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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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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低低的嘤泣。她下了床,走出自己的小房,来到父母卧室的房边。父亲的话语
传出来,她听清了,也听懂了——父亲在外边有了一个女人。

    她当时好伤心好伤心,同时,又好恨好恨那个女人。

    她以为要发生什么爆炸事件,然而就像童话里的山洞一样,突然哗啦飞过一只
夜鸟,一切又都沉子黑暗中。她再没听父母有过龃龉,不过她明白,她已看见了那
条寒意森森的暗河。

    坐在藤椅上织毛衣的柳玉寒站了起来,迎接难得归家的女儿。

    桑仪看了看书房,门关着。她知道父亲又不在家。

    “永远织不完的毛衣。”桑仪说。那是给父亲织的,桑仪却从未见父亲穿过。

    “又去了一趟美国?”柳玉寒掉开话头,无论是在丈夫和女儿面前,她都如水
如烟。

    桑仪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发夹,紫罗兰色的雕花镶着两粒“猫眼”,中年女人最
相宜。

    “别出妈的洋相哟。”柳玉寒接过瞅一眼便摇头。

    桑仪心里叹息一声,她突然觉得,原先对父亲的深深的芥蒂,自从经历了婚变
之后,渐渐地如冰层在消融。

    窗前的写字桌上,放着一叠教材。柳玉寒是小学教员,只有站到了讲台上,她
眼神里的幽瞑才退去,闪烁起一道热光。

    桑仪走到书房边,推开门。那里是父亲的天地。作为一个昆虫学的研究者,女
儿曾感受到他的世界之博大、之美妙、之多彩。要不是一片阴云的遮掩,她会以自
己有这样一个父亲而向任何同伴炫耀。

    她诅咒过这样的缺陷。然而,当她跨入成人行列开始漫长而并非处处丁香的旅
途时,她才明白世界无处不有缺陷。犹如大山深海此起彼伏,白昼黑夜日升月落。

    “你爸爸去南京开会——”

    身后母亲在说。桑仪走进书房。两排书柜几乎占据了L形的整堵墙壁,除了那些
有关昆虫学的书籍,更多的便是标本,书房里,还有一张更大的楠木书桌。桑仪走
到桌边。角落上有厚厚一叠资料,紧靠着的是一个根雕。

    一只蝉。

    桑仪聚神而视。天啦,竟有这么维妙维肖!那一截圆木与伸展的弯枝间冒起一
个疙瘩,竟如此不可思议地如一只抱树的蝉。那回头,那秀眼;那薄翅,那细爪,
真切得令你仿佛听见它在嘶鸣!

    雌蝉不发声,桑仪凭感觉就认为这是只雄蝉。她轻轻拿起来。在圆木底部,微
刻有两行字。桑仪拿起父亲的放大镜——“木以高难饱,陡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
一树碧无情。”这是李商隐那首题为“蝉”的五言律诗的上半首。父亲桑仲年喜蝉,
常以蝉自喻。桑仪幼时自然懂不得这深奥的诗,她最感兴趣的是蝉蜕。父亲说,那
是幼虫要长大为成虫的过程。她问父亲,她长大时是不是也要蜕一层壳?父亲抚着
她的脑袋,笑她傻。

    现在,她又想起那一个问题。

    人是不是也要蜕一层壳?

    她不禁哑然笑了。岂止蜕壳,还要“脱胎换骨”呢!但她立即收敛了笑,她觉
得,自己已经蜕了一层壳——或者说,正在蜕壳。她想,人会不断地蜕壳。

    转过身,她看见母带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这是谁送的?”她问。

    柳玉寒动动唇,却什么也没说,转过身从门边消失了。

    她慢慢地放下根雕。

    蝉——母亲为什么不能像它呢?

    一辈子紧紧地蜷缩在一只壳内。一个女人的悲哀。

    走出书房,她着见母亲又拿起毛衣在织。

    “噢,昨天——那个小伙子来找你。”柳玉寒道。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小仪——”柳玉寒叹口气,又见“像你这样的经历,别那么轻易与男人交往
呀。”

    桑仪倒杯水递给柳玉寒,“妈,你别操那么多的心了。”

    “可是,我不能——”

    桑仪知道母亲要说什么。

    “我知道我不懂你的生活,你现在见了世面,妈一个墨守成规的小学教员,说
什么你都觉得有馊味儿。可妈是为你着想。要找,凭你的条件,还愁没般配的吗?
那个罗天野,比你小九岁——”

    “你总这样。我不想结识男人,你在一旁着急,现在有个罗天野作朋友,你不
杞人忧天。妈,你活得未免太累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们父女俩——”

    桑仪知道母亲又要落泪了,果不其然。

    她真想又拔腿离开这儿,但她忍住了。她毕竟还是母亲的女儿。

                                   三

    夕辉在天边撒下一片金箔,宽阔的马路上刚有洒水车经过,湿漉漉的一股凉意。
桑仪站在路边,想搭的士回香格里拉饭店。

    远远的,一辆红色雅马哈140飞射而来,冲到桑仪跟前猛地刹住了。揭下头盔,
现出一张虽然棱角分明却还稚气未脱的脸。

    “‘德国鬼子’说给了你半天假,我就……”罗天野望着桑仪道。桑仪还没回
话,他又说了,“这一趟西雅图玩得痛快吧?”

    “给‘鬼子’干能有你轻闲的?就差没趴下了。”

    “还是听我的劝——”

    “那咱们就趁早分道扬镳。”

    罗天野一歪脑袋:“来吧,上车。”

    桑仪跨上了后座,搂住他的腰。

    雅马哈如离弦的箭,向金霞射去。

    香格里拉饭店高耸的玻璃楼体光斑耀眼,桑仪从摩托车上跨下来。

    “今晚上的时间还是属于你的,怎么样,不给我讲讲西雅图的风光?”罗天野
说。

    桑仪说:“你对这有兴趣?”

    罗天野笑了笑:“只要是关于你的。”

    桑仪细眉一收:“我看你快成粘胶泥了。”

    罗天野打个哈哈:“那就随你捏吧。”

    两个人跨上电梯,来到顶层的旋转酒吧。刚落座,桑仪的视线却被落地玻璃窗
外平台上的一个穿一身黑色西装套裙的女子吸住了。

    “怎么——”罗天野瞅一眼道。

    “上个月的今天,有个日本商社的职员从这儿跳下去自尽了——”

    “噢?那个女的——是他妻子?”

    “不,是跟我身份一样的女儿。”

    “你认识她?”

    “不认识。这饭店里有七八个外企机构,各自为阵,没有业务上的关系,绝不
往来。我们这些国内雇员,更要划地为牢,免得惹麻烦。”

    “也许,她又是个悲剧人物?”

    “不大像。从气质上看,我倒觉得她有一种不可小视的锐劲儿。”

    “就象你。”

    “大概难分伯仲吧。”

    招待小姐端来了酒和冷盘,两人举杯饮过之后,转了话题。

    “昨天我看见你父亲了。”罗天野说。

    “他不是去了南京吗?”桑仪放下杯。

    “南京?——”罗天野狡黠地眨眨眼,稍稍放低声音,“是你妈说的?”

    桑仪吁了口气,道:“老伎俩了。其实,他以为我妈真的信了。”

    “反正,她默认这事实就好。”

    “我爸爸——我真佩服他,能这么心安理得。”

    “你爸爸和我小姨——”

    “别提这事儿了!”

    “好好好。”

    罗天野赶紧打住,端起酒杯咂了一口。

    “你的‘娜娜’生了?”桑仪问。娜娜是一只狮子狗,全身纯白的长毛。桑仪
第一次看见“娜娜”,听罗天野说值两万五千块时,真有点咋舌。

    “噢,生了三只,两公一母。这回发哪,公的有一只纯白,前天来了个买主,
开口出价就是一万二。”罗天野喜形于色。

    桑仪瞅着他,觉得人生真是多味。这个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的罗天野,分到某
话剧团没呆上半年,一见门前冷落车马稀,便在郊区找了间农房,喂养起什么狮子
狗、哈叭狗,不过三年光景,已经往银行里扎了十来万。

    “你办商店的事儿怎么样?”桑仪问。罗天野并不满足饲养,他想办个宠物商
店,说天津有了先例。

    “没松口哩。还是国外好,动物都稀罕,贵妇人抱着小狗儿四处溜达。”

    “还是到什么坡唱什么歌嘛。”

    “那不。等我当了百万富翁,还得重操旧业。”

    “演话剧?”

    “电影电视都可以搞它一家伙。”

    “就这句话,我才对你另眼相看。”

    “好,到时候还得靠你。凭你的经营才干,我们搞个影业公司,让台湾香港的
瞧瞧,咱大陆并不都是窝囊废。”

    “这话有点偏颇,其实大陆这几年在国际电影节上也拿了金熊奖,金棕榈奖嘛。”

    “那是国家资本,另一条道。”

    也许就这种奇谈怪论奇举怪招,桑仪才觉得罗天野对她的吸引。他异端、他邪
门儿、他令你瞠目。

    就像二十三岁的他非要向三十二岁的她求爱一样。

    桑仪端起酒杯,刚送到唇边,眼光凝住了。

    高一桐穿过铺着紫红色地毯的甬道走了过来。

    她想起赫斯昨晚上说的那句话,她只承认后半句。

    “不打扰你们吧?”高一们说。

    “你已经打扰我们了。“桑仪冷冰冰地板着脸。

    高一桐却兀自坐了下来。

    “你脸皮真厚。”桑仪竖起了细眉。

    “作为W公司的一名公关小姐,这么对待客户可不妥当。”高一桐毫没理会这
种羞辱。

    “我这会儿没把你当做我们公司的客户。”桑仪瞥他一眼。

    “可世界那么大,我们偏偏又碰到一起了。”

    “冤家路窄。”桑仪很方便地借用了赫斯的后半句评语。

    “别那么重的火药味儿嘛,明天谈判桌上要见面的,生意做成了,对你我都有
好处,是不是?”

    桑仪不吭声了,高一桐的能言善辩她是熟知的。从一个化工厂的科室干部爬到
新浦化工公司总经理的位置,除了实干,没一张令人刮目的嘴脸行吗?

    “这位小兄弟贵姓?”高一桐很会迂回,递上一张名片。

    “罗天野。”小伙子答。

    “在哪儿发财?”高一桐又问。

    “——联合国的动物保护委员会。”罗天野一本正经。

    桑仪差点噗哧笑出来,可一想捉弄的是高一桐,便极力忍住。

    “嗬,看不出来,这么年轻——那常驻纽约哪?”

    “是呀,上星期才回来。”

    “唉,我们可是青春已逝——”

    “高总经理也算出人头地了嘛。”

    “不行呀,搞企业难哪。尤其是与外商打交道——”高一桐又绕上路。

    桑仪默默喝酒,倒想看看他插足其间的目的。

    “桑仪,这一次与W公司的生意,还想请你帮忙助一臂之力。”

    “你来这儿就为谈这个?”

    “但愿——过去的事儿已经烟消云散。”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说明你并未忘记过去。”

    “这个——”

    “不是吗,把我当成要趁此踏你的小人?”

    “没这意思。我是想,都是中国人嘛,关于W公司对我们产品的看法,能不能
透点儿风?”

    “你是要我被炒鱿鱼吗?”

    “——没人会知道的。”

    “如果你要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那你应该为你这种作法感到脸红。”

    “我倒没想到——”

    “什么?”

    “你这么忠实于你的老板。”

    “人在任何位置上都该尽其责。”

    “我算又一次认识了你。”高一桐虽然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但眼光中分明暗
含着一种轻蔑。

    桑仪咬咬嘴唇,这种轻蔑她承受得多了。尤其当她代表W公司与国内的客户进
行讨价还价的洽谈时,这种眼光都会在某一瞬间投射过来。她觉得,在这个位置上
的一切紧张、忙碌、劳累甚至上司的毫不留情的斥责,她都能忍受,唯独这种眼光
像尖利的指甲抠进她的心,总会令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

    瞅着高一桐的背影在酒吧玻璃门边消失,她默默地端起高脚酒杯,一口呷干。

    罗天野瞅着手上的名片,口里念着“高——一——桐?”蓦地省悟般眠珠一转,
道:“是你原来那位——”

    桑仪点点头。

    “这家伙可有点脾气。”

    “向来如此,自以为是。”

    “我看——是你现在的视角很极端了。我倒有个直感,高先生肯定讨女性喜欢。”

    “——很可能。因为,连我最好的女友都——”

    桑仪打住了。罗天野却已经明白。因为她曾说过离异原因是丈夫背叛了她。

    “如果不发生这种事。你是否还爱他?”罗天野问。

    桑仪略为一愣,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问题。

    “你得说实话。”罗天野指着她。

    “我想——当然不会有裂痕。”

    “你说过,他曾请你原谅他。”

    “这种事儿能原谅吗?”

    “你太传统。”

    “我还传统?”

    桑仪想起了母亲,竟同样有如此遭遇,但她不能重蹈母亲的前辙。

    “是的,其实你大可不必视如水火。只要他的心还在你身上——”

    “行呐,你才多大。简直像曾经沧海似的,你要真正经历过了,你就会明白爱
是最自私的。”

    “所以我说你传统。”

    “……”

    桑仪哑然了/她觉得这个比自己小九岁的小伙子怪异的脑瓜子里有时也有真理。

    爱这个最美妙的字眼为什么会同自私这个讨厌的概念相联在一块儿?

    “这么说,你认为我还该跟这种人相爱如初?”

    “我只说一种可能。”

    “要真如此,你我今天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不见得。”

    “怎么呢?”

    “我不在乎你有丈夫。”

    “荒唐!”

    “又是传统。一个女人并非只能被她丈夫爱。”

    桑仪啧啧两下,她奇怪为什么她遇到的男人都那么善辩。她决定不再跟他谈这
种言情话题。

                                   囚

    “蓝鸟”载着赫斯和桑仪驶进了新浦化工总公司所属的晨光化工厂。

    W公司CH分部接总部电函,要他们在中国市场购买八万吨乙基纤维素。这是巴
拿马的某家企业需求的。赫斯刚刚发出信息,新浦就捷足先登了。

    晨光化工厂是生产乙基纤维素的专业厂家,桑仪曾在那家化工情报所工作过。
她知道国内除了晨光,在西南还有一家这类工厂,其余的便排不上号了。

    赫斯对这笔生意充满了信心,因为他手下有桑仪这位轻化工情报机构呆过的得
力助手。

    “那么,这家厂的产品是可以信赖的喽”在听了桑仪的报告之后,他的手指很
萧洒地弹钢琴似地叩动桌面。

    “对,我们总不能舍近求远。要说,西南那家厂的产品质量要高一些,但从价
格、再加内地到出海口的运费,确实不合算。最主要的,是总部电传来的产品的要
求标准,晨光是完全达到的。”

    正因为心中有数,今天赫斯才在前边那辆皇冠轿车的引导下,直奔晨光化工厂。

    前边的车里,坐着高一桐。

    昨天下午,作为W公司的代表,桑仪独自前往新浦化工总公司。

    走进总经理办公室,高一桐显然有点意外,但立即换成苦无其事的热情。

    “W公司对你们的产品很有兴趣,不过,我们老板想对你们的工厂作一次考察。”
桑仪说。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随时欢迎贵方前去晨光。”高一桐道。

    “关于产品质量,我们没有什么不信任的。”桑仪很含蓄地给对方一个暗示,
她觉得那天在酒吧里高一桐最后甩下的那句话——“我算又一次认识了你”——其
潜台词的意思应颠倒过来。

    “谢谢,尤其该谢谢你。”高一桐一点就明。

    “我们老板主要担心的是交货期限。八万吨乙基纤维素要三个月内从交货国口
岸陆续发运完毕,贵方有把握吗?”

    桑仪这句话很巧妙。首先,所谓老板担心是假,其实担心的是她。从她了解的
情况,晨光年产乙基纤维素不过十五万吨,如果三个月交八万吨,每月就得生产两
万七千吨。这明摆着大大超出了实际能力。当然,不排除有库存,可照一般规律,
数量也难以凑足。所以,她说这句话,是一种提醒——她不能明言,因为她是W公
司的代表,只能站在这个立场上说话。

    高一桐意味深长地一笑。他立即察觉出桑仪这句话的真意。但有一点他不敢轻
信,桑仪的这种担忧是否会给这笔生意蒙上一层阴影?

    “过去的眼光不能看现在的事物——”他说。这也是一种暗示。已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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