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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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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想到这支队伍中竟藏着幼天王和忠王。他们穿街串巷来到太平门边,只见缺口处无一人在,大家暗自高兴,感谢老天王在天之灵的保佑,急急忙忙穿过缺口逃出城外,三支人马合在一起,向南而去。

就在二千多人快要全部出完时,赵烈文进城来了。他看看不对头,为何这些人不像湘军那样大担小包的呢?他们每人手中只有一件武器,出城时行色匆匆。赵烈文驱马走近一看,糟了!他们全是满头长发!“长毛跑了!”赵烈文大声喊叫,无人理睬。一刻钟后,刘连捷带着几个人提着灯笼过来。

“南云,刚才一队长毛跑了,说不定伪幼天王混在中间。”赵烈文急着告诉刘连捷。

“真的?你看清楚了,有多少人?”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怕总有千把人。”

“朝哪个方向跑了?”

“南边,快去追吧!抓到幼天王,那可是第一功呀!”赵烈文催着。刘连捷打一声口哨,唤来几百人,从缺口中走出,沿着城外马路,向南边追去。

第二天凌晨,康福带着一支人马最先来到天王宫的外城——太阳城。出乎意外,他们在这里并没有遇到强烈的抵抗,湘军顺利地冲进了太阳城。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这便是天王宫的内城——金龙殿。传说小天堂的财宝大半聚集在这里:金龙殿里的楹柱上涂的是真金粉末,殿里陈列的每一件物品都是稀世珍宝,谁要是有幸得到其中一件,都够他一辈子尽情挥霍享乐。湘军官兵人人眼里射出贪婪的欲火,舍生忘死地搏斗这些年,不就是为着这一刻的到来吗?他们正要疯狂地冲过去,却突然看见了一幅奇异的场面,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龙殿四周密密麻麻地站着几排太平军将士,足足有五千人以上。他们一个个衣衫破碎,血迹满身,长期的饥饿和恶战,已使他们脱了人形,两只深深凹下去的大眼睛,像两个漆黑无底的深洞,直呆呆地望着前方,望着渐渐增多、渐渐靠拢的仇敌,脸上无丝毫表情。他们之中有的手残缺了,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衣袖;有的脚断了,则用一根棍矛支撑着。大家身子紧挨着身子,胳膊紧挽着胳膊,静静地,默默地,像石垒的堤坝,像铁打的围墙,保卫着他们心中最崇高最圣洁最景仰的天国的象征——金龙殿。

康福被眼前的场面感动了。那天夜晚潜入楚王府,与弟弟一席深谈后,回到军营,他好几夜没有安稳地睡过觉,既为弟弟革故鼎新的豪迈气概所震慑,更敬慕他忠于信仰、义无反顾的高风亮节。内心深处,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英雄盖世的弟弟而自豪。还是在少年时期,父亲给他们兄弟讲史的时候,就意味深长地指出:莫以成败论英雄。中国历史上有许多失败的人物,无论就其事业而言,还是就其个人品德而言,都是高尚的,相对于他们的对立面——胜利者来说,他们都更加令人尊敬,他们之中有些人的失败,恰恰就在于其人格的光明磊落。康福记得,父亲每讲到这种观点时,心情都显得有些激动。从楚王府回来后他想:弟弟就是属于这种失败的英雄之列。不过,那时,他只在千千万万的太平军将士中看到自己的弟弟一人,而今天,他看到五千多个和他弟弟一样的英雄,他们一个个都如此高大,如此威武,虽是敌人,却不得不令他敬佩。

康福胸中波涛翻滚,不能平息。再定睛细看,他更被震惊了:人墙的前面分明已架好了一道两尺来高的干柴,将后面的太平军紧紧包围住。有几个人在给干柴浇油。他们神态安详,气宇宁静,如同农夫在灌园,如同园丁在浇花,站在对面二三十丈远、手持刀枪、凶神恶煞般的湘军,在他们的眼中似乎并不存在。

康福愣住了。他身后的湘军将士们也愣住了。大家都看出了这群太平军的意图:他们要点火焚烧,要将自己和这座金龙殿一齐化为灰烬!一时间,谁也不知怎么办,都站在原地不动,像看戏一样地等待着即将出现的场面。只有李臣典偷偷地掏出那支英国新式短枪,对着站在前面的康福瞄准。

李臣典一直在寻找康福,要悄悄地干掉他。李臣典和康福并无前嫌,他要杀康福,仅仅因为康福是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带兵将官,他因此而屈居了第二。做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将官,这是他垂涎已久的目标,但他又不愿意充当先锋。他知道这个先锋十之八九是替死鬼,他要跟在先锋的后面踏进缺口,要踩着先锋的尸体进城,谁知康福抢先了一步。所以,他要杀康福。没有了康福,他就成了带兵冲进金陵城的第一人。

康福看着看着,突然,心中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悲哀。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胜利者,而是一个扼杀善良弱小生命的刽子手,是一个毁灭高尚纯洁灵魂的恶魔,是一个该受诅咒惩罚的历史罪人。想到这里,他那只握刀的手轻轻地颤抖起来。正在这时,他看到金龙殿前的人墙中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那青年虽形容枯瘦,却仍然腰杆挺直,有一副威武不屈的气概。他一只手高擎着火炬,迈着稳重的步伐,向浇了油的干柴堆走去。天啦!康福在心里惊叫起来,这不是自己的胞弟康禄吗?

自从那次策反不成后,康福日日向苍天祷告,希望弟弟早点离开金陵。昨夜听说有支千人队伍从缺口中冲出,他那时正在旁边,有意将部队调开。他想弟弟一定在这中间,让他好好地逃走吧。谁知弟弟竟没有走,他要和他的弟兄们一道,自焚报效他们的天国!康禄一步一步走近了柴堆,康福越来越害怕,双眼慢慢变得模糊了。终于,眼前升腾起一串熊熊的烈火,给巍峨高耸的金龙殿添上数万道耀眼的光辉,将五千太平军将士映照得如同金铸铜打的罗汉……

这火越烧越旺,越烧越烈,像一条火龙,将伟大天国的象征和它的忠诚卫士紧紧地缠绕着。不论是在中国史册上,还是在世界史册上,这无疑都是一幅绝无仅有、震撼天地的画卷!

它是雄伟的。这把火将人类执着的追求、崇高的理想送上了真正的天上圣殿,它必将令万众敬仰,子孙膜拜。

它是悲壮的。这把火将人类的精英、宇宙的脊梁无情地吞噬了,它必将激起更强烈的反抗,更勇敢的斗争。

它是深沉的。这把火本应焚毁腐朽与黑暗,却为何转了向?美好与光明如何才能获得?它必将留下深刻的教训、深沉的思索。

它是永恒的。这把火将五千忠骨化为最纯洁的灰烬,让它们洒向蓝天,飘落在山川湖泊之上,安卧在苍茫厚实的大地之中。它必将与山河同在,与日月永存!

康福看着这幅雄伟、悲壮、深沉、永恒的画卷时,只觉得心如刀绞,想喊喊不出,想冲冲不动。人生能有这样的悲哀吗?深爱弟弟的哥哥,却亲手将英雄的弟弟逼上了绝路,而且还要亲眼看着他死得如此从容,如此慷慨,如此惊天地泣鬼神,如此前无古人后乏来者!

康福那颗对弟弟有着深厚挚爱的心被割成了一条条,一块块;他的头脑似乎受了重重的敲击而开始清醒。他的破碎的心在绝望地狂呼:“天啦,你何不让我死去!”就在这时,一颗子弹从他的背后射来。康福摇了两下,又站定。他艰难地扭过头去,看见了李臣典那张凶恶狰狞的脸。“兄弟,哥哥跟着你来了!”康福无力地念着,慢慢地倒下了。

“弟兄们,我们冲过去,大殿里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不能叫长毛烧掉呀!”李臣典举起手枪,在后面狂呼乱喊,数千围观的湘军仿佛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向金龙殿猛扑过去。

一威震天下的忠王被一个猎户出卖了

临近拂晓,李秀成醒过来了,全身已被露水打湿,一阵晨风吹过,他感到一丝凉意。幼天王和干王、章王早已不知去向,四周一个人也不见,先前的呐喊声、追杀声已经平息,远处树丛中传来几声鸟雀的啁啾,它们在迎接又一个平凡而宁静的早晨。只有眼前七零八落的断戟残戈、烂盔破甲,东一片西一片倒伏的茅草,和几处犹自冒烟的树桩,显示出不久前这里是一块激烈鏖战的沙场。李秀成记起昨夜是被马颠下来的,沿着路坡滚下去后便失去了知觉。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幸而没有受伤。天色慢慢亮了,李秀成四处张望,连那匹驽马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认出这里是方山,离天京城只有五十多里。此地正当大路,不能久停,李秀成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向山里走去。

走了三四里路,前面出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李秀成想去庙里躲避下。刚到庙门边,一股恶臭传来,里面窜出几只六七寸长的灰黑大老鼠,他感到一阵眩晕,打消了进庙的念头,在庙旁一块青石板上坐下。太阳出来了,身上燥热不安。李秀成这时才注意,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灰尘、血渍和草屑。环顾四周无人,他将紧箍在两只手臂上的十只金镯子、戴在手指上的二十只金戒指全部褪下来,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多个金元宝,摘下头巾,把它们包好,挂在石板边一棵小树杈上。然后离开土地庙,去找一个有水的地方洗洗脸和手脚。

走出一里之外,李秀成见到一泓清澈的溪水。他来到水边,脱去上衣,慢慢地洗手洗脸,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如何走。正在这时,一阵嘈嘈杂杂的人声传来,李秀成警觉地站起,迅速把上衣穿好,猛地听到一声喊:“这里有个太平军!”原来,李秀成未戴头巾,一头浓密黑发散在肩上,甚是引人注目。李秀成拔腿就向草丛跑去。慌乱之间,上衣袋里的散碎银子掉了出来,那群人在后面紧追,高声叫喊:“你把身上的银子都交给我们,我们不要你的命!”李秀成哪敢停留,继续奔走。无奈又累又饿,两脚无力,一不小心,绊在一根青藤上,摔了一跤。后面追的人赶上来,将他抓起,两个年轻汉子就要搜身。

“且慢!”一个中年男子把两个年轻人拦住,仔细将李秀成上下端详。他越看越惊奇,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忠王爷爷吗?”李秀成正要否认,只见这几个人一齐跪下,口里喊道:“忠王爷爷,你老人家受苦了!”说罢,都哭了起来。李秀成见此情景,也就不再隐瞒了:“弟兄们请起,我就是李秀成,你们都是什么人?”

那中年男子边哭边说:“我叫邢金桥,这几个人是我的兄弟子侄。我们邢家世代开药店行医。上个月,我带子弟出城谋食,信王的卫兵把守城门,要我们每人交四两银子才放行。我一文钱都没有,哪里拿得出这多银子!我磕头哀求宽免,毫无作用。幸好你老人家路过那里,送给我们银子,我们一家才得以出城活到今天。你老人家如何在这里?”

邢金桥说的事,李秀成已记不起了,送银子给出城的老百姓,倒是常有的,他相信说的是事实,于是将昨夜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下。邢金桥说:“忠王爷爷,方山周围都是湘军,你一时出不去,先到我家去躲避几天吧!”

“好吧!”李秀成刚迈步,忽然记起挂在树杈上的包包,“等一等,我有一包金子挂在土地庙前的树上,待我去取了来,送点金子给你们。”

邢金桥说:“我们和你一起去。”

李秀成带着众人急匆匆赶到土地庙,走到小树边看时,那布包已不翼而飞了。“怪事!是哪个拿去了呢?”李秀成四处张望,不见一个人影。

“可能是陶大兰拿去了。”邢金桥的弟弟玉桥说。

“你怎么知道?”金桥问。

“刚才你跟忠王爷爷说话的时候,我看见陶大兰急急忙忙从对面小路下山去了,正是从土地庙那边过来的。”

“陶大兰是什么人?”李秀成问。

“他是邻村一个猎户。”邢金桥说,“等会儿我们去问他要来。忠王爷爷,你老现在跟我们一起下山吧!”

天京都丢了,还在乎这包金子!李秀成对邢金桥说:“算了吧,不要找姓陶的了,免得张扬出去。”

“不能让那小子发了横财,一定得要回来!”邢玉桥气愤地说,他心里也想得这笔横财。

邢家兄弟把李秀成领进家门,将门紧闭,吩咐婆娘烧水做饭,又找了几件破旧衣服来替他换了。吃了饭后,邢金桥拿出一把剃刀,对李秀成说:“忠王爷爷,小人给你老人家剃头了。”

“什么?剃头!”李秀成愤怒地瞪起了眼睛。

“忠王爷。”邢金桥低声下气地说,“小人也知道你老人家不愿意剃头,小人刚出城时也不情愿剃,但不剃太显眼,随时都会被官府捉去。眼下天京陷落,湘军四处在抓太平军,方山离天京只有五十里,四面八方都是朝廷的人,你老不剃头,如何保得了性命?”

“哎!”李秀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邢金桥说的是实话,总不能因头发而送了命吧。“你剃吧!”李秀成闭起眼睛,剃刀在头顶上刷刷作响,犹如刀切他的肉一般痛苦。剃完了头,邢金桥说:“忠王爷,你就在我家好好睡一觉,我到外面去打听打听。”

李秀成刚入睡,邢玉桥便进来了。

“哥,忠王爷呢?”

“睡着了。”金桥指了指里屋。

“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们去陶家把金子要过来。”邢玉桥很急。

“那小子刁浑得很,他哪里会肯。”

“能容他不肯吗?无论如何都要拿过来。”邢玉桥也不是个好惹的人。

陶家村的猎户陶大兰,昨夜在方山守了一夜的陷阱,一无所获,天亮下山路过土地庙,意外得到李秀成那包金子,笑得口都歪了。他对着土地庙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溜烟跑回家,找了个坛子,将这包金子装在坛子里,深深地埋在自家后园菜地中,再移来几株白菜在上面。陶大兰刚把这一切忙好,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邢家兄弟进了家门。

“早呀!两位老弟。”陶大兰心里高兴,招呼客人比往常热情得多。转念又想,这邢家兄弟平素从不登门,今天一大早来,莫不是走漏了风声。陶大兰心虚,脸上的笑容就更多了。

“陶大哥,你今早发了大财!”邢玉桥是个急性子,不晓得打弯弯,开门见山地挑明了来意。

陶大兰先是一惊,随即马上镇定下来,依旧笑着说:“莫说笑话了,我陶老大一个穷赶山的,哪里发得了财!昨夜在山上空守了一夜,连个兔子都没逮到。”

“陶大哥,不要装迷糊了。”邢金桥拍着他的肩膀,“今早土地庙前树杈上挂的那个包包,是你拿走的吧!”

“没有,没有!”陶大兰脸色开始发白,嘴上却很硬,“我今早下山,根本没经过土地庙,我是从前山大路上回家的。”

“好哇,姓陶的,你还要赖账,这是什么!”邢玉桥冲到床边,将凉席上一块明黄头巾抖起。

原来这正是李秀成包金子的头巾,陶大兰将金子放进坛子里时,一时大意,这块头巾没有藏好。

“这是我老婆的头巾。”陶大兰急中生智。

“你老婆的头巾?你老婆好大胆,敢用这样的头巾!”邢玉桥尖声冷笑着,将头巾抖开,那头巾四个角,每个角上都用赤线绣了一条龙。陶大兰当时被金子照花了眼睛,没有细看头巾,这时一见,全身瘫软了。

“陶大兰,你知道那是谁的金子吗?”邢玉桥站在陶猎户的面前,昂首挺胸,俨然一副审判官的姿态。陶猎户气馁了,心里咚咚乱跳。“实话告诉你吧。这包金子不是别人的,乃是太平天国真忠军师忠王李秀成的,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拿他的金子!你今天把它交出来万事皆休,若不交出来,你的命难保。”

陶大兰一听,惊得半天做不得声。他不是傻子,今早得到这包金子时他就在想,谁有这多金子呢?又为何不放在家里,要挂在树上呢?他先想可能是强盗的。一个强盗打劫了这包金子,挂在这里,约好等另一个人来取。后又想天京城这几天炮火连天,也许是城内大官的,也可能是湘军抢的。但为何要挂在树上呢?他左想右想,想不出个名堂来,也就算了。陶大兰回过神来,问:“你们怎么知道是太平天国忠王的呢?”

“忠王亲口对我们说的。”邢金桥颇为自豪地说。

“忠王现在哪里?”

“在我家,怎么样?要不要我带你去见他!”邢玉桥得意地说。

忠王出了城,天京莫不是被朝廷攻破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在陶猎户的脑中浮起。他脸上又泛起了笑容:“兄弟,实不相瞒,挂在土地庙树上的那包金子是我拿了,我不知道是忠王爷的。他老人家爱民如子,我怎能昧着良心拿他的,只是这包金子现不在我这里,我已转到妻弟家去了。你们先回去,今天夜里我把金子送到你家,并当面向忠王爷请罪。”

邢家兄弟见陶大兰说得恳切,相信了:“你今夜务必送来!”

“今夜不送来,我陶大兰遭雷打火烧,过不了今年!”陶大兰赌咒发誓。

待邢家兄弟出了门,陶大兰立即从后门溜出,向天京方向奔跑。他有个堂弟名叫陶大芷,在湘军一个兵营里当马伕,这个兵营扎在离陶大兰家十五里处的东山。平日无事时,陶猎户常去堂弟那里坐坐,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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