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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第3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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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微微一笑,明白陛下此时的心境,依言自然放松,与他并排站着,并不开口说话。

“朕上次来澹州的时候,连太子都不是。”皇帝缓缓说道:“当日陈萍萍就像洪四痒一样站在朕身后,你父……范建就像你此时一样,与朕并排站着,洗沐着澹州这处格外清明的海风。”

“自从当上太子后,范建便再也不敢和朕并排站着了。”

范闲微微偏头,看见陛下的唇角闪过一丝自嘲。

皇帝微嘲说道:“等朕坐上那把椅子,南征北战,不说站,便是敢直着身子和朕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范闲恰到好处地叹了一口气。

“当日我们三人来澹州是为了散心,其时京都一片混乱,两位亲王为了夺嫡暗中大打出手,先皇其时只是位不起眼的诚王爷。”皇帝淡漠说道:“我们这些晚辈,更是没有办法插手其中,只好躲的离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他偏头看了范闲一眼,说道:“其实和你现在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你如今却比当年的朕要强大许多。”

范闲微笑说道:“关键是心……不够强大,有些事情,总不知该如何面对。”

“想不到你对承乾还有几分垂怜之情。”皇帝回过头去,冷漠说道:“不过这样很好……当年我们三人在这码头之上,看着这片大海,胸中却没有对谁的垂怜之情,我们想的只是如何自保,如何能够活下去……朕时常在想,当日看海,或许也只是在期盼海上忽然出现一个神仙。”

范闲沉默着,知道皇帝接下来会说什么。

“海上什么都没有,就像今天一般。”皇帝缓缓说着,唇角再次浮现出一丝笑意,“然而当我们回头时,却发现码头上多了一位女子,还有她那个很奇怪的仆人。”

范闲悠悠向往说道:“其实儿臣一直在想,当年您是如何结识母亲的。”

皇帝的身子微微一震,被范闲这神来的一声儿臣震动了少许,才发现这小子竟是下意识里说了出来,唇边不由露出一丝很欣慰的笑意。

然而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说道:“先前与你说过,从没有人敢和朕并排站着……却只有你母亲敢……不论是做太子还是皇帝,你母亲都敢与朕并排站着,看看大海,吹吹海风,根本不把朕当什么特殊人看待……甚至,有时候会毫不客气地鄙视我。”

皇帝自嘲笑道:“她死后,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这种人了……朕不指望你能承袭她几分,只是觉着你不要太过窝囊,平白损了朕和你母亲的威风。”

范闲苦笑想着,这是您在抚今追昔,才允许我站会儿,至于威风……还是免了吧,小命要紧。

“陛下,还是回京吧。”范闲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略带忧虑之色说道:“离京太久,总是……”

见他欲言又止,皇帝冷冷说道:“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你不过是想说,怕有人趁朕不在京都,心怀不轨。”

皇帝看着大海,平静到了冷漠的地步,轻声说道:“朕此行临海祭天,正大光明地废储,便是要瞧瞧,谁有那个勇气和胆量,便是要看看,今日庆国之江山,究竟是谁的天下。”

第一百零七章 浪花自悬崖上生

海边鸟声阵阵,码头下水花轻柔拍打,远处悬崖下的大浪头拍石巨响,轰隆隆的声音时响时息。范闲站在木板上,不为陛下热血言论所惑,认真说道:“万乘之尊,不临不测之地,臣再请陛下回京。”

“京都有太后坐镇,有陈萍萍和两位大学士,谁能擅动!”皇帝望着大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要夺天下,便要夺那把椅子,首先便是要把坐在椅子上的朕杀了……杀不了朕,任他们闹去,废物造反,十年不成。”

范闲默然无语,心想这位皇帝陛下真是个怪胎,无比强大的自信与无比强烈的多疑混合在一起,造就了此人自恋到了极点的性格……皇帝想玩引蛇出洞,说不准哪天就死在自恋上,问题是自己可不想做陪葬品。

“安之,你要知道,要看清楚一个人的心是很难的。”

皇帝忽然感慨了起来,不知道是在说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妹妹,便在这一句难得的感慨出口之后,他的神色间忽然蒙上了一层疲惫,眉眼皱纹间尽是说不出的累。

这疲惫不是他在朝堂龙椅之上刻意做出来给臣子们看的疲惫,而是真正的疲惫,一种从内心深处生起的厌乏之意。

范闲在一旁平静端详着皇帝老子的面容神情,心头不知掠过了多少念头。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的脸上,看到如此真实而近人的表情。

然而这种真实的情感流露,就如同澹州海港斜上方的云朵一般,只是偶尔一绽,遮住了那些刺眼的阳光,马上飘散,幻化于瓷蓝天空之上。瞬间之后,在皇帝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痕迹。

剩下的,只是万丈阳光般的自信与坚忍。偶露凡心,那人马上又回复到了一位君王的角色之中。

……

……

看着这一幕,范闲也不禁有些感慨,喟叹道:“所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温柔相应也罢了,谁知哪一日会不会拿着两把直刀,戳进彼此的胸口。”

皇帝明显不在乎范闲感慨的对象究竟是谁,只是在这种情绪的围绕之中,回思过往。他望着大海出神微怔,幽幽说道:“世人或许都以为朕是个无心之人,无情之人,但其实他们都错了。”

范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陛下,没有接话。

皇帝缓缓说道:“朕给过他们太多次机会,希望他们能够幡然悔悟,甚至直到此时,朕都还在给他们机会,若不是有情,朕何须奔波如此?”

范闲暗想,勾引以及逼迫他人犯错,来考验对方的心,细观太子和二皇子这数年里的苦熬,皇帝如此行事,究竟是有情还是有病?

“便如你母亲……”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觉得飘出云朵的太阳太过刺眼。

范闲的心微微收紧,细心听着陛下说的每字每句。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将脸转了过去,淡淡说道:“她于庆国有不世之功,于朕,更是……谈得上恩情比天,然则一朝异变,她,以及她的叶家就此成为过往,身遭惨死……而朕,却一直隐而不发,虽则后有稍许弥补,但较诸她之恩义,朕做的实在很少。”

范闲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母亲逝世之后,皇帝忍了四年,才将京都里牵涉此事的王公贵族一网打尽,但是……却留下了几个很重要的人物没有杀。如果说是这是复仇,这个复仇未免也太不彻底了一些。

皇帝幽幽说道:“朕没有说过,他们两人也没有问过,但朕知道,他们的心里都有些不甘,对朕都有怨怼之心……”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丝自嘲,“可这件事情朕能如何做?就此不言不语,将叶家收归国库,将叶氏打成谋逆,是为无情。可要替叶家翻案,那太后将如何自处?还是说……朕非得把皇后废了,杀了,才算是真的有情有义?”

很奇妙的是,皇帝就算说到此节,话语依然是那般的平静,没有一丝激动,让旁听的范闲好生佩服。他当然清楚,所谓有怨怼之心的“他们”,说的当然是父亲范建以及院长陈萍萍。

“身为帝王,也不可能虚游四海无所绊……”皇帝平静说道:“若朕真的那般做了,一样是个无情之人,而且整个朝廷会变成什么模样?朕想,如果她活着,也一定会赞成朕的做法。”

“她要一个强大而富庶的庆国,朕做到了。”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坚毅的神色,“环顾宇内,庆国乃当世第一强国,庆国的子民比史上任何一个年头都要活的快活,朕想这一点,足慰她心。”

范闲沉默不语。在重生后的这些年里,他时常问自己,庆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入京之后,对于这一切有了更深切的了解,也终于触碰到皇帝那颗自信、自恋、自大、自虐的心……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一点,就算前年大水,今年雪灾,庆国官僚机构效率之高,民间之富,政治之清明,较诸前世曾经看过的史书而言,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换句话说,此时的庆国毫无疑问是治世,甚至是盛世,此时他身旁的皇帝陛下,毫无疑问是明君,甚至是圣君——如果皇帝的标准只是让百姓吃饱肚子的话。

“她说朝廷官员需要监督,好,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进谏父皇设了监察院。”

“她说阉人可怜又可恨,所以朕谨守开国以来的规矩,严禁宦官干政,同时又令内廷太常寺核定宦官数目,尽量让宫中少些畸余之人。”

范闲连连点头,庆国皇宫内的太监数量比北齐要少多了,这毫无疑问是一件德政。

“她说一位明君应该能听得进谏言,好,朕便允了都察院御史风闻议事的权力。”

皇帝越说越快,越出神。而范闲却是忍不住咬着嘴唇里的嫩肉,提醒自己不要因为想到朝堂上御史们被廷杖打成五花肉的屁股……而笑出来。

……

……

“她说要改革,要根治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范闲终于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庆历元年改元,而那时的改制其实已经是第三次新政。兵部改成军部,又改成如今的枢密院,太学里分出同文阁,后来改成教育院又改了回去,就连从古到今的六部都险些被这位陛下换了名字。

庆国皇帝一生功绩光彩夺目,然则就是前后三次新政,却是他这一生中极难避开的荒唐事。直至今日,京都的百姓说起这些衙门来都还是一头雾水,每每要去某地,往往要报上好几个名字。

如此混乱不堪的新政,如果不是皇权的强大威慑力,以及庆国官吏强悍的执行力,将朝堂扭回了最初的模样,只剩下那些不和谐的名字……只怕庆国早就乱了。

皇帝看他神情,自嘲地笑了起来:“你也莫要掩饰,朕知道,这是朕一生中难得的几次糊涂……只是那时候你母亲已经不在了,朕也只知道个大概,犯些错误也是难免。”

范闲心头微动,暗想母亲死后,皇帝还依言而行,从这份心意上来讲,不得不说,皇帝在这件事上,还算是个有情之人。

“在你母亲去之前,朕听了她许多,然而后来却不能为她做些什么……”皇帝闭着眼睛,幽幽说道:“所以她去之后,朕把当年她曾经和朕提过的事情都一一记在心上,想替她实现,也算是……对她的某种承诺或是愧疚。”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母亲如果还活着,一定对陛下恩情感佩莫名。”

“不,不是恩情。”皇帝睁开眼睛,平静地说道:“只是情义。至于感佩,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朕只是想做些事情,以祭她在天之灵,并不奢求其余。”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她当年曾经用很可惜的语气说到报纸这个东西,说没有八卦可看,没有花边新闻可读……朕便让内廷办了份报纸,描些花边在上面,此时想来,朕也是胡闹的厉害。”

范闲瞠目结舌,内廷报纸号称庆国最无用之物,是由大学士、大书法家潘龄老先生亲笔题写,发往各路各州各县,只由官衙及权贵保管,若在市面上,往往一张内廷报纸要卖不少银子。

当年他在澹州时,便曾经偷了老宅里的报纸去换银子花,对这报纸自然是无比熟悉,其时便曾经对这所谓“报纸”上的八卦内容十分不屑,对于报纸边上绘着的花边十分疑惑,而这一切的答案竟然是……

老妈当年想看八卦报纸,想听花边新闻!

范闲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皇帝,强行压下了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他本想提醒陛下,所谓花边新闻,指的并不是在报纸的边上描上几道花边。

皇帝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说的越来越高兴:“你母亲最好奇萍萍当年的故事,所以庆历四年的时候,朕趁着那老狗回乡省亲,让内廷报纸好生地写了写,若你母亲能看到,想必也会开心才是。”

范闲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也记得这个故事。庆历四年春,自己由澹州赴京都,而当时京都最大的两件事情,一是宰相林若甫私生女曝光,同时与范家联姻,第二件便是内廷编修不惧监察院之威,大曝监察院院长陈萍萍少年时的青涩故事。

海边的日头渐渐升高,从面前移到了身后,将皇帝与范闲的影子打到了不时起伏的海面之上,偏生海水也来凑趣,让波浪清减少许,渐如平静一般反衬,映的两人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楚。

范闲含笑低头,心想陛下终究也是凡人,正如自己念念不忘庆庙,他也念念不忘澹州,大概这一世中,也只有在澹州的码头上,陛下才会说出这么多的话来。

而正是这番非君臣间的对话,让范闲对于这个皇帝多出了少许的好感,多出了更深刻的认识,同时也多出了更多的烦恼。

他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海上,想到心中的烦恼终究是将来的事情,而眼前的烦恼已经足够可怕了。

“你在担忧什么?”皇帝的心情比较轻松,随意问道。

范闲斟酌半晌后说道:“胶州水师提督……是秦家子弟。”

皇帝正式出巡,不知道需要多大的仪仗,即便庆国皇帝向来以朴素著称,可在防卫力量上,朝廷也下了很大的功夫。陆路上州军在外,禁军在内,外加一干高手和洪公公那个老怪物,可称钢铁堡垒。

而在水路之上,胶州水师的几艘战舰也领旨而至,负责看防海上来的危险。范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正微眯盯着海面,盯着那些胶州水师派来护驾的船只。

皇帝面色平静,似乎没有将范闲的提醒放在心上,说道:“朕终有一日会为山谷之事,替你讨个公道,然秦老将军乃国之砥石,勿相疑。你既已调了黑骑过来,百里内的突击便不需担心,何必终日不安作丧家犬状。”

范闲这才想到陛下另一个很久没用的身份乃是领军的名将,一笑领命,不再多言。

第一百零八章 白云自高山上起

第二日天蒙蒙亮,一行队伍便离开了澹州港。既然是圣驾,阵势自然非同一般,虽然各式仪仗未出,可是前后拖了近三里地的队伍,密密麻麻的人群,拱卫着正中间那辆贵气十足的大型马车,看上去声势惊人。

澹州城的百姓们跪在地上,恭敬地向离开的皇帝陛下磕头,或许这是他们这一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皇帝的机会,身为庆国的子民,谁也不愿意错过。

范闲骑着马,拖在队伍的后方,面带忧色地看着远处行走在官道之上的队伍。他马上就要随侍陛下去大东山庆庙祭天,然而他的心中充满了不安与惘然。

昨天夜里,他与任少安私下碰了个头,才知道原来陛下之所以选择在大东山祭天,并不仅仅是因为陛下开始想念自由的空气,当年的相逢,澹州的海风,而是因为……原本最初打算的在京都庆庙祭天,却出现了很难处理的困难。

什么困难?——京都庆庙里没有人有资格主持这么大的祭天仪式!

这真是一个很荒谬的理由。庆国向来信仰刀兵,虽敬畏鬼神却远之,尤其是在当今陛下的影响下,神庙一系的苦修士力量在庆国日渐衰弱,北齐苦荷为首的正宗天一道更是无法进入庆国的庙宇体系。

而唯一剩下的几个德高望重的大祭祀却在这几年里接连出了问题。首先是那位大祭祀自南荒传道归京后,不足一月,便因为年老体衰,感染风疾死亡。

而二祭祀三石大师,却是惨死在京都郊外的树林里。

范闲隐约能够猜到,庆庙大祭祀的死亡应该是陛下暗中所为。只是这样一来,如果要祭天,还真只能去大东山了,那里毕竟是号称最像神庙的世间地,最玄妙的所在,天下香火最盛的地方。

可……仅仅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有些荒唐的原因吗?

范闲一夹马腹,皱着眉头跟上了队伍。圣驾的护卫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并不需要他操太多心,尤其是看着那些夹在禁军之中,多达百人以上的长刀虎卫,他更应该放心。

七名虎卫可敌海棠朵朵,一百名虎卫是什么概念?

他应该放心,可他依然不放心。在很多人的概念中,范闲大约是个玩弄阴谋诡计的好手,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明白自己的算计实在称不上如何厉害,以往之所以能够在南庆北齐战无不胜,那是因为他有言冰云帮衬,有陈萍萍照拂,最关键的是……他最大的后台是皇帝,以此为靠山,遇山开山,哪里会真正害怕什么。

可如果一个阴谋的对象针对的就是自己的靠山,范闲自忖自己并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应付这种大场面。

他把自己看的很清楚,所以格外小心敏感,想到那椿从昨天起一直盘桓心中的疑问,更是感到了丝丝警惕。

皇上出巡,这是何等样的大事,就算自己当时在海上飘荡,断了与监察院之间的情报网络,可是……主持京都院务的言冰云一定有办法通知自己,启年小组的内部线路一直保持着畅通,为什么言冰云没有事先通知自己?

他召来王启年,问了几句什么,得到了院报一应如常的回报,忍不住挠了挠头,没有再说什么,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太多疑了,有些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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