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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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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说:
    “他是下庄青救会主任,我知道!姐姐你说是不是?”
    “是就是呗!”那个纳底子的妇女随便说了一句。
    老太太扫炕扫完了,翻身下地,拍打着自己的上衣,跟我聊了两句,就问开拴柱:
    “你是下庄的么?下庄哪一家呀?是你送这位同志来的么?……”
    “人家是下庄大干部哩!青救会主任,又是青抗先队长!”门口那个年轻妇女,代
替拴柱回答她娘;她仰起脸来,可又望着院子里说:“娘,集上捎甚么不?”
    “你爹才去了嘛,又捎甚么?”
    “人家也赶集去呀!”
    “对,我……我得走了……”
    拴柱说着,猛转过头朝那年轻妇女“闪”地一下偷望过去,就支支吾吾走了。当他
走到房门口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年轻妇女脸一阵红,脑瓜子低得靠近了胸脯;我也看见
拴柱走到院子里,又回头望了一眼,而那个年轻妇女,也好象偷偷地斜溜过眼珠子去,
朝拴柱望了望。纳底子的妇女这才愣了身旁那个一眼,推着她走了。
    人们都走了,我慢慢地摆设开我的行李和办公用具。连个桌子也没有啊!只小孩给
我搬来了个炕桌。不一会,老太太抓了把干得挺硬的脆枣,叫我吃,一边又跟我拉开了
闲话。
    趁这个机会,我知道了:这家房东五口人,老头子五十岁,老太太比她丈夫大三岁,
小孩叫金锁,那两个妇女是姐妹俩,妹妹叫金凤。老太婆头发灰白了,个子比较高大,
脸上也不瘦,黄黄的脸皮里面还透点红,象是个精神好、手脚利落、能说会道的持家干
才。小孩十一岁,见了我的文具、洗漱用具、大衣等等,都觉得新奇,并且竟敢大胆地
拿起我的牙刷就往嘴里放;他娘拿眼瞪他,他也不管,又拿起我的一瓶牙膏,嚷着往外
跑去了:
    “姐姐;姐姐!看……看这物件儿……”
    下午,我开会回来,拿了张报纸,坐在门槛上面看。我住的是东房,西屋是牲口圈;
北屋台阶上面,那两个妇女都在做针线活。妹妹金凤,看样子顶多不过二十挂零,细长
个子四方脸,眼珠子黄里带黑,不是那乌油油放光的眼睛。转动起来,可也“忽悠忽悠”
地有神;可惜这山沟里,人家穷,轻易见不着个细布、花布的,她也跟别的妇女一样,
黑布袄裤,裤子边是补了好几块的,浑身上下倒是挺干净;这会儿她还正在补着条小棉
裤,想是她弟弟的吧!她姐姐看来却象平三十子年岁了,圆脸上倒也有白有红,可就是
眼角边、额头上皱纹不少,棉裤裤脚口边用带子绑起来了,一个十足的中年妇人模样;
她还在纳她的底子。我看看报,又好奇地偷望望她们,好几次可发现金凤也好象在愉望
我;我觉得浑身不舒展,就进屋了。
    晚饭后,我忙着把我们机关每个同志的房子都看了看,又领了些零碎家什,回得家
来,天老晚了;我点上灯,打算休息一会。那时节,我们还点的煤油灯,比农民家点的
豆油灯亮得多,怕是这吸引了房东的注意吧!老太太领着金锁进来了,大闺女还是靠门
纳底子,金凤可端了个碗,里面盛了两块黄米枣糕,放到炕桌上,叫我吃,一边就翻看
煤油灯下面我写的字。我正慌忙着,老头子也连连点着头,嘻嘻哈哈笑进来,用旱烟锅
指点着枣糕说:
    “吃……吃吧,同志,没个好物件。就这上下三五十里,唯独咱村有枣,吃个稀罕,
嘿嘿!”
    我推托了半天,就问老头:
    “赶集才回来么?买了些甚么物件?”
    “回来功夫不大!呃,……今儿个籴了几升子黄米,买了点子布。”
    “同志!说起来可是……一家子,三几年没穿个新呀,这会儿才买点布,盘算着缝
个被子、鞋面啦、袜子啦,谁们衣裳该换的换点,该补的补点呗!唉!这光景可是‘搁
浅’着哩!”老头子蹲在炕沿下面,催我吃糕,又一边打火镰吸烟,一边接着老太太的
话往下说;
    “今年个算是不赖哩!头秋里不是开展民主运动么?换了个好材长。农会里也顶事
了,我这租子才算是真个二五减了!欠租嘛?也不要了!这才多捞上两颗。”
    “多捞上两颗把,也是个不抵!”老太太嘴一翘,眼睛斜愣了丈夫一眼,对我说,
“这一家子,就靠这老的受嘛!人没人手没手,净一把子坐着吃的!”
    “明年个我就下地!”金凤抢着说了句。金锁也爬在娘怀里说了:
    “娘,我也拾粪割柴火。行吧?娘!”
    “行!只怕你没那个本事!”
    “只要一家子齐心干,光景总会好过的!”
    我说了这一句,就吃了块糕。金锁问他爹要铅笔去了。金凤忙从口袋里掏出根红杆
铅笔来,晃了晃:
    “金锁,看这!”
    姐弟俩抢开了铅笔,老太太就骂开了他们。门口靠着的妇女嚷着,叫别误了我的工
作;老头子才站起来。
    “锁儿!你也有一根嘛,在你娘那针线盘里,别抢啦!”
    锁儿跑去拿铅笔去了,人们也就慢慢地一个个出去。金凤走在最后,她掏出个白报
纸订的新本本,叫我给写上名字,还说叫我往后有工夫教她识字:这么说了半天才走。
我送到屋门口,望望回到了北屋的这一家子,觉着我又碰上了一家好房东,心眼里高兴
了。实在说,下庄拴柱那房东,我也有点舍不得离开哩!
    往后的日子,我又跟在下庄一样:白天紧张地工作,谁也不来打搅;黑夜,金凤、
金锁就短不了三天两头地来问个字,或就着我的灯写写字。我又跟这村冬学讲政治课,
跟这村人就慢慢熟识了。有的时候,金凤还领着些别的妇女来问字,她并且对我说:
    “老康同志!你可得多费心教我们哟!要象你在下庄教……教……教拴柱他们一
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下庄教拴柱他们?”
    “我怎么不知道呀?”
    另外两个妇女,不知道咬着耳朵叨叨了两句什么,大家就叽叽喳喳笑开来;金凤扭
着她们打闹,还骂道:“死鬼!死鬼!”扭扭扯扯地出去了。
    拴柱往后也短不了来。有一回,他来的时候,陈永年老头子出去了,老太太领着金
锁赶着牲口推碾子去了。他还是皮带裹腿好装扮,随便跟我谈了谈,问了几个字,就掏
出他记的日记给我看;那也是一个白报纸订的新本本,我好象在哪儿见过这本本似的,
我一面看,一面说,一面改,并且赞叹着他的进步。这工夫,房东姐妹俩又进来了,拴
柱可又好象满身长了风疙瘩,周身不舒展起来。
    今天,姐姐在做布袜子,她靠炕边的大红柜立着,还跟往日一样,不言不语,低头
做活。金凤是给她爹做棉鞋邦;她可嘻嘻笑着,走近炕桌边,看拴柱的日记:
    “这是你写的吗?拴柱?”
    “可不!”
    “写了这么半本本了呀!”
    拴柱好象不乐意叫金凤看他的日记,想用手捂着,又扭不过我硬叫金凤看。拴柱只
好用巴掌抹了一下睑,离开炕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对金凤说:
    “人家拴柱文化可比你高哩!”
    “人家大干部嘛!”
    “别说啦,别说啦!”拴柱把他的日记本抢走,就问金凤:
    “你学习怎么样啦?也该把你的本本给我看看吧!”
    “别着急!我这会儿一天跟老康学三个字,怕赶不上你?”
    “拴柱,我说你怎么知道她也有个本本啊?”
    我这么一问,拴柱脸血红了,就赶忙说开了别的事。后来,又瞎扯了半天,他又问
了问我买小字典的事,就往外走。金凤追了上去:
    “拴柱!你回去问问你村妇救会……”
    下面的话,听不清,只好象他们在院子里还叽咕了半天。金凤她姐望了我一眼,又
望了望院子外面,忽然不出声地叹息一声,也往外走。
    “我说,你怎么也不识个字?”我无意地问了问金凤她姐,她又叹息了一声:
    “唉,见天愁楚是不行,没那个心思……人也老啦!”
    她对我笑了笑,就走了。这个女人有什么愁楚心事啊?她那笑,就好象是说不尽的
辛酸似的……说她老么?我搬来以后,还见到过好多回,她和她妹子,和村里青年妇女
们一道,说笑开了的时候,她也是好打好闹的,不过象二十五六子年岁呀!她……她很
象个妇人了,她出嫁了吗?
    那时节,是一九四0年,晋察冀边区刚刚在这年进行了民主大选举;八路军又来了
个百团大战,消灭了不少日本鬼子:中国共产党中央晋察冀分局,还在这年八月十三,
公布了对边区的施政纲领二十条。冬学的政治课,就开始给老百姓讲解这“双十纲领”
了。边区老百姓是多么关心这个纲领啊!我每回讲完了一条纲领以后,第二天或是第三
天晚上,金凤就要跑到我那里来,叫我再把讲过的一条给她讲一遍;她爹也每回来听,
老太太和金锁也短不了来,连对学习是那么冷淡的那个房东大闺女,偶尔也来听听。他
们一边听,有时候还提出许多问题来;讲到深夜,他们好象也不困。有时候金锁听着听
着,就趴在娘怀里睡着了;有时候,他又会站在炕上,抱着我的脖子,一连串问我:
“共产党是怎么个模样的啊?你见过共产党么?怎么共产党就这么好啊……”逢当这时
候,坐在我对面的金凤,就要瞪着眼横她弟弟,直到老太太把金锁拉走了,她才又静静
地望着我,眼珠子“忽悠忽悠”地转着,听半天,又趴在炕桌上在她的小本本上记个什
么……
    这是个平静的家庭。冬闲时节,女人们做针线,老头喂喂猪,拾拾粪,小孩也短不
了跟爹去坡里割把柴火,老太太就是做饭、推碾、喂鸡。边区民主好天地,他家租种的
地又减了租,实在说:光景也不赖啊!一个月里面,他们也吃了三两顿子白面哩!
    可是,凭我的心眼捉摸,这个家庭好象还有点什么问题:一家子好象还吵过几回嘴。
只是他们并没有大嚷大闹,而且又都是在屋子里嚷说的,我怎么也闹不清底细。我问过
他家每一个人,大家可都不说什么,只金锁说了句:
    “姐姐的事呗!”
    “姐姐的什么事?”
    “我不知道!”
    有一回,我又听见他们吵了半天,忽然老头子跑到院子里嚷起来了。我忙跑出去,
只见陈永年对着他家北屋,跳着脚,溅着唾沫星子直嚷:
    “我……我不管你们这事!你们……你们自已个拿主意吧,我不白操这份心!”
    说着,就气冲冲地往外走去,我问他,他也没理。北屋里干什么呢?谁抽抽搐搐地
不舒展啊?我问金锁,他说是他大姐啼哭啦!我不好再问,只得回到屋子里发闷。
    不过,他家一会儿也就没了什么,好了,又回复平常的日子,我也就不再发急了。
    这一天,晌午我给妇女冬学讲了“双十纲领”,晚上,房东们早早地就都来了。我
还有工作哩!我说明儿讲行么?大闺女却忽然跟平常不同,笑着说了话:
    “就今儿个吧!你讲了我们就……”
    “讲吧,老康同志!”金凤也催我,我只好讲。一看,老头子没来,我问了问他是
不是要听?人们都说别管他啦,我就讲开了。
    今天讲的是“双十纲领”第十四条。我隔三五天讲一条,讲的日子也不短了!这会
儿,已经是腊月初,数九天气,这山沟里冷起来了,今天早上飞了些雪片,后来日头也
一直没出来,我觉得浑身凉浸浸的;我把炕桌推开,叫他们一家子都上炕,围着木炭火
炉坐着。房东的大闺女,把手里的活计搁在大红柜上,但不上炕,站在炕沿边,低头静
听。老太太的眼一直没离开我,我说几句,她就“呵!呵!”念道着;金凤可有好多问
题。今天我讲的是关于妇女问题的一条:妇女社会地位啦、婚姻啦、童养媳啦、离婚结
婚啦……金凤就一个劲儿问;“怎么个才算童养媳啊?为什么男二十女十八才叫结婚
啊……”她姐姐,也不时抬起头来,偷偷地望我。
    外面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呜——呜”地刮着,我的房门没关严实,突地被刮开了,
炕桌上的煤油灯火苗也晃了两下。爬在我大衣里面睡着了的金锁,往我身边更紧地挤了
挤,迷胡地哼着:“娘,娘……”我的窗子外面,可好象有个什么老头子被风刮得闷咳
了两声。我忙问是谁,金凤也突然叫了声:“爹!”却没人答应。房东大闺女关了门,
我又说开了。
    今天说的时间特别长,金凤的问题也特别多。他们走了,我实在累了,但还不得不
开了个夜车,完成了工作。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胡乱吃了点饭,出去开了个会,回来,房东家已经做午饭了。
房东大闺女在北屋外面锅台边拉风箱,屋子里,老太太好象又跟谁在嘀咕什么。只听见
大闺女忽然把风箱把手一推,停下来,对屋里嚷:
    “娘!你那脑筋别那么磨化不开呀!眼看要憋死我了,又还要把金凤往死里送么……
你,你也看看这世道!”
    屋里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我这两天工作忙一些,也没心思留心他们的事了。
    我们机关里整整开了三天干部会。会完了,我松了口气;吃过早饭,趁天气好,约
了几个同志,去村南球场上打球。就在那道口上,忽然看见陈永年老头子骑着牲口往南
去。我好象觉着这几天他心眼里老不痛快似的,而且差不多好几天没跟他说话了!这会
儿,就走上去问了问他:
    “上哪去?”
    “嘿嘿,看望个亲戚!”
    看他那模样,还是不怎么舒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打了会子球,回到家里,刚
进院,房东大闺女就望着我笑;金凤忙扯着她姐姐的衣角,打她姐姐,她姐姐可还对我
笑,我也不自觉地笑起来,问是怎么回事,金凤可低着头跑进屋里去了。金锁问我:
“你们这几天吃什么饭啊?”他大姐也问我:“明儿你们不吃好的吗?”我说:“这些
天尽吃小米!”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又问这?我还是不知道。房东大闺女这几天不同
得多,老是诡诡谲谲地对我笑;而金凤,见了我就低着头紧着溜走了。一句话也不说,
也不问字了,也不学习了,连冬学上课的时候,我望她一眼,她就脸红:这才真是个闷
葫芦!
    第二天,我见全凤捉了只母鸡在杀,又见她家蒸白面馒头:这出了什么事?而且,
这一天金凤更是见了我就红着脸跑了,她姐姐还是望着我笑。我憋闷得实在透不过气来。
下午,老太太忽然拖我上她家吃饭去,我吓得拚命推辞,她可硬拖,金锁也帮她拖。我
说:
    “那么着,我要受批评哟!”
    “批评!你挨揍也得去!特地为你的,有个正经事哩!”
    我红着脸,满肚子憋闷,上了北屋。屋里,炕桌擦得净净的,筷子摆好了,还放了
酒盅,金锁提了壶热酒过来,老太太就给我满酒。我慌乱得话也说不出,可忽然听到窗
子外面锅台旁边,两个女人细声地争吵起来了:“你端嘛!”“我不!”“你不端拉倒!
又不是我的事情!”“吃吃吃”一阵不出声的笑,象是金凤她姐。又听见象金凤的声音:
“我求求你!”“求我干什么?求人家吧!‘吃吃吃’……”“你个死鬼!”于是金凤
脑瓜子低得快靠近胸脯,端了一大盆菜和馒头,进来了;她拚命把脸背转向我,放下盆,
脸血红地就跑了,只听见外面又细声地吵笑起来。
    老太太硬逼着我喝了盅酒,吃了个鸡腿子,才把金锁嚷出去,对我说开了话:
    “那黑夜你不是说过么,老康?这会儿,什么妇女寻婆家,也兴自个儿出主意?两
口子闹不好,也兴休了……呃,你看我又忘了,是……是兴离婚么?唉!就为的这么个
事!你……老康,你不知道我是好命苦哟!”
    老太太隔炕桌坐在我对面,上半身伸向我,说不两句,就紧着扯衣角擦眼睛;刚擦
完,我见她的眼泪又“扑簌扑簌”往外涌。她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就更俯身向我说:
    “我那大闺女,十六上给了人家,到如今八年啦!她丈夫比她大十岁,从过门那工
夫起,公婆制的她没日没夜地受,事变啦,还是个打她哩!饭也不叫吃!唉……别说她
整天愁楚得不行,我也是说起来就心眼痛哩!闺女,闺女也是我的肉啊!”
    老太太又啼哭得说不下去了。我可吃了一惊:那个女人还只有二十四岁!我问了:
    “她什么工夫回来的?”
    “打年时秋里就回了,不去了,婆家年时来接过一回,往后就音讯全无,听说她男
人还……唉,还瞒着人闹了个坏女人哩!可怎么会想到她?她也发誓不回啦!婆家又在
敌区的!”
    “那就离婚呗!条件可是不差甚呀!”
    我心里头早被这些情由和老太太的啼哭闹得发急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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