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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txt-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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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名叫什么呢?”
    “《海边的卡夫卡》。”大岛说。
    “《海边的卡夫卡》?”
    “是的哟,田村卡夫卡君。和你同名,堪称奇缘吧。”
    “那不是我真正的名字。田村倒是真的。”
    “可那是你自己选的吧?”
    我点头。名字是我选的。很早以前我就决定为新生的自己选用这个名字。
    “不如说这点很重要。”
    二十岁时佐伯的恋人死了。正是《海边的卡夫卡》最走红的时候。他就读的大学因罢课处于封锁状态,他钻过路障给住在里面的一个朋友送东西,是夜间快十点的时候。占据建筑物的学生们把他错看成对立派的头目(长得像),抓起来绑在椅子上,以间谍嫌疑进行“审讯”。他想向对方解释他不是那个人,但每次都遭到一顿铁管、四棱棍的痛打。倒地就被皮靴底踢起。天亮前他死了。头盖骨凹陷,肋骨折断,肺叶破裂,尸体像死狗一样被扔在路旁。两天后学校请求机动队冲进校园,只消几小时便彻底解除封锁,以杀人嫌疑逮捕了几个学生。学生们承认所犯罪行,被送上法庭。由于本来没有杀人意图,两人以伤害致死罪被判短期徒刑。对任何人没有意义的死。
    她再不唱歌,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电话也不接。他的葬礼她也没露面。她向自己就读的音乐大学提交了退学报告。如此几个月过后,当人们觉察时,她的身影已从街上消失。没有一个人知道佐伯去了哪里和做什么,甚至父母都未必知晓其准确去向,她像烟一样消失在了虚空里。即使最要好的朋友即大岛的母亲也对佐伯的下落一无所知。也有人说她在富士林海里自杀未遂,现在住进精神病院。又有人说熟人的熟人在东京街上同她不期而遇。据那人说,她在东京从事写什么东西的工作。还有人说她结婚有了孩子。但哪一种都是无法证实的传言。如此二十多年过去了。
    有一点是清楚的:那期间无论佐伯在哪里做什么,经济上都应该没有问题。她银行账户里有《海边的卡夫卡》的版税打入,去掉所得税还剩有为数不小的款额。歌曲在电台播放或收入老歌CD,尽管款额不大,但仍有版税进来,足可以用来在远方什么地方悄然独立谋生。况且她父母家境宽裕,她又是独生女。


    第17章 成为甲村图书馆的一员(四)
    不料二十五年后佐伯突然返回了高松。回乡的直接原因是料理她母亲的葬礼(五年前他父亲的葬礼上她没有出现)。她主持了小规模葬礼。丧事告一段落之后,她卖掉了自己赖以生长的大房子,在高松市内的幽静地段买了一套公寓,在那里安顿下来,看情形已不再打算搬去别处。过了一些时日,她同甲村家之间有事谈起(甲村家现在的当家人是比去世的长子小三岁的次子,佐伯同他单独谈的。谈的内容无由得知),其结果,佐伯担任了甲村图书馆的负责人。
    今天她也容貌美丽、身材苗条,样子基本和《海边的卡夫卡》唱片封套上的一模一样,依然文雅秀气,楚楚动人。只是那绝对通透的微笑没有了。现在她也时而微笑,妩媚固然妩媚,但那是局限于一定时间和范围的微笑,外围有肉眼看不见的高墙。那微笑不会将任何人带到任何地方。她每天早上从市内驾驶灰色的“大众·高尔夫”来图书馆,再开它回家。
    虽然返回了故乡,但是她几乎不同往日的朋友和亲戚交往,偶然见面时也只是彬彬有礼地聊几句世间套话。话题也很有限,每当涉及往事(尤其是有她在里边的往事),她就迅速而又自然地将话题岔开。她出口的话语总是那么温文尔雅,但其中缺少应有的好奇心和惊叹的余韵。她鲜活的心灵——假如有的话——总是深深藏匿在哪里。除去需要做出现实性判断的场合,她极少表露个人意见。她自己不多谈,主要让对方开口,自己和蔼可亲地附和。同她交谈的人很多时候都会在某一点上倏然怀有朦胧的不安,怀疑自己无谓地消耗她宁静的时光、将一双泥脚踏入她井然有序的小天地,而这种感觉大多是正确的。
    返回家乡之后,她对于别人依旧是谜一样的存在。她以无比洗炼得体的风度继续穿着神秘的罩衣。那里有一种难以接近的东西。就连名义算是雇主的甲村家人也让她几分,从不多嘴多舌。
    不久,大岛作为她的助手在图书馆工作。那时候大岛一没上学二没工作,一个人闷在家里大量看书听音乐。除了网友,朋友也几乎没有。加上血友病的关系,他或去专门医院,或驾驶马自达赛车兜风,或定期去广岛的大学附属医院。除去待在高知山间小屋的时间,从未离开这座城市。但他对生活没有什么不满。一天因偶然的机会,大岛母亲把他介绍给佐伯,佐伯一眼就看中了他,而大岛也满意佐伯,对图书馆工作亦有兴趣。佐伯日常性接触和说话的对象,似乎唯有大岛一人。
    “听你这么一说,佐伯回来好像是为了管理甲村图书馆。”我说。
    “是啊,我也大体同感。母亲的葬礼不过是她返回的一个契机。毕竟返回浸染着往日记忆的生身之地是需要相应的决心的。”
    “图书馆就那么重要不成?”
    “一个原因,在于他在那里住过。他——佐伯去世的恋人在现今甲村图书馆所在的建筑物、也就是甲村家过去的书库里生活来着。他性喜孤独——这也是甲村家血统的一个特征——所以上初中时他不住在大家住的主房,而希望在离开主房的书库里有自己一个房间。结果愿望实现了。毕竟是喜欢书的家族,这方面能够理解——‘原来想住在书堆里边,也好也好!’于是他在那边生活,不受任何人干扰,只在吃饭时间去主房。佐伯每天都去那里玩,两人一起做功课,一起听音乐,说很多很多话,估计还一起抱着睡觉来着。那里成了两人的乐园。”
    大岛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看我的脸:“往下你就住在那里,卡夫卡君。正是那个房间。刚才也说了,改建成图书馆时多少有所变动,但作为房间是同一个。”
    我默然。
    “佐伯的人生基本上在他去世那年、她二十岁的时候停止了。不,那个临界点不是二十岁,有可能更往前。那我就不清楚了。但你必须理解这一点,嵌入她灵魂的时针在那前后什么地方戛然而止。当然,那以后外面的时间依然流淌,也无疑对她有现实性影响,可是对于佐伯来说,那样的时间几乎不具意义。”
    “不具意义?”
    大岛点头:“形同于无。”
    “就是说,佐伯始终生活在停止的时间中?”
    “对的。不过在任何意义上她都不是活着的尸骸。了解她以后,你也会明白。”
    大岛伸手放在我膝头上,动作极为自然。
    “田村卡夫卡君,我们的人生有个至此再后退不得的临界点,另外虽然情况十分少见,但至此再前进不得的点也是有的。那个点到来的时候,好也罢坏也罢,我们都只能默默接受。我们便是这样活着。”
    我们驶上高速公路。驶上之前大岛停车升起车篷合拢,再次放舒伯特的奏鸣曲。
    “还有一点希望你知道,”大岛说,“佐伯在某种意义上患有心病。当然,无论你我都有心病,或多或少,毫无疑问。但佐伯的心病则更为个别,超过一般意义上的。或者可以说其灵魂功能同常人的不一样。然而并不是说她因此有危险啦什么的。在日常生活当中,佐伯是极其地道的,某种意义上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地道。有深度,有魅力,贤惠。只是,即使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也希望不要介意。”
    “不可理喻的事?”我不由得反问。
    大岛摇头:“我喜欢佐伯,并且尊敬。你也肯定会对她怀有同样的心情。”
    这不成为对我问话的直接回答。但大岛再没说什么。他适时换档,踩下油门,在隧道入口前把轻型客货两用车赶超过去。


    第18章 沙丁鱼从天而降(上)
    醒来时,中田正仰面朝天躺在草丛中。他已恢复知觉,慢慢睁开眼睛。夜晚。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但天空仍隐隐发亮。夏草味儿直冲鼻孔,虫鸣声声可闻;看来似乎置身于每天都来监视的空地中。脸上有一种同什么磨擦的感触,粗拉拉暖融融的。他略微动了动脸,看见两只猫正用小舌头起劲地舔着自己的两颊。是胡麻和咪咪。他缓缓爬起,伸手摸两只猫。
    “中田我睡过去了?”他问猫们。
    两只猫像要诉说什么似的一齐叫着;但中田听不清它们的话语。它们诉说什么中田根本理解不了,听起来仅仅是普通的猫叫。
    “对不起,中田我好像听不清楚你们讲的什么。”
    中田站起身,上下打量自己的身体,确认身体无任何变异。没有痛感,手脚活动自如。四周黑了,眼睛习惯还需要时间,但手上衣服上都没沾血是无需怀疑的。身上穿的衣服仍是走出家门时的,一点儿不乱。装保温瓶和饭盒的帆布包也在旁边。帽子仍在裤袋里。中田莫名其妙。
    为了救咪咪和胡麻的命,自己刚刚手持长刀结果了“猫杀手”琼尼·沃克。中田对此记得清清楚楚,手心里还有当时的感触。不是什么做梦。捅死对方时溅得浑身是血。琼尼·沃克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咽气了。至此全都记得。之后他沉进沙发,人事不省,醒来时就这么躺在空地草丛中。如何走回这里的呢?本来连路线都不晓得!何况衣服上半点儿血迹也没有。咪咪和胡麻在自己两边也是并非做梦的证据,然而它俩说的他又全然不知所云。
    中田喟叹一声。考虑不明白,无可奈何。以后再考虑好了。他挎起帆布包,一手抱一只猫离开空地。走到围墙外,咪咪不安份地一动一动的,意思说想要下去。中田把它放在地上。
    “咪咪自己可以回家去了,就在附近。”中田说道。
    咪咪用力摇一下尾巴,像是说“是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中田我没办法弄明白。而且不知为什么,再不能和你咪咪君说话了。但小胡麻总算找到了,这就把小胡麻送去小泉先生那里,小泉先生全家都在等小胡麻回去。咪咪君,给你添麻烦了。”
    咪咪叫了一声,又摇了下尾巴,匆匆拐过墙角消失了。它身上也没有沾血——中田把这点印在脑袋里。
    小泉先生一家见胡麻回来,又惊又喜。夜晚十点多了,孩子们正在刷牙。喝着茶看电视新闻的小泉夫妇热情欢迎把猫找回来的中田。穿睡衣的孩子们抢着抱三毛猫,马上喂它牛奶和猫食。胡麻大口大口吃个不停。
    “这么晚前来打扰,非常抱歉。再早一些就好了,但中田我别无选择。”
    “哪里哪里,您千万别介意。”小泉太太说。
    “时间那玩意儿什么时候都无所谓的。那只猫好比我们家的一个成员,找到真是太好了。您不进来?进来一起喝茶。”小泉先生说。
    “不了不了。中田我马上告辞。中田我只是想尽早尽快把小胡麻交给你们。”
    小泉太太进里面装好礼金信封,由丈夫递给中田:“一点点心意,感谢您找回胡麻。务请收下。”
    “谢谢。我就不客气了。”中田接过信封,低头致谢。
    “不过这么黑,您还真找来了。”
    “那是。说来话长,中田我无论如何也说不来。脑袋不怎么好使,说长话尤其不擅长。”
    “没什么的。实在不知怎么感谢才好。”太太说,“对了,剩的晚饭——真是不好意思
    ——有烧茄子和酸黄瓜,如果您不介意,带回去好么?“
    “是吗?那就承您美意带回去,烧茄子也好酸黄瓜也好,都是中田我顶喜欢的。”
    中田把装有烧茄子和酸黄瓜的塑料食品袋和装钱的信封放进帆布包,离开小泉家。他朝车站方向快步急行,走到商业街附近的派出所执勤点那里。执勤点一个年轻警察坐在桌前,正往表格里填写什么,没戴帽子,帽子放在桌上。
    中田打开玻璃拉门进去:“您好,打扰来了。”
    “您好!”警察应道。他从表格上抬起眼睛,观察中田的形貌。看来是个有益无害的厚道老人,想必是问路的。
    中田站在门口摘下帽子揣进裤袋,从另一侧裤袋掏出手帕抹了把鼻子,又叠好手帕,放回原来的裤袋。
    “那,您有什么事么?”警察问。
    “有有,中田我刚才杀人了。”
    警察不由把手中的圆珠笔放在桌上,张嘴盯视中田的脸,说不出话来。
    “等等……啊,先坐下。”警察半信半疑,指着桌对面的椅子说道,而后伸手大致确认一遍:手枪、警棍、手铐都带在腰间。
    “是。”中田弓身坐下,又伸直腰,双手置于膝头,视线笔直地落在警察脸上。
    “你、你……杀人了?”
    “是的。中田我用刀捅死一个人,就是刚才的事。”中田言之凿凿。
    警察取出公文纸,扫了一眼挂钟,用圆珠笔记下时间,写道“以刀行刺”:“首先,你的姓名住所?”
    “我叫中田聪。住所是……”
    “等等,中田聪字怎么写?”
    “中田我不认字。对不起,不会写字,看也不会。”
    警察皱起眉头。
    “写看完全不会?自己名字也写不来?”
    “是的。据说九岁之前中田我看也会写也会,不料遇上一场事故,那以来就彻底不行了。脑袋也不好使。”
    警察叹息一声,放下圆珠笔:“那么说文件也写不成了——既然连自家名字都写不来。”
    “对不起。”
    “家里边没有谁?家人?”
    “中田我光杆一人。没有家人。工作也没有。靠知事大人补贴生活。”
    “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休息了,好好睡上一觉。到明天又想起什么,再来这里一次。那时再从头道来。”
    交班时间快到了,警察想赶紧收拾桌上的东西。已经讲好值完班和同事们一块儿去附近酒馆喝酒,没闲工夫接待这个脑袋有毛病的老头子。然而中田目光严峻地摇了摇头。
    “不不,警察先生,中田我还是想趁能想起来的时候一五一十讲出来。到了明天,没准会把要点忘光了。


    第18章 沙丁鱼从天而降(下)
    “中田我在二丁目的空地上来着。受小泉先生之托,在那里找小胡麻猫。突然来了一只大黑狗,把中田我领到一户住宅。住宅很大,有大门,有黑色小汽车。地址不知道。周围没有印象。不过我想大约是在中野区。那里有一个名字叫琼尼·沃克的带不伦不类黑帽子的人。很高的帽子。厨房电冰箱里摆着很多猫君的脑袋,估计有二十个左右。那人专门杀猫,用锯子割下脑袋,吃猫心,搜集猫的灵魂制作特殊笛子。琼尼·沃克当着中田我的面用刀杀了川村君,其他几只猫也被他杀了,拿刀划开肚皮。小胡麻和咪咪也即将遭殃。于是中田我拿起刀捅死了琼尼·沃克先生。
    “琼尼·沃克先生叫中田我结果了他,但中田我无意结果琼尼·沃克先生。是的,是那样的。中田我这以前从没杀过人。中田我只是想阻止琼尼·沃克先生继续杀猫,可是身体不听使唤,自行其是,就把那里的刀拿在手里,一下、两下、三下朝琼尼·沃克先生胸口捅去。琼尼·沃克先生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地死了。中田我那时也浑身是血,之后迷迷糊糊坐在沙发上睡了过去,睁眼醒来时已深更半夜,躺在空地上。咪咪和小胡麻挨着我。就是刚才的事。中田我首先把小胡麻送去小泉先生府上,拿了他太太给的烧茄子和酸黄瓜,紧接着来到这里——心想必须向知事大人报告才行。”
    中田挺胸拔背一口气说罢,长长吸了口气。一次说这么多话生来还是头一遭。脑袋里好像一下子空空荡荡了。
    “请把此事转告知事大人。”
    年轻警察呆若木鸡地听中田说完,但实际上他几乎不能理解中田说的是什么。琼尼·沃克?小胡麻?
    “明白了。转告知事大人就是。”警察说。
    “补贴不会取消吗?”
    警察以严肃的神情做出记录的样子:“明白了。这样记录下来——当事人希望补贴不被取消。这回可以了吧?”
    “可以可以。警官先生,非常感谢!给您添麻烦了。请向知事大人问好。”
    “记住了。你只管放心,今天就好好休息吧。”如此说罢,警察最后加上一句感想,“对了,你说自己杀人弄得浑身是血,可衣服上什么也没沾嘛!”
    “那是,您说得是。说实话,中田我也十分莫名其妙,想不明白。或许中田我本来浑身是血,而注意到时已经不见了。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啊。”警察的声音里透出一整天的疲劳。
    中田打开拉门刚要出门,又回头说道:“明天傍晚您在这一带么?”
    “在。”警察的语气十分谨慎,“明天傍晚也在这里执勤。怎么?”
    “即使晴空万里,为了慎重,也还是带上伞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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