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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第2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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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手山芋。

哪怕是范家敌对方的吏部尚书、二皇子,也都沉默着。

皇帝的心情看不出来,微笑着,目光在大臣和儿子的脸上缓缓拂过,最后落在了胡大学士的脸上。

胡大学士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是躲不过这一难了。自己年初入京,被陛下提为门下中书行走的内阁大学士,虽有若干年前的文名为保,这些年在各路的官声为路,但在中枢之地却没有什么明确的政绩,陛下属意自己,无非是自己入京尚短,没有与各方势力纠缠在一起,另一方面也是想自己借清查户部一事,在朝中树立起权威来。

对于陛下的信任与重用,胡大学士是感激的,对于陛下让自己去得罪范府爷俩,胡大学士是隐隐怨恨的。

便在这时,只发一句又回复了沉默的大皇子却抢在胡大学士之前冷冷说道:“父亲,儿臣愿做这个得罪人的人。”

皇帝呵呵一笑,摆摆手说道:“你……不行。”

“为什么?”大皇子皱眉说道:“儿臣敢以人头担保,绝对会公平查处,绝不会有所偏颇,请父亲信儿臣之忠。”

皇帝的脸笑容渐敛,说道:“朕说了,你不行,那你就是不行。你乃禁军大统领,却去清查户部,难道想开军方干政的例子!”

最后那句话,皇帝说的极为严厉。大皇子一闷,再也不好继续反驳什么,虽然皇帝一向喜欢他有一说一的性格,但今天既然扣了顶军方干政这么重的帽子,他也只好讷讷退了回去。

胡大学士离座请命:“臣,愿总领清查户部一事。”

皇帝点了点头,又回身望着太子冷漠说道:“太子也去,跟着胡大学士学习学习,清查一事,由胡大学士领头,你就做个跑腿的。”

“儿臣遵旨。”

太子面色平静,内心却是喜不自禁,虽说名义上只是个跑腿的,但往户部衙门里一坐,谁不惧自己这个东宫太子三分?所谓总领之人,除了胡大学士,原来还有自己的一份,太子有些高兴,看来悬空庙之后,父皇对自己不冷不淡的态度,终于转变了。

群臣诸子领命而去,御书房回复宁静,皇帝表情冷峻地喝了口茶,起身离榻。

姚公公赶紧给他披了件风褛,看出来陛下的心情不大好,小意问道:“陛下,回殿休息?”

“不。”皇帝当前往御书房外走了出去,说道:“去小楼。”

姚公公一怔,赶紧跟了上去,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是奇怪,最近这些天,陛下去小楼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

宫门之外,各自心头不安的几位朝中大臣们拱手告别,有得意的准备回去向党羽宣布,陛下准备向户部开刀了,有担忧的准备回府思考一下怎样面对日后的朝局,有糊涂的还在糊涂着,心想陛下的心思怎么一日之间就转了弯呢?

“小胡,去我府上喝两杯。”舒芜并不忌讳什么,在宫门口拉着准备先一步离开的胡大学士,直接说道。

胡大学士此时正一脑门子官司,哪里吃得进去酒,连连告饶:“老舒,没见我今儿的运气不错?哪还有心思去联诗作对。”

这二人性喜好文,又是文臣之首,陛下又不严禁大臣私下间的来往,所以交情相当好,年龄上虽然相差许多,却是时常混在一处。

舒大学士作了个眼神,胡大学士心头一动,便允了此议。

……

……

“圣心难测啊。”

舒芜的府邸也在南城,以清幽闻名,并不如何阔大,不过此时两位酒酣之人在亭下说话,也不需要担心春风会将自己谈论的犯忌话题吹出墙外,被旁人听到。

舒芜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差使只怕有些难做,真是顺了哥情失嫂意。”

这话里将陛下比作了哥,将范家比作了嫂,不免有些不伦不类。胡大学士哈哈大笑说道:“什么胡话?你又不姓胡,莫不是喝多了吧?”

“不是胡话。”舒芜正色,压低声音说道:“你说你能怎么做?看陛下的意思,是一定要查出户部有点儿问题才肯善罢干休,可是户部如果真的出了问题,范尚书怎么办?”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户部究竟有没有什么问题。”胡大学士面现愁容说道:“你对我详加解说过小范大人的性情,以他清明之中带着三分狠厉,温文尔雅之下藏着胆大嚣张的行事风格来看,为了稳定江南,增加赋税,他调动户部银钱下江南……说不定还是真事!”

“真假暂时不论,反正江南总督薛清一天不表态,朝廷也不可能知道那边的情况。至于户部亏空……”

舒芜冷笑道:“户部是管钱的衙门,打仗要调钱,修河要调钱,赈灾要调钱,修园子要钱,开春闱要钱……这天下所有人都在往户部伸手讨债一般地要着,加上皇子和官员们偶尔借一些,真是一团烂帐!历朝历代,哪有帐目上完全清楚的户部!”

“户部,注定了就是不可能干净。”他继续冷声说道:“咱们大庆朝这位范尚书,从户部下层官员做起,这一世都在户部里做事,说句公道话,他治理下的户部,已经是我朝开国以来最干净清明的一个户部,可就是这样,如果真要在里面挑刺,哪有挑不出来的道理?”

胡大学士缓缓点头,与前任相爷林若甫不一样,与如今在江南嚣张的范闲不一样,这位户部尚书范建,虽然手底下或许也有些不干净,但行事异常低调朴实,从能力上来讲绝无二话,官声之佳也是满朝罕见。

如果这样一位户部尚书倒在了此次的政治斗争中,这两位大学士都会觉得无比可惜。

可是今次,偏偏是陛下流露出让范建去官的意思。

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舒芜皱着那双老眉,很直接地问出了缠绕今日御书房官员心头已久的疑问。

胡大学士沉默着,抬腕举起一杯内库出产的烈酒灌入了唇中,许久没有说话。

舒芜盯着他的双眼,知道这位比自己年轻不少的同僚,在某些方面的判断,是相当值得信任的。

被对方的目光逼视良久,胡大学士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当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时候,陛下动了这个心思,实在是……”

他似乎找不到什么形容词来形容这位九五至尊,只好苦笑着说道:“实在是令人佩服。陛下清查户部,看似是因为官场上的风声及内心的疑虑,其实,这却是一招一石三鸟的好计策。”

“哪三只小鸟儿?”舒芜胡须上满是酒水,口齿不清问道。

“第一只鸟当然就是户部,是范尚书,清查户部如果有力,范尚书无论如何也只好自请辞官回乡。”

“第二只鸟是……首倡此事的长公主一系官员。”胡大学士苦笑着说道:“户部事发,范建辞官,范闲如何肯善罢干休?放心吧,陛下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件事情牵连到范闲的,范闲在事后依然会是监察院的提司。如此一来,监察院对长公主一系的官员自然会进行报复。而陛下这个时候,也不会再迫于宫中的压力做一个调解者,而是会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甚至会做出为了安抚范闲的姿态,被迫撤裁掉几位大员。”

“宫中的压力?”舒芜叹息道:“为什么陛下事后却可以不在乎宫中的压力?不再继续做一个调停者?”

“道理很简单,范尚书的去职,范闲的愤怒,陛下都可以推托到长公主一系官员的身上。而身为帝者,最重要的就是保持朝中百官间的平衡。范闲一方先损宰相,后损范尚书,陛下为了保持平衡,也要将对面那拨人削去一大截。”

胡大学士继续说道:“这个说辞,这种帝王之心,是说服宫中那位老人家最好的手段,一切……都是为了庆国不是?”

他微笑着,他自嘲笑着。

舒芜继续叹息着,问道:“那第三只鸟是什么?”

胡大学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第三只鸟,自然就是我与老舒你了。”

舒芜大惊,说道:“这又是何种说法?你领了此命,我在御书房中所议都是禀公而论,范闲他又不是糊涂人,怎么会对我们起怨怼之心?”

“你说的,正是我想说的。”胡大学士说道:“谁让咱们今天在朝上透露出想拉范闲入阁的意思?陛下的既定方针早定,日后的朝局之中,你我乃是一方,范闲的监察院乃是一方,我们既然存了些别的心思,陛下自然要破了我们的心思。就算范闲不会因此事记恨我们,但他怎会不记恨这满朝上书参劾范尚书的文官?此事一出,范闲必然会绝了走正经仕途的念头,你我与他再也没有同坐于门下中书的可能。”

“只是猜忖之言罢了。”舒芜失笑道:“即便圣心难测,也莫要想的如此复杂。”

胡大学士无奈叹息道:“说也是你要说,最后取笑,还是你取笑。这些话语足够咱们两人被砍十次脑袋,你可莫要酒后四处说去。”

“怎么我也是位大学士。”舒芜嘿嘿笑道:“只是佐佐酒而已。”

忽然他面色一怔,皱眉问道:“不对,你说的第一只鸟不对,你得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陛下不想范尚书继续打理户部,为什么要逼着范尚书自请辞官。”

胡大学士幽幽叹息道:“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陛下不愿意每天还在朝上看着范尚书那张脸。”

两位庆国朝廷文官的首领同时沉默了下来,在心里叹息着,替范建不值,看来龙子这种生物,还是不要随便抱养的好。

※※※

当两位大学士在替户部尚书范建抱屈之前,他们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要赶紧把朝廷准备清查户部一事通知范府,后来转念一想,范府在宫中人脉众多,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便淡了这个心思。

确实,早在御书房会议结束之后不久,称病回府的范建就已经收到了风声,知道明天的朝会之上,陛下就会正式对户部展开调查。

但他并不怎么担心,那张肃正的脸早已没有当年的风流气息,只是一味地冷静从容着。

“不是一石三鸟之计,是一石四鸟。”范建微笑着,向对面说道:“身为一名忠于陛下近三十年的臣子,我对陛下的敬佩一以贯之,从来没有减弱过,今日之事,实在是……佩服啊佩服。”

无论人前人后,一朝提及皇帝陛下,范建总是敛眉宁神,敬服无二,今日书房之中这两声佩服……却是说的老大不恭敬。

“第四只鸟是什么?”

范建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对着身前展开,屈起拇指,仿若是习自某处的绝妙掌法一般,四根手指坚强不屈地向天指着。

“第四只鸟,是监察院。”

“陛下要看看自己一纸令下,是不是还能如以往那些年中,非常顺意地指挥动监察院这个恐怖的机构,而不是像他担忧之中那般,已经被范闲握在了手中。”

“闲儿的进步太快了。”范建想到远在江南的儿子,叹息道:“如果陛下连监察院都指挥不动,那我范府一门手中的权力未免也太大了些。”

他的眉角忽然极为轻佻地挑了起来,笑眯眯说道:“而且陛下还想看看陈萍萍与我之间的真正关系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无比信任我与老跛子,你也清楚是为什么,因为范闲入京之前,我与老跛子一向不对路,他要做的事情,我坚决不做,我要做的事情,他坚决反对。”

范建的神色黯淡了起来:“如今想起来,应该是我和陈萍萍都在怀疑对方,怀疑对方在很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当中,是不是扮演了某个不光彩的角色。”

“但闲儿入了京。”他继续轻声解释道:“我和陈萍萍之间的猜忌少了很多,而很自然的,陛下对我们的猜忌便多了起来。而最关键的是,闲儿如今越来越光彩,每当闲儿光彩一分,陛下想到当年的事,如今的景,看我就会更不顺眼一分。”

“陛下吃醋了。”

“所以我要退了。”

户部尚书范建最后下了结论。

但他马上用一种如今已极难在他脸上见到的轻佻神色耻笑道:“不过……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沉默,善于演戏,但骨子里,却是很倔狠的一个人,他想让我学林若甫自请辞官,免得大家撕破脸皮不好看……我却偏偏不辞,反正皇帝总是要比臣子更在乎脸面问题。”

第一百三十二章 清查与艺术家的作品

这是你教我的。

范建叹了口气,手指头轻轻搓动着,感受着那张纸所带来的触觉。

纸上用炭笔画着一个女子的头像,虽只寥寥数笔,却极传神地勾勒出了那位女子的神态与容貌。

尤其是画中女子的那双眸子,就那样悲悯地、温柔地、调皮地……望着正望着她的范建。

“陛下让大画师偷画你的画像在皇宫里。”范建望着画中女子微笑说道:“但对于我来说,你的容貌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很清晰。”

“每当想和你说说话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画一张。”

“画调皮的你,画冷酷的你,画伤心的你,画开心的你。”

“这么多个你,谁才是真正的你?可惜了,再也没有办法问你了。”

范建叹息着,将那张纸递到烛台上烧掉。他看着渐渐消失在火苗中的那张清丽容颜,怔怔说道:“如果当年陛下和我没有回澹州老家度夏,也就不会遇到你,也就……没有后面的那些事情了。”

“或许,我还是那个终日流连于青楼的画者。”尚书大人牵动自己的唇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容:“你说过,这个世界上是需要艺术家这种职业的。可惜了,最后我却成为整个庆国铜臭气味最浓的那个人。”

那张纸上的火苗渐渐烧至中心,只留下一些灰黑的残碎纸片。

“你一直把我当作最值得信任的兄长。”范建最后这般说道:“我很感激你的信任,所以放心吧,就算我没有什么能力改变太多,但至少,我会坚持站在这座京都里,看着闲儿渐渐地成长起来。”

书房外传来轻柔的敲门声。

“进来吧。”范建微笑着说道。

柳氏端着那杯酸浆子走了进来,轻轻搁在了书桌之上,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宫中的事情,早就从宜贵嫔那处传到了家里,她身为范府如今的女主人,当然知道明天的朝上,自家老爷会面临怎样的困境。

范建看了她一眼,叹息道:“安心吧,陛下不会太苛待我的。”

柳氏的眼中闪过微微怨意,轻声说道:“陛下如果念旧日情份,怎么也不会被那些宵小挑拨着,要清查户部。这六部里,有谁是从头至尾都干净的?”

范建摇摇头说道:“要相信陛下。事涉朝政大事,当然不可以轻忽。”

柳氏知道老爷不想继续这个令人悲哀的话题,无奈地点点头。

范建举起碗,对着书桌上方残留的那丝焚纸气息,说道:“敬彼此。”

然后一饮而尽。

柳氏微怔,心想老爷这敬的是谁呢?

※※※

第二日。朝会再开,不出众人所料,陛下严厉指责了两年来户部的拙劣表现,将国库空虚的罪名推了大半到户部头上,因为户部尚书范建依旧称病不朝,所以户部无人能自辩一二,群龙无首的户部官员们可怜兮兮地承受着满朝文武的攻击。

朝廷发了明旨,开始清查户部这些年来的亏空,由监察院具体执行,由吏部、刑部、大理寺从旁襄助,由门下中书省胡大学士总领清查事务,太子殿下于一旁拾遗补缺。

有查户部的风声,所以这件事情并没有让人们吃惊,但当这个阵势摆出来后,大臣们还是感到一丝惊愕,这么大的阵仗,看来陛下是真心想让户部吃些苦头了。

不知道在江南的小范大人知道这件事情后,会怎样反应?

当天下午,联合清查的各司官员们就开始进驻户部衙门,另有京都守备负责调兵,看管各库司坊库场,而官员们最开始清查的对象,则是户部七司的帐目问题。

一时间,大槐树那边本来就热闹无比的户部衙门,变得更加的喧闹起来,今天来领钱的官员们少了不少,来查钱的官员们却多了不少。

户部官员们紧张无比地将这些带着旨意前来清查的大员们迎进衙内,不知道折腾了许久,才腾出足够数量的太师椅请诸位大员坐下,然后由左右侍郎代为汇报最近两年来的户部运行情况,又早有人在监察院的监视下,开始去清理帐册,以候清查。

坐在当中的胡大学士与太子殿下没有怎么为难这些户部官员,温言劝勉几句便等着具体的清查开始,倒是吏部与刑部的官员们难得找着机会为难一下这户部的老爷们,哪里肯错过,言辞恫吓有之,大声怒斥有之,直把户部说成了天下藏污纳垢之所,非是替朝廷掌管钱粮之地。

胡大学士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知道这两部的长官都与范家相当的不对路,如果自己不盯紧一些,只怕清查之事,真要变成了对方打击异己的手段。

面对着这样大的排场,看着堂上坐着这么多位大人物,包括左右侍郎在内,所有的户部官员都有些丧败的情绪,甚至感觉到了某种绝望,今日范尚书不在衙门之中,这些户部官员都生出一种被满朝百官孤立的感觉,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乃是仕途乃至生命中最大的一道坎。

监察院的官员监视着整理帐册的工作,不一时便盯着户部老官们清出了多达七个大竹筐的帐册,众人十分辛苦地抬到了大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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