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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体面、恰当甚至高尚的理由,让我离开自己美丽的牧场。
3
当我走下楼来的时候,休正在做早餐。我还没到厨房就听到了煎吉米·迪安牌香肠的嘶嘶声。“我不饿。”我跟他说。“但是,你需要吃一些东西,”他说,你不会再呕吐了。相信我。”每次家里出现危机的时候,休都要做这种丰盛的早餐。他似乎相信这种早餐的力量能够使我们恢复生气。休在下楼之前,已经为我订好了一张去查尔斯顿市的单程机票,并且取消了他下午头几位病人的约会,以便驾车送我去机场。我在餐桌前坐下来,努力地将脑子里的一些形象驱赶出去:切肉刀、母亲的手指。冰箱发出一个细微的吮吸声打开来,然后又关上了。我望着休打了四个鸡蛋。他站在炉子旁边,手上拿着一把刮铲,摆弄着平底锅里的鸡蛋。一溜儿棕色湿头发触到他的衣领上。我刚要开口说他该理发了,他看起来像一个老嬉皮士,但是,我把话咽了回去,更确切地说,是说话的兴致忽然在舌头上消失了。然而,我发现自己正盯着他看。人们总是盯着休看——在餐厅里,在剧院列队里,在书店过道里。我会发现人们在偷看休,大部分是女人。他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是那种浓郁的秋色,能够使你联想到丰饶角和印第安玉米,他下巴中间还生着一道漂亮的裂纹。有一次,我跟他开玩笑说:当我们一起走进一个房间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因为他比我漂亮多了。他只好跟我说,我也很漂亮。但是,事实是,我根本无法与他相媲美。最近,我的眼角上布满了细细的鱼尾纹,我有时会发现自己站在镜子前面,用手指把太阳穴往后拉。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头发一直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肉豆蔻色,但是现在也夹杂了几缕银丝。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只手正抵在我的后腰上,将我轻轻地推向那个更年期妇女们居住的神秘栖息地。我的朋友蕾已经消失在那里了,而她仅仅四十五岁。休的衰老似乎缓慢许多,他英俊的外表透出了成熟的味道,然而,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还是他脸上流露出的智慧和亲切。我起初就是被这一点吸引住的。我将身体靠在餐桌上,我胳膊肘下面的布满斑点的花岗岩台面透着寒气,我回想起我们的初遇,我需要记住那些往事。记住我们曾经如何。他出现在我第一次所谓的艺术展上,我在迪凯特跳蚤市场租了一个破烂摊位,展览自己的作品。我刚刚从阿格尼丝·斯科特学院毕业,拿到了一个艺术学位,满脑子空想,希望以卖画为生,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艺术家。然而,一整天,没有人真正理会我的艺术盒,只有一个女人过来看过,不停地管它们叫“阴影盒”。休当时正在埃莫里做第二年的精神病实习医生,他那天到跳蚤市场来买蔬菜。他无意中走过我的摊位,看到了我的“亲吻鹅”艺术盒,他两眼一亮。那是一个奇怪的作品,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是我的得意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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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美人鱼椅子(7)
我把盒子的里面绘画成一个维多利亚式的起居室——英国玫瑰墙纸和饰着彩穗的落地灯——然后,在盒子里放上一张天鹅绒玩具沙发,两只塑料鹅被黏在沙发垫子上,它们站立的姿势让人觉得,它们正在喙对喙地亲吻。我的创作灵感来自刊登在报纸上的一个故事,一只野鹅迁徙途中在一家购物中心的停车场里受了伤,它的配偶离群留下来陪伴它。一名店员把受伤的母鹅送到了一家庇护所,但是它的配偶在停车场里游荡了一个多星期不肯离去,并且不断凄凉地哀鸣,最后,那个店员把公鹅也送去了庇护所。那篇文章说,它们被放在一个“房间”里。剪报作为装饰被贴在盒子的外面,我还在盒子上方安装了一个自行车喇叭,那种带一个红球听起来像鹅叫的喇叭。在过来看盒子的人们当中,大约只有一半人按过喇叭。我觉得,这很能说明问题。这说明他们比一般人更加有情趣,不那么保守。休伏在盒子上面阅读那篇文章,我等着看他会做什么。他按了两次喇叭。“你这卖多少钱?”他问道。我没有立即回答,鼓足勇气准备说二十五元。“四十元够吗?”他一边说一边去掏钱包。我又犹豫起来,竟然有人愿意付那么多钱买一对亲吻鹅,我感到非常吃惊。“五十元?”他说。我脸上不动声色。好吧,五十元。”当天晚上,我们便出去约会了。四个月后,我们结了婚。多年以来,他一直将那只“亲吻鹅”艺术盒摆在自己的梳妆台上,后来挪到了他书房里的书架上。两年前,我发现他坐在桌子旁边,正在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里的东西重新黏起来。他曾经向我坦白,他付给我那么多钱,就是为了约我出去,但是事实上,他确实很喜欢那只艺术盒,他能够去按喇叭这一点,也说明了他的个性,展现出他鲜为人知的一面。人们总是看到他的非凡智慧和解剖分析能力,但是,他也喜欢享受生活的乐趣,并且时常想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鬼点子:我们是出去庆祝墨西哥独立日呢,还是你更喜欢去参加床垫比赛?我们曾经花了一个星期六的整个下午参加一场比赛,比赛中,人们把床铺装上轮子,在亚特兰大市中心赛跑。人们也很少注意到,他对事物有着多么深刻且透彻的感受。无论哪个病人自杀了,他仍然会掉泪,他时常为人们将自己逼到黑暗、痛苦的绝路上而感到悲哀。去年秋天,当我把洗好的衣服收起来时,我无意中在他存放内衣裤的抽屉的尽里头发现了他的百宝盒。也许我不应该这样做,但是,我坐在床上,把里面的东西翻看了一遍。迪伊的每一颗乳牙都在里面,小小黄黄的像玉米粒;几幅迪伊在他的处方单上画的画;他父亲的珍珠港纪念别针;他祖父的怀表;以及我在不同的纪念日为他买的四副衬衫袖扣。我把绑在一小沓纸上的橡皮带拿下来,发现了一张揉皱了的我的照片,那是我们在青峰岭度蜜月时,我站在我们租用的小木屋前拍摄的;其余的都是多年来我送给他的卡片和传递爱意的小纸条。他把这些东西全部保留着。他是我们两人中首先说“我爱你”的。那是在我们邂逅两个星期之后,甚至在我们肌肤相亲之前。我们正在埃莫里校园旁边的一家餐厅里,在靠窗的一个火车厢座位里吃早餐。他说:“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但是,我爱你。”从那一刻起,他对我的感情始终忠贞不渝。即使现在,他也几乎没有一天不告诉我,他爱我。
开始的时候,我对他感到如饥似渴,那种贪婪的渴望一直持续到迪伊的出生。直到那时,那种感觉才逐渐平息下来,变得驯服了。好像从野外捕猎来的野兽,被放在一个舒适的模拟环境中,完全知道下一顿饭从哪里来,就变得自满自足起来。所有猎食求生和意外冒险的刺激都消失殆尽了。休把一盘鸡蛋和香肠摆在我的面前。吃吧。”他说。我们肩并肩地坐着吃早餐,窗户上依然蒙着拂晓的昏暗。雨水顺着排水管道哗啦啦地流下来,我仿佛听到远处有一扇窗板在砰砰作响。我放下餐叉,倾听着。“在海岛上,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我们家的防风窗板就会像那样敲打在房子上。”我说道,眼泪开始涌上来。休停下咀嚼望着我。“母亲会把一张床单搭在厨房桌子上,然后,同我和迈克一起爬到桌子下面,打着手电筒读故事给我们听。她将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钉在桌子的背面,我们仰面躺在地上,一边听她读故事,一边凝视十字架。我们管它叫‘暴风雨帐篷’。我们觉得,在桌子下面,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我们。”休伸出手臂,我的肩膀就势滑到了他的腋下,将头靠在他的脖颈上,这熟练、机械的动作如同我们的婚姻一样古老。我们就那样坐着,紧紧相依,鸡蛋变凉了,远处那奇怪的砰砰声时作时歇,一直到我开始感觉,我们的生命已经啮合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无法分清他的肩膀在什么地方结束,我的脑袋从什么地方开始。小时候,当父亲将他的手指贴在我的手指上时,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手指相擦,仿佛变成了一体。我抽回身子,在高椅上坐正。“我真不敢相信她所做的事情,”我说,我的上帝,休,你觉得应该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吗?”“在没有跟她谈话之前,我不好说。这听起来好像是强迫性障碍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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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美人鱼椅子(8)
我看到休低头望了一眼我的膝盖。我把餐巾绕在自己的手指上,好像正在试图止血一样。我把餐巾松开,尴尬地意识到我的身体无意中正在喋喋不休。“为什么是她的手指呢?”我说。为什么偏偏是她的手指?”“这种情况未必有规律和原因。强迫性障碍症正是如此——通常是无理性的。”他站起来,“听我说,我为什么不跟你一起去呢?我把时间腾出来。我们俩一起去。”“不,”我说道,语气有一点儿过重,“她永远都不会跟你谈论这件事,这一点你清楚。而且,你还有那么多病人需要照顾。”“好吧,但是,我不想让你单独处理这件事。”他在我的前额上亲吻了一下,打一个电话给迪伊。让她知道你会去哪里。”在他离开家去办公室之后,我收拾好一只手提箱,将它放在门旁,然后,我爬上楼梯来到我的艺术室,我要确定屋顶这一次没有漏水。我打开一盏台灯,一片蜡黄色的光线洒在了我的工作台上——我在一家二手商店里发现的一张珍贵的橡木大桌子。一个做了半截的艺术盒摊放在桌面上,积满灰尘。去年十二月份迪伊回来过圣诞节的时候,我把它撂下了,不知道为什么,再也没有上来将它完成。我正在查看地上有没有积水,电话铃响了。我拿起无绳电话,听到了迪伊的声音。猜猜怎么着?”她说。“怎么啦?”“爸爸给我多寄来一些钱,我买了一件深蓝色短外套。”我想象着她长发披肩,盘腿坐在宿舍床上的样子。人们说她长得像休。他们俩看上去同样的神采奕奕。“短外套,哦?那你告诉我,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已经放弃哈雷·戴维森的摩托服了。”“你呢?你自己还有那件缀满牛仔彩穗的红色翻皮夹克衫呢。”我微笑起来,然而,一想到母亲,同迪伊在一起时的轻松感便开始消失了。“听我说,亲爱的,我今天早晨本来想打电话给你的。我今天要去岛上看你的外祖母。她不太好。”我忽然想到,迪伊可能以为她的外祖母病危了,于是,我把实情告诉了她。迪伊嘴里吐出的第一个字是:噢,操。”“迪伊!”我说道。我估计,我的语气有几分过硬了,但是,她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那可不是你该使用的词汇。”“我知道,”她说,我敢打赌,你就一辈子没有用过这个字。”我长舒了一口气。听我说,我并没有教训你的意思。”她沉默了一会儿。“好了,我不该用那个字。但是,外祖母所做的事情太令人不可思议了。她为什么那样做?”迪伊的目光一向很敏锐,但是,她总是盲目地看待自己的外祖母,将她塑造成一个行为古怪、可亲可敬的人。我想,这一次她的幻觉将会被彻底打破了。“我不知道,”我说,我希望自己知道。”“你会照顾她的,对吧?”我闭上眼睛,看到了我的母亲躲在“暴风雨帐篷”里的情景,当时父亲刚刚去世,我在那里找到了她。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跟迪伊说。
我挂上电话,在工作台旁坐下来,呆呆地望着桌子上的镜子和蛋壳碎片——我本来正在用它们装饰我的艺术盒。我说过那个字。去年十二月份,迪伊在家的时候。我正在淋浴,休悄悄地走进浴室,脱掉衣服,来到我的身后,我吓了一大跳,身体猛地向前冲去,把放在淋浴喷头架子上的洗发液瓶子都撞掉了。“操。”我说。这可不像我说的话。我的词汇里没有这个字,我不知道是我还是休,对此感到更加震惊。休愣了一下,大笑起来。没错。操正是我心之所想。”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过身来。他的手指沿着我的肋骨游移着,轻轻地触摸我的乳房四周。我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我努力地想要他,但禁不住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我直挺挺地站在喷头下面,看上去一定像一根树干,像一棵无声无息正在石化的树木。几分钟后,浴室门打开又关上了。他走了。在那之后的好多天里,我都以一种热烈诚恳的态度,煞费苦心地试图弥补。我不止一次,而是两次,跟休一起走进浴室,将身体扭曲成特别的瑜伽姿势。第二次出来的时候,我的背部带着一个水龙头把手的红印,活脱脱像一只压扁了的鸟的文身。有一天,迪伊跟她的朋友们一起去赶圣诞节后的大拍卖,我来到休的办公室,他的最后一个病人已经离开了,我建议我们在他的沙发上做爱。要不是他的传呼机响起来,我想我们就这样行动了。有人企图自杀。我驾车回到家里,所有热忱的努力都烟消云散了。第二天,迪伊返回学校去了。我望着她的汽车缓缓开出车道沿街驶去。当车在拐弯处消失之后,我走进家里,走进一片深沉得令人困惑的寂静中。此时此刻,那寂静又出现在我的艺术室里。我抬头望了望天窗。天窗上覆盖着榆树叶子和浓重的油灰色光线。风和雨都停歇了,我第一次听到了那寂静,那在我头部四周凝固起来的寂静。窗外,休的沃尔沃汽车拐上了车道。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感到震动声波从墙外传进来。我从楼上走下来,我们一起度过的岁月好像积聚在每一个角落里,装满了整栋房子。爱和习惯如此水乳交融,组成一个生活,这实在令我感到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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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美人鱼椅子(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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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犹豫不决地踏上渡船,一只脚踩在船上,另一只脚留在浮动码头上,一时间,我被公牛湾海面上的流光吸引住了。五六只美丽洁白的白鹭,从附近的沼泽地里飞腾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鸣叫声。我走上渡船,透过塑料窗望着它们,它们在海湾上空编织出一条熟悉的缎带,然后,整齐地调转了方向,朝白鹭岛飞去。渡船实际上是一艘陈旧的平底船,名字叫海潮渡。我把自己的手提箱靠在一个灰白色的冷藏柜旁边,冷藏柜上方的墙上挂着两个用厚纸板做成的红色潮汐仪。我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休安排了一位司机把我从机场送到了奥因多摆渡码头。我刚好赶上了最后一班渡船。时间是下午四点钟。船上只有其他五位乘客,大概是因为时值冬日游客还没有蜂拥而至的缘故。游客通常在春夏两季到这里来,观赏遍布在沼泽地里的白鹭。白鹭成群地落进小溪两旁的树林里,静静地栖息着,犹如一个个光团。几位游客——从查尔斯顿市零星到来的地道历史迷——来参加赫普吉巴的“格勒文化一日游”,其中包括参观奴隶墓地。赫普吉巴是海岛上的文化守护者,或者,像她自己喜欢称呼的那样,一个讲非洲故事的人。她熟悉上千个民间故事,会说流利的格勒语,格勒语是奴隶们从英语和他们的非洲母语中衍生出来的一种语言。我仔细打量着船上的乘客,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某个海岛居民。除了修士们之外,仍然居住在海岛上的人还不到一百,其中大多数人自从我还是个小孩子起就一直住在那里。我发现,船上所有的人都是游客。一个人身上穿着印有“硬摇滚咖啡厅——来自墨西哥坎昆”字样的T恤衫,头上缠着一条红色印花大手帕。我想他一定快冻僵了。
他见我在望着他,问道:你在海岛狗旅店住过吗?”“没有,但是,那个旅店很好。你会喜欢的。”我说道。在渡船发动机的轰轰声响中,我只好扯着嗓门儿说话。海岛狗旅店是岛上唯一的一家含早餐住宿旅店,一栋淡蓝色的二层楼,装有白色防风窗板。我很想知道,邦妮·兰斯顿还是不是旅店老板。她是那种赫普吉巴称作“来牙”的人,格勒语的意思就是外来人。如果你的祖先曾经居住在海岛上,那么,你就是一个“在牙”。“来牙”们在白鹭岛上很少见,但他们确实存在。从十岁起,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海岛。“我想做一个‘去牙’。”我有一次跟赫普吉巴这样说,她先笑起来,但是,随即收敛了笑声望着我,她看到了我内心深处那个使我想要离开的伤心处。“你不可能离开家,”她用极其温柔的口吻说道,“你可以去别的地方,这没问题——你可以生活在世界的另一边,但你永远不可能离开家。”我现在觉得,我已经证明她错了。“你一定要去马克斯咖啡店吃一顿饭,”我对那位游客说,“要一份虾煮粗玉米糊。”实际上,如果他想吃东西的话,那家咖啡店是他唯一的选择。咖啡店跟含早餐住宿旅店一样,用马克斯的名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