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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5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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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与徐阶都是神情淡漠,相互望了片刻,前者才低声问道;“下官开始替皇上问话,请元辅务必如实回答。”

    “一定。”徐阶微微点头,沉声道:“你问吧。”

    “昨夜先是言官上疏,后是海瑞击鼓,前后呼应,令人生疑。”沈默的声调逐渐提高,神态只剩下郑重道:“请问元辅,这两者间有何联系?您事先知不知情?”吴太监也在边上飞快记录起来,两人的对话必然会给嘉靖过目。

    “本官不知有何联系。”徐阶缓缓道:“事先也只知道,有些言官私下串联,说要上本参内阁九卿,雷霆雨露、均处于上,本官无权干涉,只能享其上本再做辩解,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想到在除夕之夜上本,实在匪夷所思。”

    “这么说,您知道百官会上本参你,却不知他们会在昨夜发动?

    沈默沉声问道。

    “是。”徐阶点点头道。

    “那海瑞呢?”沈默接着问道:“您知道他会上本吗?”

    “不知道,就连这个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徐阶摇头道:“五品以上京官就有近千名,老夫不可能每个都认识。

    “这么说,他上本您不知情了?”沈默沉声问道。

    “不知情。”徐阶心里通明,知道沈默这是在为自己洗脱嫌疑呢,便很配合的面带气愤道:“若是早知道的话,又怎会任由他狂悖犯上呢?”

    “您怎知他谋逆犯上?”边上

    那做比笔录的吴太监,突然日光闪动的问道:“莫非什么时「候看过那奏本?”

    “没有看过,但无论他写得什么,把皇上气成那样,都是大逆不道。”虽然都说的是同一件事,但三人所用的词汇却不相同,沈默说·狂悖犯上’,是为了暗示徐阶,海瑞惹恼嘉靖的原因;吴太监却换成了‘谋逆犯上’,说明他相信海瑞上书的背后,存在不可告人的阴谋;而徐阶不接吴太监那茬,而是改用‘大逆不道’,说明他深恨这海瑞扰乱朝纲,却坚决不希望因此发生株连的心态。

    “我这里有个抄本”沈默又问道:“您妻看看吗?”

    “大逆不道之言,做臣子的看就是罪过。”徐阶摇头道:“除非皇上有旨,否则老夫不看。”这才是聪明人该有的态度,其实沈默看了那奏疏就后悔了,确实自己也不该看。

    不过话说回来,身为主审官,要是连那奏本内容都不知道,又怎么去询问别人。所以别的都不怨,就怨嘉靖好事儿想不着他,遇到这种狗屁倒灶的差事,却第一个就找他。

    沈默的问话,始终不离开徐阶与海瑞是否有关,徐阶则坚定的矢口否认,两人一问一答,用意却是一样的,都是在竭力辩白徐阶、还有朝中的大臣与海瑞无关,至于多余的话,是一句也不敢问、不敢说的。

    所以很快就无话可问了,沈默看看吴太监道:“公公都记下了?”

    “都记下了。”吴太监道。

    “您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沈默假惺惺的问道。

    “首辅已经把问题都说清楚了。”吴太监苦笑道:“再问也没意义了。”

    “那就到这儿吧?”沈默征求他的意见道。

    “娟吧。”吴太监便搁下笔,小心把笔录吹干,请徐阁老在空白处签名。

    徐阶签了名,又按了手印。沈默赶紧将自己的手帕递上,徐阶掊过来,一边擦着通红的食指,一边对两人道:“本官还写了份辩状,劳烦二位奉给皇上。”说着从桌上拿起个信封,吴太监双手接过来,小心收在匣中道:“如此,我等告辞了。”

    徐阶起身相送,对沈默轻声道:“此案亘古未闻,你要秉公办差、慎重再慎重,我们在这里受点委屈不要紧,案子可一定要查清楚了,不能让皇上的圣名蒙垢。”

    沈默听得懂潜台词,无非还是一个拖字诀,只是徐阶的目的,是将所有影响都降到最低限,并没有他那种勃勃野心。

    重重点下头,沈默与吴太监向徐阶告退,轻轻掩上门,向下一间走

    去。

    深夜,圣寿宫外间的西洋钟发出‘铛铛铛………三声。

    内寝宫中,大部分的灯火都熄了,只亮着几盏长明灯,照得大殿中昏黄一片。嘉靖皇帝虚浮无力的躺在龙床上,虽然已到寅时,但他仍无一丝睡意,文字首发:③〓Z〓中〓文网;两眼无神的盯着帐顶,那里幻化出许多人的面孔,有杨廷和父子的、有严蒿父子的、有夏言曾铣的、有仇鸾王障…的……但无论是谁,最后都会幻化成一张陌生的面孔,国字脸,面部线条刚硬,一双眼睛发着寒光……这便是嘉靖从吏部档案中,看到的海瑞画像上的模样。

    可就这画像,却仿佛真人一般,面带着浓浓的不屑,深深刺痛嘉靖帝敏感的内心。几十年来,来从没人让他如此的难堪。那些辛辣无礼的语句还在其次,关键是字字句句将他心底几十年,不敢触及的隐痛血淋淋揭开在面前,他无从回避,无可否认。回想国事家事,愈想愈是灰心,原来一切都是自我麻痹,原来自己真的百无一是,原来天下人早就恨不得我完蛋了……

    ·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

    那声音如魔音灌脑般,在嘉靖耳边回荡,他的胸中仿佛塞满柴草,烦闷的像要爆炸一般,终于忍不住,双手抱头的嚎叫道:“啊……”

    “皇上……”寝宫内慌乱一片,在外面值守的马森急忙忙带人掌灯进来。只见皇帝披头散发、;身汗水,身体在那里不住的痉挛,日光诡异的伸手指着马森道:“杀!杀!杀!”

    马森被皇帝的样子吓住了,口吃道:“主子要杀谁啊?”

    “海瑞,”嘉靖神经质的抽搐道:“还有他的同党,统统杀掉,一

    个不留!”

    早些时候还不让提刑司对那个海瑞用刑,说是要问出同党,现在连话都没问,怎么又要连同党一起杀掉呢?这岂不是疯话?马森两眼发直的望着嘉靖,话都说不利索了:“启、启奏主子,都要抓哪些人?”

    嘉靖的眼珠子一转不转,就那么直直望着前方,像是在回答他,又仿佛自言自语道:“抓哪些人?抓哪些人?”然后便一动不动,两眼灰白无光,除了鼻孔还喘气,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马森小心的等了半天,也不见嘉靖出声,这才明白过来,皇帝是魇着了,赶紧低声道:“传

    太医……

    太医日夜候在圣寿宫,须臾便至,为首的正是当年那救驾有功的金太医……哦不,现在是金院正了。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了,虽然寝宫中一片慌乱,但他仍能定住神,拿住了嘉靖胳膊,为他诊脉。

    见有人给皇帝看病了,寝宫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稍许,金院正睁开了眼,从药箱中拿出一卷艾灸,边上的太医赶紧接过来,在火盆边点燃了,再小心递给金院正。金院正让人扶住嘉靖,拨开他脑顶上的头鉴,看准了天灵穴,一灸灸了下去,少顷收回。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嘉靖的脸。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嘉靖的嘀慢慢张开,从腹内极深处吐出了一口极重的浊气,似乎还带着深深的一叹。接着,他的两眼慢慢睁开了,渐渐看清了站在身边的金院正,目光有些迷离道:“朕,朕这是怎么了?”

    金院正笑笑道:“皇上一时急火攻心,血脉不畅,已经缓过来

    了。

    嘉靖定定的望着他,突然对众人道:“你们都出去……”

    所有人鱼贯而出,只留下金院正一人,坐在龙床边的锦墩上。

    嘉靖轻声道:“你是朕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你和崔太医,那年朕就回不来北京了。”

    金院正轻声道:“那是皇上洪福齐天,激臣与崔太医,不过是顺天而为罢了。”

    “顺天而为?”嘉靖听出他隐藏很深的弦外之音,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实话实说,朕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三番两次的晕倒?”

    “这个,皇上最近缺乏休息……”金院正有些慌乱道。

    “休要撒谎!”嘉靖低吼一声道:“朕的身体自己知道,是不是大

    限将至了!!”

    在皇帝的鄙视下,金院正额头冷汗津津,他想要撒谎,却如鲠在

    喉,想说实话,却怕得要死,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但这比说还可怕,嘉靖仿佛一下被抽空了力气,紧提的手松开,身子无力的躺在床上。喃喃道:“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天……”

    金太医倍感讶异,在他印象中,皇帝就是讳疾忌医的蔡桓公「从来不承认自己有病,总是说什么过关啊,修炼的坎啊,更是忌讳一个·死…字。

    “尧舜禹汤、文武之君,圣之盛也,亦未能久世不终。下之,亦未见方外士自汉、唐、宋存至今日……”文字首发:③〓Z〓中〓文网;嘉靖闭上眼,就是海瑞奏疏中的句子,他都不知自己何时,拥有如此惊人的记忆,看了一遍就怎么也忘不掉了:“就连朕最敬仰邵元杰、陶仲文二位仙师,不也化为一疥尘土了吗?”

    其实成仙究属渺茫,身体日渐羸弱,他几乎嗅到了幻灭那股空寒的气息。他恐惧、焦虑,无计可施,只好以天意自欺,大倡祥瑞麻醉自己,自欺欺人,但海瑞无情的指出,这都是那些宵小看出便宜,在变着法子愚弄自己。

    一道直言不讳的奏疏,威力绝对超乎想象。把嘉靖最后的美梦被戳破了,虽然百般不愿、虽然难以接受,皇帝却不得不正视残酷的现实了。

    放下那些无端的执念后,嘉靖的头脑反倒清明起来,但同时对身体的痛楚,感受也愈发明显,他低声道:“朕还能活多久?”

    金院正的脸色霎时惨白,谁敢做这种稹言,那不是活腻歪了吗?

    “你不要怕,”嘉靖淡淡道:“这里只有咱们俩,只要此话不传到

    第三人耳中,朕就不会把你怎样。”

    金院正擦擦汗,刚要编个瞎话骗骗皇帝,却听嘉靖警告道:“这关系到朕的生前身后,祖宗的江山社稷,你千万不要虚报!”

    “是……”【x》金院正艰难的咽L口吐沫,【x》喉头颢动好久,【x》才断断续续道:“【s》皇上的身子本来没病……【w》其实是因为……【。》最近服用太多大燥大热的丹药,【n》体内邪火太旺,【e》把五脏六腑都烧坏了……”【t》说着流下泪来道:“您若是继续服丹,恐怕坚持不到开春了。”

    “那停止服丹呢?”嘉靖瞪大眼睛问道。

    “停止服丹,精心调养,”金太医壮着胆子道:“微臣能为陛下续

    命半年。”

    “半年……”嘉靖有些失望,突然又想起什么,低声问道:“若让

    李时珍来呢?”

    “应该能长些……”金院正也是豁出去了,低声道:“但医生毕竟

    只能医病,不能医命……”

    “朕就不爱听你们这样说……”嘉靖一阵烦躁,摆手道:“你下

    去吧,记住不要乱讲。”

    “臣绝对不敢。”金院正再三保证,叩首退下。

    大殿中又只剩下嘉靖一人,他外头望着外面,天色渐亮,皇帝的心情却无比的灰败,修炼来、修炼去,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天吗?

第七五九章 躲不过 (下)

    天色渐渐亮起来,马森进来服侍皇帝洗漱穿衣。待皇帝吐出漱口的龙井后,又把个檀木盒子拿出来,从中取出红彤彤的一枚丹药。

    几十年来,皇帝每天这时候都要服丹药,习惯性的伸出手,但刚触到那冰凉凉的丹丸,却又像被蝎子蛰了一般,一下子缩回去,日光中满是惊惧,旋即又变得极为复杂……

    马森以为皇帝失了手,便又拿出一枚丹药,更加小心…的递给嘉靖。

    皇帝见他还未会意,恼火的闭上眼,闷哼一声道:“不吃了。”

    “是……”马森哪敢多问,忙把丹丸收起来。多少年的程序一被

    打乱,他竟乱了手脚。

    “药……”见他如此笨拙,嘉靖心中不快,低声道:“拿李时珍的

    方子,给朕熬药……”

    “方子,哝,方子……在哪呢?”马森赶紧四下寻找,可那药向来都是黄锦亲自煎的,从不假他人之手,他哪知收在何处,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没用的东西……”嘉靖气得闭上眼道:“找不到就把黄锦叫

    来。

    “主子,他的事情还没查清楚呢……”马森心里是一百个不愿

    意,因为有黄锦在,司礼监就没他掌印的份儿。

    “你是在质疑朕吗?”嘉靖虎老雄风在,两眼一眯,依旧摄人心魄

    马森哪敢再多说,赶紧让人把黄公公带过来,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昨日皇帝还骂黄锦‘吃里爬外、,怎么一觉起来,又离不开他了呢?

    “昨e你去了裕王那里,怎么还没回禀?”马森正思绪纷乱呢,又听皇帝问道:“莫…非你也想学那些大臣,欺瞒朕吗?”今天的嘉靖皇帝,就像吃了炸药一般,跟谁说话都像在发火。

    “奴婢万万不敢……”马森赶紧集中精神。小意道:“奴才哪敢欺瞒主子,实在是瞧着主子龙休违和,不忍心让主子再难过。”便禀报道:“奴婢将海瑞的奏章给裕王看了,他说了一句:‘这不是臣子该看的东西…,当时就晕过去了,今早奴婢又派人去打听,说是昨天夜里醒过来了,便通宵写奏疏,本打算一早就入宫请罪,可根本下不了地。”

    “没络的东西,”嘉靖听了,表情复杂的低声道:“身子如此羸

    弱,怎么继我大统?”

    马森听得真真切切,终于发现今天的皇帝,与昨日确实不同,仿佛有些认命了一般。但他知道这位至尊性格嬗变,哪敢再接话,只能把头垂的低低的。

    这时宫女奉上精致的早膳,金黄的栗子面饽饽、奶白的竹节卷小馒头,各种小酱菜,还有数样精心熬制的粥品……皇帝看了就想吃,但没吃两口,又觉着堵得慌,没了食欲,便搁下碗,用口布擦擦嘀,低声问道:“那个海瑞的背景查清楚了吗?”这口恶气吐不出来,嘉靖甭想吃得下饭。

    按规矩,司礼监首席秉笔领着东厂、提刑司,现任的首席正是马森,他赶紧回报道:“启禀主子,那海瑞仅是五品郎中,并不在东厂监视范围之内,所以也没有专门的派人布控,只能从吏部的档案,以及对别人的一些监视记录中,找出点东西来。”

    “念。”嘉靖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个人的一切,他是吃了熊心迹

    是豹子胆,到底是沽名钓誉、还是真的一片丹心?

    “是……”马森赶紧从袖中取出早准备好的呈文,开口念道:“海瑞,字汝贤,祖籍福建,正德九年生于海南琼州。

    其家世宦,其叔伯皆为官绅,其父早亡,由其母谢氏抚养长大,生活贫困,仍读书不辍。嘉靖二十八年中举人,两赴会试而不第,三十三年选为福建南平教谕……”

    “正德八年生人……”嘉靖听得很仔细,这时才掐指算起来道:

    这么说,四十岁才开始宦途……”

    “皇上英明,那年他四十一岁。”马森轻声道。

    “十年时间,从不入流做到正五品。”嘉靖却一点不糊涂道:

    这人道行不浅啊!”就算是正途出身的七品官,能用十年时间升到正五品,都一点不算慢的,何况只是个杂途出身的科贡官。

    “他在县学干得确实不错,”马森看看呈报道:“管理严格、消除陋习、因材施教,学风端正。使延平县的科考成绩从倒数第一,升为全省第二,得礼部嘉奖两次。”

    ·看来倒是个做事的人……’嘉靖心中暗道。

    “他在县学任上,写了一篇:严师教戒》的文章,作为教育学生的总纲。”马森翻一页,轻声道:“大意是:‘入学读圣贤书,不是为了中高科、当大官,而要你们照着圣人的教诲去做。你如果当了官,想要捞钸很容易,可以住好房子、有漂亮的女人,面对种种诱惑,你挺得住吗?或者只会唱高调,不论干什么事,都只存

    私心……见到大官就想巴结,有一点成绩就骄傲,别人有什么好事,便去抢先,自己的毛病,却尽量掩盖起来,至于国家大事、百姓疾苦,却装聋作哑、完全不问。”马森一边念着一边偷看,瞧见皇帝听得出神,便接着道:“海瑞认为上面这些事,哪怕占有一条,就对不住圣人

    教诲、也对不住祖先。他曾说:‘我海瑞要是犯了以上任何…条过

    “这难道不是唱高调吗?”嘉靖哼一声道:“什么人能都做到?除

    非他不在这个世上活。”

    “好像这个海瑞就真是这样做的……”马森咽口吐沫,低声道:“他在南平当教谕时,认为要有师道尊严,坚持不向前来视察的知府、督学下跪。;在苏州当知县时,曾经痛打胡宗宪的衙内;在淮安与知府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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