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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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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数日的会试,整个考院之中都弥漫着一股黄白之物的馊臭之味,范闲站在石阶之上,用手捂着鼻子,最后看了一眼黑暗的试院,脸上浮现出一丝很满足的笑容。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多年了,只知道自己要活下去,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活下去,直到下定决心做这件事情之后,才发现,原来做一个普世意义上的好人,感觉还真的不错。

当然,好人不是迂腐的老好人的意思。

三部官员已经会集了试卷,在宫中黄门太监的带领下,在大内侍卫与监察院密探的保护下,一行人穿过京都快要发白的夜空,往太学而去。数日之内,这批糊名抄录后的试卷便会批阅完毕,从而拟定三甲人选,再送御览殿试,从而评出今次的状元、榜眼、探花……

范闲离开了这个臭气熏天的考院,院门口早有范府的马车等着了。上马车之后,他接过藤子京递过来的毛巾,胡乱擦了一下脸,有些疲惫问道:“父亲对我的做法有什么意见没有?”

“没有。”藤子京将自己受过伤的大腿挪了一挪,轻声回答道:“只是老爷似乎有些不高兴,总觉得少爷应该提前和宰相大人知会一声,而且此事牵连的范围太广,若真惹得众怒,只怕相爷与老爷都极难回护您。”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心想自己后面还有个监察院,更关键的是陈萍萍让王启年传过话,陛下今年准备整顿吏治,自己只是顺势而为罢了。估计陈萍萍表面上此时正在骂自己惹事,心里却是在暗爽终于有个由头动手。

范闲只是给监察院提供一个理由,然后监察院再将这个理由摆在陛下的面前,让那位皇帝下个决断。至于太子、宁才人那边,范闲另有安排,先前糊名的时候,不论是东宫还是大皇子的托请人,范闲都择了有才学的几个名字隐了起来,稍做保护,也算是给对方一个交待。

等事情出来后,范闲想让人们感觉,自己做这件事情并不是在朝政的哪一方中有所偏向,而只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基于某种酸腐的执念,做出了一个“高洁”且疯狂的决定。

※※※

后几日京都里风平浪静,既然范闲已经爆了料,监察院方面隐藏在暗中的力量开始配合起来,至少在三甲名单出笼之前,一直没有什么惊悚的消息在官场上传开,而最后定三甲,范闲偷偷塞进去的那些人居然没有被剔出,很明显在太学和礼部里,都有陈萍萍那个恐怖老人的眼线,在暗中帮助范闲隐藏。

而郭攸之那些高官们,或许是前些年科场舞弊做得太顺手,而且身后又有东宫之类的大主子做靠山,所以关注明显不够,竟是没有看出那么明显的问题来。

二月二十二日,道路两旁春枝渐展,枝上小鸟成欢成对,正是喜气盈盈的春之佳时。地处京都西侧距太学不远处的客栈里,在等着消息的各地学子们都心慌慌地聚集在楼下,桌上没有摆什么酒菜,因此这些学生们此时根本无心饮食,将心思全放在了打听消息上面。

“没戏。”一位山东路的学生苦笑着摇头道:“估计今次还是没戏。”

“佳林兄何出此言?”坐在他旁边的那位学生面色微黑,正是那位在考院上与范闲有过目光对视的杨万里。

他来自泉州,时常在海边谋生活,与那些出身豪贵,前半生尽在书堂里度过的才子书生大不相同。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倒是极为放松,从桌上夹了一筷老醛泡花生吃了,一面嚼着,一面含糊不清说道:“佳林兄乃是山东路出名的人物,一手策论写得精彩至极,前几日大家看过之后都是赞不绝口。至于小弟本来就不擅此道,文字功夫不成,虽然自信若牧一县足以,但肯定是没有什么可能上榜。”

那位成佳林来自山东路,今次已经是第三次参加会试了,他苦笑着压低声音说道:“这些事情难道你我还不清楚?每科取的人只有那么多,朝中大员们托几个,宫中定几个,太学的取几个学生。像我们这种外地来的,或许在家乡有些名气,但放在这京中又算是什么?就算朝廷想找几个有才之人做陪衬,以堵天下士子之口,也有大把京中名士可选,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头上来。”

酒桌之上另一位读书人面相精瘦,看上去不是有福之人,或许是喝得多了,胸中又有积郁不能发,故而说话极为大胆,冷笑道:“佳林兄说法不错,我看这科举日后还是不要再考的好,免得你们二人还要浪费这多银钱做路费。什么狗屁会试,不过是朝中高官们给自己挑狗罢了!”

成佳林面色一黯,接着却是微微一惧,劝告道:“季常兄声音小些,若让监察院的密探听着,不说你我仕途如何,只怕连身家性命都有问题。”

那位季常兄姓侯,也是个极不爱走权贵路子的怪人,虽说在京中薄有才名,向来与贺宗讳齐名,但就因为他那张利嘴,那个性子,故而一直有些落寞,此时听着友人担心话语,不由哈哈大笑道:“监察院虽然恐怖,但那些密探又怎会瞧得起你我这些小人物?他们如果真的厉害,怎么不去盯盯科场之上的弊案?”

杨万里摇摇头道:“监察院虽然口碑一向极差,但在监督吏治之上,确实是极有用处的。”

侯季常摆摆手指头道:“官家哪有清白人?若寄望于监察院,岂不是与虎谋皮。”

杨万里反驳道:“官也是读书人里选出来的,哪里可能全是坏人,我看……”一时间他竟是在京都出名的官员中找不到个以清名著称的人物,不免有些讷讷,半晌后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我看太学奉正范闲大人,就是个极好的官。”

他身旁两位友人自然知道杨万里在衣衫里夹带被小范大人揪出来的事情,不由齐声取笑道:“原来让你考完,便是好官,这好官也真简单了些。”

三人又说笑了几句,酒渐上头,不免开始低声骂起朝廷里的弊端,又扯回前面若监察院真肯彻查弊案的话,这科场风气或许还真有可能好转。

正此时,忽听得客栈外一阵喧哗,三人好奇站了起来,听着有士子在外狂喜嘶吼道:“科场弊案发,礼部尚书郭攸之夺职入狱!”

轰的一声!春雷在京都的上空炸响,一阵清新春雨洒向客栈内外的学生身上。

第十二章 科场弊案

稀稀疏疏的雨点,落在客栈的四周,伴着雨点,时不时还有一道春雷响起,而那些学生们却似乎呆了,傻乎乎地站在客栈内外的细雨中。这条巷子是外地学子赶京赴考集居之地,故而人数极多,而在先前那声喊后,人群马上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沉默之中。

许久之后,才有人回过神来,向先前喊话的那个学生围了过去,好一阵扰攘,就像是炸开了一般,七嘴八舌问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侯季常、杨万里三人脸上也露出了激动的神色,却强压着内心的冲动,只是走到了栏边,听着众人的对话。

问话的人太多,答话的却只有一个,弄了半天,三人才听明白,原来昨夜监察院一处竟是出动了一百多名密探,分作了五路,直接扑向了城南郭府,而有四路却是去了另四处宅子,捉了四名江南来的学子。

由于动作极快,所以消息被掩盖了整夜,直到早朝之时,皇帝陛下才淡淡说道,他已经颁旨,令监察院详察本次科场弊案,朝堂之上顿时陷入了某种混乱,此时诸位大臣才知道为什么礼部尚书郭攸之会没有站在队伍之中。

内心深处真正一片平静的,只有宰相大人、户部尚书大人,当然,还有那位依然没有上朝的监察院陈萍萍大人。

此次监察院的行动极快极准,尤其是抓四名江南士子的队伍,当场搜出了他们与某些官员来往的书信,而在郭府之中,更是查抄出来了数目相当惊人的银两。据初步的调查结果显示,这四位江南士子家中均是一方豪强,竟有三家盐商,此次入京赶考携带了大批金银,走了许多路子,终于投到了郭尚书的门下。

郭攸之此时已经入了监察院的大狱,而那四位江南士子也成了可怜兮兮的座下客,监察院四处更是从昨日起,就开始令江南分部着手拿人,务求办成铁案。因为名义上这四位江南士子是买通了春闱总裁官郭尚书,但实际上大部分的银钱却是递进了东宫,所以此案的最后背景是……太子。

当然,这些细节上的事情,自然学生们不会知道一丝一毫,只知道在雨中痛骂郭尚书,竟是连可怜老郭的老母弱子都没有放过。

陛下此次彻查科场弊案的决心看来极大,除了礼部之外,至少还有十数位官员因为此事被停职待查,据江湖传言,之所以此次查的如此之快,捉得如此之准,全因为一份黑名单,那名单上面写着此次春闱与朝中官员们勾结的士子名字,监察院由士子着手,反推而索,成效极佳。

侯季常有些震惊地从栏边走回酒桌,举起酒杯倾入喉中,似是不觉酒水辛辣,犹自出神说道:“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杨万里与成佳林二人也没有从这惊天的消息里回过神来,下意识问道。

侯季常哈哈一笑,重重一拍桌面,说道:“没想到监察院出手如此之准,如此之狠,竟能搞到能致朝中贵人于死地的名单。”他端起酒壶,给二位朋友杯中倒满,举杯相邀,满脸兴奋道:“来,咱们敬监察院一杯!”

“干!”杨成二人哪有它话,兴奋地举杯而尽。

此时客栈之中全是兴奋的年轻学子在邀人痛饮着,庆国官场积弊已久,虽然谁都知道不可能仅仅靠捉住一位礼部尚书,就完全改变这种局面,但正所谓万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陛下真的发现了问题,愿意解决这个问题,这些年轻的、有朝气的、甚至可以说是单纯至极的读书人们,都相信,庆国的未来一定会变得更美好一些。

……

……

良久之后,酒意渐上胸腑,杨万里迷离着双眼,有些傻傻地笑道:“真是痛快,就算此次不中,但能身逢如此惊天之事发生,也算是痛快了一回。”

成佳林喝得少些,人也最清醒,他对于仕途向来热衷,有些迟疑问道:“既然此次科场弊案已经揭开了,那……此次春闱会不会重考。”

“不会。”相反侯季常在几壶酒下肚之后,清瘦的脸上却显得平静了起来,眸子变得极为清亮,“这只是陛下的一次警告,而且此事有过先例,十二年前,天下初定,春闱也有事变,当年斩了十四位礼部官员,但是春闱的成绩依然照常发布,只是那些与官员有染的学生被除名,由后面的补了上来。”

“那……咱们岂不是有机会了?”杨万里憨憨地笑着,本性纯良的他想问题很简单,“三甲只有这么些名额,等那些走歪门邪道的仁兄被除名,我们的机会就大多了。”

侯季常冷笑道:“如果不是有更贵的贵人也在做这件事情,郭尚书只不过是一部大臣,哪里敢在这国之大典上动手脚。那些贵人要保的学生只怕更多,只不过剔了四个盐商的儿子,于大势又有何补?”

另二人心想,果然如此,不免又有些黯然。半晌之后,杨万里忽然一拍桌子,笑道:“不论如何,这也算是一樁痛快事。去年京里最轰动的便是那场言纸,逼着长公主回了信阳,今年最轰动的,恐怕便是这份黑名单了,居然生生掀翻了一个当朝尚书。”

成佳林面有忧色道:“等明天三甲出来了再说吧。”

侯季常与杨万里知道他的性子,对于此次春闱依然抱有幻想,微微笑,也不去理他,说道:“我得去把史阐立那小子从床上拉起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杨万里笑道:“记得让他买些吃食。”

※※※

“漂亮,真漂亮。”范闲轻轻弹着王启年带过来的纸,心情大佳。婉儿坐在他身旁,有些担心说道:“你不担心太子哥哥知道是你告发的弊案?”

今日,被父亲重重训斥了一顿的范闲,破天荒地被禁了足,只得老老实实呆在了府里。他知道这樁事儿做得确实有些过于荒唐,当然,如果不是事先从院里得到消息,知道皇帝陛下今年准备杀鸡儆猴,范闲也不敢来当这个“污点证人”与满朝文武为敌。

其实那份名单算不得什么秘辛,范闲手中有几张纸条,那些座师提调,谁手里没几张?单看这种光明正大的弊场声势,就知道庆国官场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也正因为如此,此次监察院查弊案,才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时间也没有谁会首先怀疑到范闲的头上来。

听着妻子发问,范闲的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神情,道:“你那位太子哥哥的胆子太大,手段太差,这满朝文武也是一群胆大包天的糊涂蛋,春闱舞弊是何等样的大事,竟然闹得天下皆知,就算我不告发,若陛下要查,难道他们还想瞒住?”

婉儿从被窝里爬了起来,静静地看着他的脸:“相公,以后不要这么行险了,世上没有不过风的墙,若真让人知道此事与你有关,日后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范闲又说了一个妻子听不懂的俏皮话,微笑说道:“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婉儿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这位相公知书达礼,满腹诗华,外表看似平稳,但谁也闹不准他什么时候会做出如此癫狂的事情来。

范闲知道妻子担心自己,静静说道:“此事的关键还是宫中。科举是什么?是陛下为自己收拢人才的手段,前朝有位皇帝曾经在科举的时候哈哈大笑,说天下英雄从此尽入我的网中。陛下能容忍朝中官员用科举的名额来换取财富,但不能容忍所有的名额都被用来换取不义之财。更何况,太子和大皇子都在这件事情里插了手,咱们的皇帝舅舅不得不要问自己一句……自己这两个儿子到底想做什么?”

婉儿有些听不明白,好奇说道:“自然是要培植自己日后在朝中的势力。”

范闲笑着继续问道:“那陛下就要问了,你培植自己的势力做什么?大皇子可是个领兵的人,在朝中要这么大的势力做什么?”

婉儿苦笑道:“那太子哥哥呢?他是一国储君,培养人才倒算是说得过去,毕竟他将来也是要执掌国朝的天子,以往在东宫听太傅讲课的时候,太傅曾经说过,东宫不能无为,不惧流言,率先准备一些臣子以备将来之用,这才算是真正的赤忠,天子家的孝义。”

范闲摇摇头,露出淡淡讥屑说道:“太傅文章大约是好的,道理肯定是对的,但问题是,当今陛下身体健康,东宫这时候就开始培养人才,陛下不得不在心里问自己一句:太子难道着急了?”

第十三章 雨中访友(一)

婉儿倒吸了一口凉气,发现事情确实是这样,又听着范闲继续微笑说道:“所以说,陛下能忍一时不能忍一世,能忍百官,不能忍自己的儿子,如果陛下一直不想便罢了,但只要开始想第一个问题,便无法控制地会怀疑到很多的东西,所以整顿科场弊案也就成了自然之事。”

林婉儿将头靠在他的怀里,轻声说道:“其实这些事情说起来也简单,若我愿意想也能想明白,为什么太子哥哥他们想不明白?”

“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太子本身已经开始有不安全感。”范闲想到年初时皇帝陛下给三位成年皇子的赏赐,那里面含着的深意,就连范闲也看不大明白,想来不论是太子还是大皇子,都有些惊悚不安,所以此次科场之上,才会伸手伸得如此长。

林婉儿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求相公能封王裂土,只求能做个逍遥侯爷就好了,这些事情总是麻烦得厉害。”

“富贵闲人,固我所愿也。”范闲笑着应道,想到贾宝玉的那个外号,接着说道:“只是有些事情看不惯,总会犯犯嫌,谁叫我与父亲大人的名字取的都不怎么好。”

见他打趣家翁,林婉儿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顿了顿又问道:“父亲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放心吧,父亲当天夜里就去了趟相府。”范闲又说回了最开头那几个字,摇头赞叹道:“所以我先前说监察院这事办得漂亮,你看看最近落网的这些官员,除了郭尚书之外,包括东宫、枢密院里都有人落马,岳丈那边虽然也捉了一位右侍郎,但毕竟没有伤筋动骨,这种分寸感如果不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手来办,断然不能掌握得如此炉火纯青。”

“这很难吗?”林婉儿微笑问道。

范闲手指轻轻从妻子的黑发间梳过,轻声回答道:“很难,要让那些势力痛,又不能让他们痛死,免得陛下不好处理。”

说完这话,他的眉宇间涌出淡淡忧色。

“怎么了?”心细如发的婉儿抱紧了相公的胳膊,关心问道。

范闲摇了摇头,想将心里那个隐忧挥去:“我本来以为这次揭弊案,一定瞒不住天下人,所以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没想到监察院将我掩护得极好,不过你说得对,这个世上没有水泥墙,总会被东宫知道我与监察院的关系。而且……庆国的疯子太多,我这时候在担心那个跛了的疯子。”

“陈萍萍?”林婉儿马上知道他说的是谁,但她并不清楚相公除了告发弊案之外,与监察院那个恐怖的情务机关还有什么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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