稽地说。
我不服,〃我的有七年。〃
〃嘿,我的十一年。〃
〃见鬼,十一年前你才九岁,哪儿就长得这么高了。〃我笑。
〃什么!〃他连脖子都涨红,〃你猜我才二十岁?倒霉。〃
我又笑。
他是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
现在流行改良陆军装,戴玳瑁边眼镜,他照办煮碗来一招,但是一点也不俗,人长得漂亮便有这个好处。
他说:〃我叫左文思,你呢?〃一边伸出手。
我与他握一握,〃王韵娜。〃
〃认识你很高兴,你同谁来?〃他怪好奇。
〃姬娜。〃我指一指那个满场飞的背影。
〃啊,美丽的姬娜。〃左文思点点头。
〃她是我表妹。〃我说,〃她带我来玩,其实我相信连她也不认识主人——这爿店叫什么?〃
〃'云裳时装'〃
〃真的吗?〃我讶异,〃名字像五十年代小说家碧玉光顾的服装店。〃
他微笑。
我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噤声,如果店主人在附近,我就尴尬了。
〃装修还过得去吧。〃左文思说。
〃唔,一流,以前伦敦的'比巴'有这股味道,然而这里更为细致。〃
他的兴趣来了,将腿交叉,换一个姿势,问:〃你是干设计的?〃
〃不,我是会计师。〃我说道。
〃哦?〃左文思意外。
〃你呢?〃我问,〃你做设计的?〃
〃可以这么说。〃
我四周张望,〃他们怎么没有衣服挂出来?这里卖什么衣服?〃
〃这里光卖黑白两色的衣服。〃左文思说。
〃真的?〃我服了,〃真的只有黑白两色?〃
〃是的,没有别的颜色。〃
我不置信,〃世上有那么多颜色,一爿店怎么可能只卖黑白的衣裳?会有人光顾吗?〃
〃一定有的。〃他微笑。
〃你怎么知道?〃我不服气。
〃你通常穿几个颜色?〃他忽然问。
〃浅蓝与白。〃
〃是不是?你可以在这里买白衣服,然后到别处去买淡蓝色。〃他托一托眼镜架子。
我只好摇摇头,〃我不跑两家店。〃
〃你这个人太特别。〃他说,〃一般女人起码有十家八家相熟的时装店。〃
我耸耸肩。
这时候姬娜走过来,她惊异地说:〃左文思,你已认识韵娜了?〃
左文思站起来,〃刚刚自我介绍。〃
姬娜笑,〃你都不请我,是我自己摸上门来,又带了她。〃
〃我今天请的是同行及报界人士,下星期才请朋友。〃
我一愕,抬起头。
左文思朝我眨眨眼。
姬娜反嗔为笑,〃那我下星期再来。〃
〃一定一定。〃左文思客气地说。
姬娜又到别处交际去。
我讶异问:〃你便是店主?〃我太唐突了。
〃是。〃
〃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我问。
〃你没问,我以为你知道,没想到我名气不如我想象中远矣。〃他笑。
我问:〃你干吗穿条粗布裤子?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我两个经理穿全套西装正在招呼客人,我情愿做幕后人员,光管设计及制作。〃
他非常谦虚,有艺术家的敏感,看得出是个工作至上的人。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我站起来。
〃怎么,你要走了?〃他颇为失望。
我侧侧头,想不出应说什么。
〃是不是我令你尴尬?〃他赔小心。
〃没有没有。〃我说,〃改天来看你的衣服。〃我退后两步,继而挤入人群。
我找到姬娜,央求她,〃走了。〃
她正谈得兴高采烈,见我催她走,十分不愿意,不过终于说:〃多么迁就你,因怕你回纽约。〃
我有点儿惭愧。
她挽起我的手臂,〃来,走吧。〃
在归途上她问:〃是你主动向左文思攀谈?〃
〃我不晓得他便是店主。〃
〃他在本地很出名,但他不是爱出名的那种人。〃
我笑笑。
〃你怎么忽然之间要走?是他反应太快?〃
〃快?不,我们不过交换了姓名。〃
姬娜点点头,〃我也认为你不应怕难为情,听说这几年来你在纽约的生活节奏快得不可思议。〃
我看着车窗外,不出声。
〃我说错了?〃姬娜问。
〃不,没有,没有错。〃我忽然觉得很疲倦。
姬娜说:〃到了,我不送你上去。〃
〃不用客气。〃我说。
〃韵,你必须忘记过去。〃她说。
我问:〃我怎能忘记?你们不断地一声声提醒我,叫我怎么忘记?〃我又生气了。
姬娜瞪着我一会儿,一声不响开走车子。
第二章
这一走起码半个月不会再理我。
我知道,做好人是难的,他们都太关心我,寸寸盯着我不肯放,没有一个人肯忘记过去的事,没有人肯把我当个普通人。
我回来错了?
但也应该给自己多一点时间,以及给他们多一点时间。
我躺在床上,用枕头枕住下巴。
给自己多些时间……
我禁不住打电话到姬娜那里去。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点意外。
〃没有得罪你吧?〃我向她道歉。
世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居多,她立刻松下来,〃你这人……也难怪,我是太心急一些。〃
〃你一生气,我就要面壁,〃我说,〃成日在家可吃不消。〃
〃你以前死不肯说对不起,有次把我一只发夹弄坏,逼着姑妈四处去配只同样的,还不就是怕道歉。〃
〃那年我才十三岁。〃
〃韵,咱们的交情,也实在不用说对不起。〃
〃再告诉你一件事,好叫你心死,我三岁时你一岁,奶奶自你出世后就不那么疼我,我一直暗暗恨你,趁大人不觉,抓住你足趾狂咬,你大哭,妈妈叫我跟舅母道歉,我死也不肯,而且半年没上你们家。〃
姬娜倒吸一口气,〃有这种事?你这坏人,咬哪只脚?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件事?〃
我哈哈大笑。
姬娜说:〃我真应考虑同你绝交。〃
〃你想想清楚吧。〃我挂电话。
母亲探头进来,〃什么事这么好笑?〃
〃同姬娜说起孩提时的趣事。〃我说,〃妈,我想同你商量。〃
〃又是什么?〃她有点心惊肉跳的。
〃我想搬出去住。〃
她别转面孔,〃我最不要听这种话,父母碍着你什么?刚回来就要搬出去,那还不如不回来。〃
〃你听呀,等我找到工作才搬出去,现在也没有钱。〃
〃不许搬。〃
〃妈妈,〃我看着她,〃姬娜都一个人住。〃
她叹口气,〃你嫌爹妈什么呢?〃
〃每天进出都要交代,每天睡前要道晚安,每天要表示确爱父母,你说是不是惨无人道。〃
母亲悻悻然,〃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懂。〃
〃我们稍微商量一下,再作决定。〃我说。
〃你们所谓商量,是早已决定,例牌通知一声老家伙,已属仁至义尽的好子女,一不高兴,一句话没有就孤意而行的也有……〃
〃妈妈,吃饭的时候到了,看看有什么菜。〃我换一个花样。
〃对,〃她说,〃我得去瞧瞧她把那只茄子塞肉弄得怎么样了。〃
一阵风似的把妈妈扇出房间去。
我已不习惯同其他人住,即使这其他人是父母。
我喜欢独自占据一间公寓,浴后用一块毛巾包着身子良久不穿衣服也不要紧。
我又喜欢深夜独自看电视中之旧片,还吃芝士喝白酒。
妈妈其实是明白的,只不过她们一惯不肯放松子女。
无奈家中即使再好吃好住,也留不住成年的孩子。
晚饭桌上只见碗筷响。
父亲终于说:〃要搬出去的话,现在找房子倒是时候,房租便宜得多。〃
我大喜,〃谢谢父亲大人。〃
〃不过一星期起码得回来报到一次。〃
〃是是是。〃我一叠声应。
母亲不出声,眼睛露出深深的寂寞,我假装看不见。
姬娜便说他们够体贴。
我一门心思地找工作,自动降低要求,往工业区找发展,终于在一爿制衣厂担任会计。
厂是老厂,以前管账的是厂长的舅爷,私相授受,鬼鬼祟祟。老板过身,太子爷上场,誓言要革命维新,见我去上工,一拍即合。
我花了足足十天才把账簿看出一个眉目来,错是没有错,假也假不了,只是乱。要从头替他建立一个制度,如造万里长城,并且旧人手底下那班重臣也未必肯听我,麻烦不止一点点。
我同年轻的老板说了我的意见。
他叫我放胆去做,把尚方宝剑递给我,准我先斩后奏。
这分明是借刀杀人。
他自己要做红脸,便找我做白脸,我要是争气,便成为他新王朝的开国功臣,我要是做得不妥,他便把责任卸在我肩膊上。
真奸诈。
为一点点薪水,我实在犯不着如此尽忠报国。
心中犹疑起来,精神反而有寄托,只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也不闹搬家了。
照说这是个好机会,战败可以引咎辞职,作一次政治牺牲品,一旦跑出冷门来胜一仗,以后便一帆风顺可做重臣。
在这个当儿,天渐渐凉了。
我拉杂成堆,把旧衣服与姬娜借我的行头夹在一起穿,并提不起兴趣来买新衣服。
装扮是极花心思时间的一件事,以前我也是其中高手,近年来简直没有兴趣。
现在工厂区上班,衣着并不是那么计较,我也乐得名士派头,西装裤毛衣,加件姬娜的长直身大衣,竖起翻领,冒着细细毛毛雨,踩一脚的泥泞。
姬娜说:〃不打伞,这件凯丝咪大衣一下子就淋坏了。〃
我不经意答:〃衣服总会坏,人总会死。〃
她狠狠白我一眼。
我喜欢这种天气,令我想起初到纽约,空气中也有一股萧杀。
第五街那么热闹,我都没有投入,车如流水马如龙,我只是一个陌生城里的陌生人,活着是一个人,死也是一个人,至多在街上乱闯,到累了,找个小地方喝杯咖啡。
那是我一生中的转挟点。以往我太年轻,不懂得如何生活,现在可知道了。
街角上小贩卖熟食,一大堆女工围上去,兴高采烈地说起昨夜与男友去看的一场电影,我呆呆地做观光客,看她们面孔上洋溢的幸福。
大概是穿不够衣服,大概是吃饭盒子过饱,我觉得疲倦不堪,回到写字楼,关上房门,伏在桌子上小睡。
真没料到会睡得着。
朦胧间进入梦境,来到一个陌生的荒地。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有人说:〃这是喜马拉雅山山麓。〃
在梦中我诧异,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忽然间看见明晃晃的刀,刀用力砍在人的背脊上,肌肉连皮下脂肪翻卷起来,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血如泉涌。
我受惊,大声狂呼。
抬起头,一手扫开,桌上的玻璃杯子落地摔个粉碎。
我喘气。
这个梦太熟悉了,这七年我日夜与它共同生存,已经成习惯。
我取出手帕抹去额角的汗,斟一杯热水喝下去,灵魂又回归躯体。
喜马拉雅山麓!我哑然失笑,做梦什么样的背景都有。
下班时分,我开始有不祥的预兆,迟迟不肯离开公司。
小老板过来,〃还不下班?你面色好差。〃
我勉强笑说:〃今天向会计科同人慷慨激昂地陈词十五分钟,说得他们面孔一阵青红皂白,我自己也元气大伤,不过很奇怪,他们并没有什么对我不利的言行举止。〃
小老板有点得意,〃放心去做,建立你的制度,相信我,许多人为虎作伥,自有其不得已之处,说穿了还不是为饭碗,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们也会拥护你。〃
我笑了。
小老板也许不是理想的经理人才,但无异他是心理学专家。
我与他一起下班,他硬要送我一程,我只说有约会,不与他顺路,他很明白,向我扬手道别。
我的心越来越不安定,加紧步伐向大马路走去,预备叫车子。
泥泞斑斑的路上塞满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蓦然抬头,我知道为什么会心惊肉跳一整天,这不是他是谁?
化了灰了也认得他。
终于碰见他了。
我连忙缩进一条小巷,苍白着脸,偷偷探出一边面孔去看动静,他已经不见了,什么也没看到。
我浑身因惊怕而颤抖。到底是幻是真?
真是滕海圻?抑或魔由心生,全是我的想象?
一晃眼他怎么忽然不见了?
那明明是他,灰色西装与同色领带,斑白的鬓脚,英俊的面孔……不过他到这个地区来干什么?
我闭上眼睛,是我眼花吧,我实在太紧张了。
我算真的面对面碰上了,也应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假装不认识他。
这个反应我练习已经有七年,怎么一旦危急起来,半分也使不上?太窝囊了。
心一酸,眼泪自眼角滴下,我刚伸手要擦掉,忽然有一只手落在我肩膀上。
情急之下,我突叫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使劲道歉。
我转身,看到是一个年轻小伙于,惊魂甫定。
〃是我,〃他说,〃记得我吗,我叫左文思,我们见过一次。〃
我怔怔看着他。
是,左文思。我是怎么了?我怎么像是自鬼门关回来似的?
〃我记得你。〃我努力镇静下来,撂一撂头发。
〃我吓你一跳?〃他抱歉地说,〃我刚才在大马路看见你,来不急走过来,没想到你已不见,幸亏在小巷一张望,又发现你在发呆,怎么钻进来的?这里多脏。〃
〃我……我不见了一只手套。〃
他说:〃在这里,不是一只,而是一双,不过要洗了。〃
他替我把手套拣起来递给我。
他看着我,脸上喜气洋洋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在这里办公。〃我说。
〃替谁?〃
〃曹氏制衣。〃
〃啊。〃他显然对这一行熟悉。
〃你呢?〃我随口问。
〃我来取订单。〃他答。
他扶我走出小巷,我已定下神来。
〃让我送你一程,〃他坚持,〃你精神有点不大好。〃
我不再坚持,默默跟他前去。
他并没有开车子,我们上的是街车。
我神色非常恍惚地倚靠在车椅垫上。我发誓刚才见到滕海圻。
香港这么小,既然回来了,便一定会得碰见他。
我苦笑,还是对牢镜子,多练习那个表情吧,先是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韵娜。〃左文思唤我。
〃是,你同我说话?〃我吸进一口气。
〃你怎么了,鼻子红彤彤的。〃
〃噢,我重伤风。〃
〃我有预感,我知道我会得再碰见你。〃他搓着手,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