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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知道，当年燕儿和老五离开莽村，到了西凉市，后来情况如何，他一无所知。燕儿救他那次，只是人生的一个瞬间，但对小康来说，却是永恒。
他忘不掉燕儿的微笑，长长的睫毛，身上淡淡的香气，还有，他咬着她手指时，那种异样的感觉。那时他在昏迷，然而冥冥中自有一份力量，让他记住那感受，刻在心里，使他难以忘怀。
那是他黑暗岁月中的一缕阳光。
小康在新疆的时候，曾听一个老头说过一段话：你要想找到自己最想找到的人，除非做成三件事——把沙子搓成绳子，把空气铸成利剑，把冰雪炼成金丹。
疯老头的意思，小康听懂了，意思就是三个字：不可能。
但小康觉得，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不会那么难。他相信内心的召唤，而他回到西凉市，就是听从内心的召唤。
他能感受到燕儿的气息，就在这座城市，在他徘徊追寻的路途中。
当然，空中萦绕不散的，并不仅仅只有燕儿的气息。
………………
小康从屋里出来，打算到楼下的小饭馆吃点东西。
隔壁的四川夫妻还在喋喋不休。那女人一边在楼道口的炉子上炒菜，一边吵架，楼道弥漫着浓浓的麻辣风味。她身材娇小，手里的锅铲显得有些大。
女人看到小康出来，闭住了嘴巴，脸上居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因为她刚才正用非常艳俗的语言，批评她男人的性功能。
“出去噻，还在下雨。”女人主动打招呼。
“哎。”小康点点头，快步走过。
接着女人回头朝门里嚷道：“全凯，你妈的龟儿子哟……”
小康下了楼，骂声被雨声淹没了。
在楼下的小饭馆，小康拿出自己的碗。老板熟悉这套程序，立刻接过碗，照例给小康做了一份扯面。
店里除了小康没有别的食客。老板把热腾腾的面条放到桌上，坐在小康对面，点燃一支烟，慢条斯理地品味着。
老板三十来岁，腆着小肚腩，一脸弥勒佛似的笑容。
“这他妈的雨，也不知下到啥时候。”老板与小康拉家常。
小康一边吃面，一边问：“赵家门开发区那边，工作好找吗？”
“哦，你说工地啊，应该不难找。好些建筑队在忙活，肯定缺劳力。”老板说，“兄弟，你想找活儿？”
小康点点头。“等雨停了，去看看。”说完，专心吃面。
“通货膨胀，妈的X，娶个老婆贵得要死，还不如出去打野鸡。”老板忽然算起了经济账，“打野鸡，一星期一炮，一炮一百，一个月四百，十年才四万八——弄个老婆，不但要看脸色，连娶带养，四万八吃屎都不够！你说，哪个划算？”
小康没吭声。
第二章 雨中野奔（二）
“兄弟，要不再给你的碗里加点醋？”饭馆老板亲切地问。
“不用了。”小康放慢了节奏。他忽然想起那次和明棋、叶克飞在关路镇吃凉粉，明棋故意让老板娘加醋，然后再加凉粉，多吃了好几口。
老板很纳闷，不明白小康为什么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反正这小伙子有点古怪，老板也不便多问，掏出第二支烟，接着抽起来。
“你说这天气……”老板的谈话频道再次转到气象方面。但这次只说了半句，他的话被一阵惊叫声打断了。
老板腾地站起身。无聊时突然听到惊叫，这是多么浪漫刺激的憧憬，老板跑向饭馆后门，因为那一声惊叫，是从后院传来的。
后院直接通到出租屋，雨水翻涌。那个四川女人刚从楼梯跌下来，侧卧在地，手里紧紧抓着锅铲，一只眼睛瞪着天空。大雨冲刷着她，衣服皱作一团，紧紧粘在身上。一缕鲜血从额头淌下来，她在挣扎蠕动。
“日啊，咋回事？”饭馆老板嚷道。
楼梯上站着四川男人，他张着两只手，呆呆看着自己老婆，已经吓傻了。
“他推下来的！”旁边有居民喊。
“这王八蛋疯了。”人们议论着，“吵了几句，就要谋杀老婆。”
小康从屋檐下拨开众人，冲进雨地。四川男人跪在老婆身旁，哭号着：“小菊，你不能死哟，我也是气昏了头，随手推了你一下……”
“别哭了，送医院！”小康说。
男人这才想起来。“对对，送医院。”
小康背起小菊。
饭馆老板急忙喊：“出了巷子往东拐，不到三里，街边有个医院！”
小康冲进了雨幕。四川男人跌跌撞撞跟上去，一眨眼的工夫，小康已经隐没在巷口。
………………
巷子狭窄难行，不知哪里的下水道堵了，雨水漫过小腿，泥浆翻涌，水面漂着烂菜叶、避孕套、内裤。
小康尽量贴着路边，找地势高的地方艰难前行。十五分钟后，终于突破了泥浆地带。衣服早已湿透，紧紧裹在身上。后背的女人偶尔呻吟一声，小康出了巷口，发足狂奔。
行人纷纷让道。小康的脚下甩起水花，仿佛踩着水轮一般，场面惊心动魄。
一名晚报记者正在必胜客吃点心，忽然看到这一幕，不禁张大了嘴巴。此人姓苟，二十六、七岁，在报业圈子混了三年，没什么成绩。
此刻，苟记者敏感的职业神经被触动了，他拿出专业狗仔队的精神，端起照相机，隔着玻璃窗一通猛拍。随后冲出快餐店，跟在小康后面追拍。
“这是什么速度，啊？这是神六的速度啊。”苟记者一边拍，一边喃喃自语，“看脚下的水花，看身上甩起的水雾，这小子会发电啊……”
苟记者再也追不上了，累得快要吐血，扶着街边的树喘了许久，才把气摆顺。
小康很快不见了踪影。
跑进医院，手忙脚乱折腾一会儿，四川男人才赶到。看着老婆终于交到医生手里，那男人千恩万谢。
“好兄弟，一个多月邻居，还不知道你叫啥子名儿？”四川男人问。
“小康。”
“哦，我叫全凯。叫我小全就行。”
小康眯着眼睛，无论怎么听，都好像叫“小犬”。
看看没什么事，小康告辞回去了。
………………
苟记者很快将照片洗了出来，一共二十三张。可惜，由于雨中光线不好，加之事发突然仓促上阵，角度、焦距都有欠缺。从专业眼光判断，能交到报社使用的，最多两张。
苟记者十分愁怅，把两张照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选了其中一张。这一张的精彩之处，不仅是画面很有冲击力，更主要的是，奔跑者在过马路的时候，有辆出租车突然横冲过来，奔跑者侧身避过，正好被苟记者抓拍，十分惊险刺激。
苟记者拿着片子，走进主任办公室。
“这是什么？”主任看看照片又看看苟记者，好像苟记者的脑子被雨水泡肿了。
“跑步。救人。强烈的爱心与希望。”苟记者激动地手舞足蹈，“这小小的一张照片，可以装进很多文化信息、很多精神元素，就看我们从哪个方面挖掘。”
“小苟，我跟你说啊，明天的版面比较紧张，刚才北郊一幢大楼出了事故，派去的记者正在现场，临时加新闻是肯定的，你这个……”
“主任，你没看到现场，这小子跑起来，妈的，就不是人。”苟记者用崩溃的眼神看着主任。
“怎么个不是人？”主任绝望地看着苟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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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吃了药似的。”苟记者说，“而且，他在拯救一个垂死的人。”
“你怎么知道？”
“那女人脑门上有血。”苟记者笑起来，“如果不是救人，谁会大雨天背着人，在街上狂奔？”
“你不是说他不是人吗？说不定人家在玩浪漫野奔！”主任不高兴地拍了拍桌子。
苟记者垮着脸，退出了主任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工作间，苟记者郁闷难平，随手拨通一位同学的电话。
“小朱，我这有张片子，卖给你们报纸。”苟记者说。
“妈的，终于想到我了。老苟同学，你是大报名记，我是小报野记，名记吃剩下的，野记才能吃一点儿。”小朱同学发出一阵怪笑。
“行了行了，别说那么难听。”苟记者不耐烦地打断他，“半小时后，我在楼下的报刊亭等你。”
第二天，这张照片出现在《西凉都市报》第七版。
而这张照片，很快引起了几个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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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近在眼前（一）
暴雨下了一夜，第二天上午稍稍减弱。雨水击打着一扇厚厚的铁门，溅起的水花在铁门上方形成一道悬流。这里是西凉市第二监狱，位于环西路北段，靠近郊区。监狱外面看不到行人，远处的地平线白雾翻涌。
监狱的一座牢房里，一个中年男人慢慢站起身。号子光线昏暗，顶上的小窗户透进一片青白的光。中年男子目光阴沉，跛着腿走到门边。
同监室的犯人扫了他一眼，问道：“今天出去？”
“嗯。”
“六年，可算熬到头了。”
中年男子不再说话。
杀人未遂，到头来像一场梦，不是自己做的梦，而是对方做的梦。自己只不过是人家梦里的一个恐怖回忆。
监号的门打开了，中年男子一跛一跛走出去。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外面的大雨中，一辆破旧的昌河面包车停下来。
大铁门沉重地开启，震动声过后，桐桐一跛一跛出现在雨幕中。面包车里跑出一个青年，撑着伞到了桐桐身旁。
桐桐眯着眼睛看了看。“黄毛，你来了。”
“大哥，我们可把你盼出来了。”黄毛颤声说。
“还有谁？”桐桐朝面包车扫了一眼，窗户里隐约有个人影。
“快上车吧。”黄毛搀起桐桐的胳膊。
桐桐跛着腿，加快步伐。半个身子已经湿了，但是很舒服。自由的感觉，在这大雨中，就好像鱼儿回到了水中。
黄毛拉开车门，破门哗啦哗啦响着。黄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桐桐躬腰钻进车里。副驾驶室那个人慢慢转过脸。仅凭背影，桐桐一眼就分辨出来，那是海卢宏。
“卢宏，是你？”桐桐有些惊讶，也有些欣喜。没想到海卢宏还记着自己。
“桐哥，你出来了。”海卢宏面无表情地说。
“是啊，出来了。”
桐桐打量海卢宏。海卢宏变得帅气了，那张脸有棱有角，眼眶愈加深暗，两颗玻璃球似的眼珠雾蒙蒙的，显得迷离悠远。虽然他的情绪掩藏在冷酷、僵硬的外表下，但那种英俊的神采，还有坚韧的精神，并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深沉。
黄毛发动引擎。刹那间，桐桐竟想起了铁皮，当年坐在黄毛那个位置的是铁皮，世事变迁，真是一场戏。桐桐有了一丝伤感。
桐桐发现，海卢宏在玩一个东西。他向前探探身子，看到海卢宏手里拿着一个魔方，正在不停地摆弄。
桐桐习惯地捋了捋头发，原本引以为傲的一头浓密头发，由于监狱里缺少阳光雨露的抚慰，变得稀薄了。
黄毛忽然嘻嘻笑着，从座位下面拿出一个瓶子，递给桐桐。“大哥，给你的。”
桐桐接过来，仔细辨认一下，笑了。那是一瓶霸王洗发水。
这瓶洗发水该有两层含义，桐桐把瓶子揣进怀里。他喜欢这个礼物，这是他重获自由之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
面包车在路上颠簸起来。这段路坑坑洼洼，积着雨水，看不到路面，有几次差点陷进水坑。黄毛一边调整方向盘，一边对桐桐说：“大哥，让你受苦了，你刚出来，就让你坐这破车。”
“慢慢来，慢慢来。”桐桐说。
“咱们在西凉市还说不上话，离开了关路镇，越混越背。”黄毛咕哝着。
桐桐没吭声。原本到西凉市准备大干一场，忽然一个“杀人未遂”，他进了号子。但桐桐对此不以为然，老爸当年对他说过：伸志必先屈己。老爸还说过：一不做、二不休。
桐桐仍在注视海卢宏的背影。海卢宏不停地摆弄那个魔方，全神贯注，像个小孩子刚刚得到一个新奇宝贝。
海卢宏的身材瘦，显得脖子比较长，脑袋上光溜溜的，更显出一种特殊的冷俊。海卢宏摆弄魔方的样子有些笨拙，特别是手指——他可能在用魔方锻炼自己。
桐桐将视线转向黄毛。黄毛居然和海卢宏坐在了一起，桐桐有点想不通。黄毛是拐三的远房亲戚，当年拐三对黄毛很照顾，把他领进黑帮，培养他，替他出头。后来拐三被海卢宏杀了，黄毛难道一点都不介意吗？
时间是能轻易改变一个人，还是让一个人变得更深？
或许对黄毛来说，那点亲戚关系不算个鸟儿。或许黄毛已经想通了，死掉的人不可能再爬出来，改变现实生活。黄毛也有江湖梦，但他自己缺乏强大的力量，他需要依靠，在没有实现梦想之前，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更成熟。
“桐哥，你的腿还疼吗？”海卢宏忽然问道。
“啊？”桐桐打个楞怔，“疼啊。遇到这狗日的天气，骨头缝里一钻一钻的。”桐桐看了看外面，雨水泼洒在车窗上，视野一片模糊。他轻轻捶打着右腿，膝盖酸痛，越往下越不舒服。
“我的手也疼。”海卢宏淡漠地说。
桐桐当然忘不了，海卢宏的左手掌心曾被一把刀子刺透。“你要注意啊。”桐桐说。
海卢宏慢慢转过脸，手里拿着那个魔方，小小的色块摆弄得整整齐齐。“桐哥，你看，整洁不整洁？”海卢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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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桐笑了。他发现海卢宏居然也有幽默感。“整洁。整洁。”桐桐笑出了声。这是他当年的语录。
“桐哥，你再看这个——”海卢宏伸出左手。
桐桐打个冷战。昏暗的车厢里，海卢宏的掌心露出一个伤疤，中间一块深深陷进去，旁边有些凌乱的小丘。
当年桐桐给了海卢宏一笔钱，让他去省外避风头，两人一直没有见面。再后来，桐桐在西凉市翻了船，直到今天才遇到海卢宏。好半天，桐桐才挤出一句：“这手术……做得太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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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近在眼前（二）
海卢宏的嘴角咧了咧，似乎想笑，却没笑出来。
海卢宏冷漠地说：“镇医院没处理好，跑路的时候又裂开了，在外面随便弄了弄。”海卢宏晃了晃手掌，“不要紧，这样看着更舒服。”
说话的时候，桐桐和海卢宏同时想到一个人。
小康。
他们的腿和手，都牢牢记着那个人。当年的8岁男孩。
8岁男孩把海卢宏的手掌钉在了廊柱上；8岁男孩只一个回合，就打断了桐桐的腿。
“我觉得，他在打我们的时候，一定把我们当作狗爪和狗腿。”海卢宏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他的笑容十分奇怪。“当年我给小康喂食儿，我还当着他的面，把叮叮杀死，小康一定忘不掉我。”
桐桐浑身冰冷。怨恨、挫折，再加上海卢宏带给他的寒意，不禁瑟瑟发抖。
“我不会放过他的。”桐桐咬牙切齿地说。
“我还留着当年包扎伤口的血布，”海卢宏说，“我的手，就是小康的天。小康把天捅了个窟窿，我要用他把窟窿补上。”
………………
面包车转个弯。街道平整宽阔，眼前高楼林立，车流滚滚。
雨势越来越弱，天空开朗了一些，铅灰色的云层正向东南方向流动。
黄毛说：“大哥，先去洗个澡，然后吃饭。”
“好。”桐桐透过车窗欣赏街景。
“哦对，先给大哥买身好衣裳。”黄毛说着，眼睛扫来扫去，寻找停车位。
“开到怡悦酒店。”海卢宏忽然说道。“我给大哥订了房间。”
“嗯？”黄毛有些惊讶。海卢宏没对他提起这事。但他没多问什么，转动方向盘，车子沿着十字街口向东驶去。
桐桐问道：“卢宏，你和黄毛是怎么遇到的？”
黄毛抢先回答：“他刚从外地回来，找到我。我跟他说，大哥快出狱了。”
“卢宏，在外地干什么买卖？”桐桐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