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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衿 [历史之三国衍绎]-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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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然。
  冰凉凉一路从唇边,滑近腹中,除了凉意,没有滋味。
  难道他在身边,就一定会让他食不安,寝不稳,坐如针毡,立若泥潭?他他他——他不至于,曹操将碗仔细放在眼前——连酒香也无。
  竟然只是凉水……而已。
  荀攸也站起身来,忍住笑,躬身作揖。
  他又大喇喇坐下去,仰头望着曹操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忿闷的神色,然后再嘲笑。
  曹操只得平静如水地坐到他对面。
  奉孝的好酒,再来一杯。
  他却不再斟了,低头伏在案上,咳嗽起来。
  荀攸弯下腰,轻抚他的脊背。
  曹操眼底映着水光,看不分明的颜色,他忽然从酒坛里倒出一碗,水,饮下——全身仿佛一瞬间淬火般冷下来。郭嘉——他不是病了么,怎么还跑到这风凉地方喝凉水,实在看不出这有什么有趣。
  不过这人从来都拿无趣的事当有趣,还一个人津津有味得很。
  公达,平日没看出他也会和他混在一起。
  将军——郭嘉突然从咳嗽中清醒过来,眼角有些充血,透着些奇异的粉红——最近大家都在劝,不如归去吧?
  他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这个人,永远如此么?曹操觉得肩上还留着他靠过的痕迹,胁下被他轻推过的地方,也有。
  泗水沂水,绕城而过呢……他似乎又扯远了。
  荀攸敛着眉,微微笑,将军,不若将这水,统统灌进城去,那下邳岂非——让这水,穿城而入么?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呢。
  曹操眯起眼盯住郭嘉,他伏在案上,没有了往日的笑意,眉尖紧紧蹙起。不由自主伸手过去,这人的脸颊,是不是也和他的手指一样冰凉。
  谁知触手之处滚烫,仿佛烧着的炉火。
  曹操手一抖,袖子拂过杯盏,落在地上。
  将军……郭嘉微微睁开眼,笑意蔓延开来,将军的手怎么如此之凉,怕是……怕是这梨花白,不对将军的胃口?
  说着,就沉沉倒下去。
  医官说,只是风寒未愈,又在风地里灌了一肚子凉水,才会病成这样的。
  曹操面无表情地听完,一转眼看见荀彧满脸的苦笑——将军,奉孝他,我早说过不该带他随军出征,有翠娘日夜照料他还病,何况……
  眼前躺着的男人紧闭着眼,嘴唇也紧抿住,薄薄一条缝,毫无血色。那种如附骨之蛆的笑意不在,平白而生的压迫感也不在——曹操心中猛地一颤,他不会是死了吧?
  连胸口都难以察觉到起伏,他——一步跨到床边,俯身下去,才发现眼睫微微有些颤动。
  荀彧错愕地跟在身后,看他的表情古怪,曹操犹疑着伸手将本就盖得密密实实的被子掖得更紧,手背不经意碰到他面颊的肌肤,还是火热。
  可脸色仍是白。
  他怎么会死,这么个妖孽,曹操自嘲失态——居然又被荀彧看到。
  文若,你与奉孝……朝夕相对,他何时患的风寒?
  这个……荀彧有些难色。
  曹操脸色一凉,冷冷逼视荀彧的眼睛。
  荀彧低下头,迟疑一阵,转身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布包,交给曹操——奉孝说,若今日将军不来,让我转交将军。
  包袱是白绫打的,翠娘的手工。
  打开来,里面是曹操的披风,猩红夺目,上面放着白帛一块,写着——刚才荀攸说的话,决泗水、沂水以灌下邳,城不愁不得。
  曹操掌心一紧,披风被抓得折起来,像皱眉。
  这人——眼角向下一瞥,居然做足了功夫。
  表情不变,曹操抬眼看荀彧,本将军问的是,郭祭酒他,为何会,又感风寒。
  荀彧似有些忿忿不平,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憋着股子气——大概是,大概是为将军洗披风那日受凉吧……
  什么?洗个披风也会着凉,真是——况,他们的衣物不是有人帮忙清洗的么?曹操突然觉得好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荀彧愣愣看着曹操笑出声来——他以前从未看过这男人这般笑过。
  总是白驹过隙一抹笑,仿佛这张脸是石雕木刻,除了面无表情就没有别的表情——笑了半晌终于止住,又觉得脸上颇挂不住,换上平日习惯的表情,奉孝他,洗披风也会着凉不成,你们这帐子里,并不冷啊。
  的确,尤其是塌前燃着两盆炭火的时候——荀彧把自己床前的也拖了过来。
  曹操觉得脖颈上都细细渗出汗珠来。
  可是……奉孝是在河边上洗的,回来的时候全身湿淋淋,好像是不留神被水冲远了,又从河里捞上来的。
  河边——曹操侧过身体,去看躺在榻上的郭嘉,刚才倒在自己身上时撞歪了发冠,弯下腰去将发簪拔出,发冠取下。
  小心翼翼,生怕牵动了哪根发丝。
  转眼披了一枕的青丝。
  奉孝说,打来的死水洗不干净……
  仿佛喃喃自语,曹操轻轻叹口气,连个披风都洗不好,真是——还打什么仗。
  啊?荀彧没听明白,也不知他是对自己说,对郭嘉说,抑或,根本没想要谁听见。
  ……
  曹操直起身,转瞬恢复冰山本色,知道了,文若只管好生照料奉孝——晃了晃手中的东西,此计趁早施行才是。
  说罢,早已亲兵撩起帐帘,阳光透进来,他的脚步声远了。
  城并不高,四面的水还没有完全退去,安民告示已经张贴在各个醒目之处。
  登上城楼的时候忽然疑惑,这三个月来究竟做了些什么,曹操握紧腰侧的剑柄,玄色缑绳随着脚步若有若无地擦过虎口的皮肤。
  荀彧忽然凑过来,将军……奉孝不见了。
  什么?
  转身,披风在台阶上扫起一阵灰尘。
  低头的时候下颌便能碰到披风的束带,原本线脚松开的地方,已经被郭嘉细细缝好——没想到这人笨手笨脚,洗个东西都能掉进河,针线活倒是不错。
  他成日价躺在床上,也会失踪。
  用力看荀彧一眼,文若,你负责给我把他找回来。
  语气竟是调侃,荀彧呆住——果然遇到奉孝,这个男人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原来的喜怒无常从不写在面色上——还是,因为攻下了下邳,活捉了吕布,才心情大好。
  应该是,后者吧。其实自己也难以说服自己。
  说完,曹操不动声色地走上城楼。
  吕布被捆成了一只粽子,曹操眯着眼,生怕盯着他看,自己会笑出声来——不知为何,这段时日心情大好,坐着没事空望着天边都能愉悦半晌。
  和眼前这个男人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在董卓府上擦肩而过。
  那时他眼神犀利得……和关羽一样。
  曹操低下头,吕布整个人都笼罩在押解他士兵的阴影里,金冠上的明珠也黯然失色——奉先你,瘦了。
  吕布惊了一下,仰面望着曹操的脸,不知他想说什么,定定许久,终于嗫嚅着想说什么,只是头再抬不高。
  曹操乐在其中地看他挣扎着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
  缚太急……明公,请,小缓之……
  这个,曹操顺手抖了抖被风吹过来的披风,还未说话,听见东面一阵喧哗。
  还未回头便听见郭嘉的声音——来来来,使君,如此大胜,怎可错过……生擒吕布可不是等闲就能看到的奇观……
  只见他拉着刘备的手,推推搡搡地把他向人群中扯。刘备本想努力挣脱,张目见所有人都望过来,只得陪着笑脸,一道前来。
  众人与刘备见礼,郭嘉见刘备有些慌张地站定,才松开手。扭过头用袖口掩着面孔偷笑,一抬眼皮,撞见曹操的目光。
  他也不收敛,反倒放下袖子低头一揖,仰起面孔的时候仍笑得如沐春风。
  站到曹操身后去。
  曹操移开目光,嘴角的笑意再也忍不住,不知看着远处城外的密林,还是吕布头顶的攒缨冠,奉先,缚虎,焉能不急啊,哈哈。
  阶下众将谋士一同笑起来,刘备也左顾右盼跟着笑。
  关张二人却没见来。
  明公——吕布苦起面孔,说愿为曹操打天下,若布将骑,天下何愁不定?
  曹操正欲说话,左边袖口忽然被什么人扯了两下,眼角瞥见郭嘉的头发在风中乱飞,伴着刻意压抑的轻轻嗽声。
  城楼安静下来,郭嘉忽然说,使君,刚才在城下对嘉所言,何不此时说与将军?
  这……刘备面色惶惶,四围的人全看着他。
  他只得侧身拱手,将军,岂不见吕布……曾侍丁原,亦曾侍董卓,可……
  不错,曹操颔首,眼角闪过笑意。
  惹得吕布大骂刘备大耳儿,被拖远了,还传来一声——汝无记辕门射击事也……连城墙根站着的小兵们都遥遥看着刘备交头接耳。
  刘备晃晃悠悠的耳垂在太阳底下变成了奇妙的粉红色。
  曹操回头,却发现郭嘉的笑意隐去,嘴角挂下来。
  顺着他目光看去,东面晃晃悠悠走过来一个袍袖飘荡的身影,虽被捆住,依然气定神闲——就像许多年以前第一次遇到他时,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表情也是这样……安宁。
  陈宫。
  那天晚上,借着酒意,他捉着他的手掌,在他掌心写下名字。
  他说我叫陈宫,你会忘记么?
  不会,怎么会。
  曹操握紧拳,掌心仿佛仍有灼热的温度,一划,又一划。
  三四五划——公台……本想说别来无恙,话到嘴边便成了讥诮——汝向来自诩智计过人,如今奈何束手就擒?还要干巴巴地笑上几声。
  他并不看他,歪着脖颈,斜着眼,似乎盯住郭嘉的脚尖。
  城楼上一片哑然。
  他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是因为吕布自负,不听他的谋划;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离开的那一夜,曾动过杀机,却只是拔剑出鞘,没有闭上眼扎下去;他怎会不知他……决不会软下口气来说一个字,明知道他如果低头,他就不可能让他死。
  天下人和一个人,谁负了谁,谁最清楚。
  郭嘉忽然把头埋在曹操身后咳嗽起来,咳得肝肠寸断。
  曹操闭上眼,公台,今日之事,汝还有何可说。
  他竟不忍心看他被绳索捆住的肩膀,被扭在身后的手臂和——不知什么时候被削掉一半的发冠,切断的头发飘在额前。
  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死自分也。他腔调冰冷,全然不似第一次见面,他笑容暧昧,说——我知道你不姓皇甫,我知道你不是客商,你是……曹操吧……
  卿如是,奈卿母何?
  陈宫的目光倏忽划过曹操的脸,看到他身后的郭嘉面孔上,明公以孝治天下,家小老母,只在明公。至于宫,将请就戮,以明军法。
  他叫他明公。
  他还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记着国法家规。
  那……曹操半个字还未出口,陈宫转身向城下走去,居然没有人敢拦他。
  好吧,让他去死……曹操握紧的拳头松开来,那就让他去死好了,既然他……自己那么想死……
  风太大,竟然吹得眼睛一阵酸涩,忙忙闭紧。
  交睫时,仿佛有什么东西溅出,风一阵呼啸,便凉凉地,干涸了——皮肤似乎皱起一道,从眼角到面颊。
  再睁开眼,郭嘉已站在眼前,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的眼睛。
  曹操面色一寒,又在郭嘉的咳嗽声里暖起来。
  将军,文若刚才告诉我说,他在找我……其实我不过去找刘备罢了,文若就爱大惊小怪。郭嘉嘴角扬着,眼里却无笑意——嘉非病人,不必如此劳心。
  奉孝,风寒未愈,还是养病的好。
  不不,将军,此次得胜回程,奉孝可要,登门叨扰一壶……落花春啊。
  他不请自来。
  他还安之若素。
  他来了之后就一直拎着酒壶坐在池塘边上絮絮叨叨跟鱼说话,浑然忘却了酒的主人就站在亭子里他身后看着他,这个——曹操捏紧手里的酒杯,耳边飘来一句,鲤鱼啊鲤鱼,你们是不是看见过西施与范蠡荡舟于五湖之上呢?
  那,勾践也是,算尽心机,没算到这一着——居然,让他们给跑了……
  郭嘉似乎有了些酒意,眼角闪着些许醺醺然的微红。
  他当然知道,他话里有话。
  就算没有听清楚,单凭他眼底那些琉璃般闪动的笑意——他都知道。
  昨日刘玄德猛然请战,果然一去不复返。
  今天一早,郭嘉就施施然笼着袖口,“路过”将军府。
  既然路过,不如进来喝杯酒。
  池子里的鱼大约都认得他这张狭长的面孔,他一走近,就凑上来,在水面上骚动成一片鳞光——不知它们是真的也爱那落花春的醇香,还是爱煞那人软绵绵的腔调,和支棱棱的……锁骨。
  从侧面看过去,一截苍白的肌肤横在青色领口里,那领口绣着玄色的花纹,就像开出了一朵白色的花。
  曹操盯住,他为何不把领口掩严——天气并不暖,风刮过还带着雪气。
  他居然就这么和鱼说了半个时辰。
  他果然就当自己什么都知道。
  郭——祭酒……曹操缓缓踱过去,直到足尖抵住他的脚跟,垂下的袖口似乎掠到了他的背脊,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碰到。
  郭嘉并未回头,右手托着酒盏,象征性地扬了扬——这就算打了招呼?
  不动声色,只是站定。
  脚尖上微微用力——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奉孝,归来许久,病可曾痊愈?
  他居然就这么站在身后,淡淡地问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郭嘉眯起的眼睛慢慢张开,流淌的目光忽然定下来。
  映着白花花的水光,深不见底。
  只是漫不经心拿住的杯子渐渐握紧。
  那个男人,他运筹帷幄,他决胜千里,他虎口上有一层粗糙的茧,那是握刀横槊的痕迹,他骄傲得视众生为尘埃——他说宁肯负尽天下人,亦不肯被负。
  可他偏偏让他睡他的床,替他放下层层帷帐,他阅尽繁牍没忘了看过翠娘手中那一枚药方,他那件披风,似乎已经压在箱底,再未披过。
  他的足尖就在脚跟上,总觉得带着丝丝缕缕的温度。
  突然很想看清,他眼底最深的那抹色彩里,写着些什么。
  总以为自己次次都能看清,说不定到头来什么也没看清。
  郭嘉忽然转身,立起,谁知根本没能看明白他的脸,便是一阵眩晕。
  想是坐得太久,想是,风寒并未全好——天地忽然一片空白。
  腰间一紧,便从云端落到实地。
  在一瞬间看见他的眼睛,压在鼻尖上,那并不是大家以为的沉如烟墨的色彩,而是……恍若透明,就像——一块冰。
  他的声音似乎在心底传来,郭祭酒,你的病果真,没有好全呢……
  伸过两根手指,替他将领口拉拢。
  那手指没能触碰到,竟也有暖意。
  啊……将军,郭嘉用手肘轻轻推,想自己站定,没承想曹操手太紧,这一下似蚍蜉撼树。
  奉孝既是带病,又何苦如此劳心?
  他的声音依然是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他当然知道,他把这尘世都不放在心上,又怎会看重谁病不病,就像那日在城楼上,陈宫的背影慢慢彳亍而去的时候,也不过是风太大吹痛了双眼。
  他,不是曹将军么。
  又用三分力,依然没有推开,他胸口的温度已经传了过来。
  那——刘玄德既是走了,便不会回来,奉孝又何苦如此挂怀?他手指忽然一握,怀里这人的腰身薄得有些令人迷惑,不用力抓紧似乎就会化为一把尘埃,顺着指缝稀稀落落地溜走。
  郭嘉手里酒盏一倾,几滴酒落在曹操袖口,酒香泛开来。
  将军……忽然忘了自己的说辞,原来即使只是冷若冰霜的手臂,亦有贪恋的理由。
  不不不,他只是一时间乱了心神,只是病未好,不然怎么会什么也想不起来,全世界只剩下那一双没有颜色的眼。
  或许只不过是那几滴扰人的酒香,一闻到就醉了。
  他的心事,怎会瞒得过他,他私祭的说辞,他征袍上的泥痕,他桌上翻开来的《诗经》,他统统看透,他怎会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不可能……闭上眼,四周全是他的冷漠笑意。
  范大夫和西施远走高飞,那也不过是传说尔……与西施化为锦鲤的传说一般,到最后,他,都只有死路。
  最后两个字咬在牙齿里。
  然后腰间的力道缓缓撤去,他的声音也远了。
  睁眼看见曹操手里端着他刚刚掉落的酒盏,淡淡一撇嘴,酒都握不住,可不像是你——郭——祭——酒。
  浓眉一拧,择日出兵,先取刘备。
  刘备羽翼未丰,可偏偏有个赵子龙。
  还有关羽——那个男人立在帐下,低垂的眼衬在扬起的面孔上,有些落寞。他何尝不知道他只不过权宜,迟早要离开,可还是忍不住心底得意,写上面孔。
  给他能给的所有东西。
  虽然他不会要。
  封侯,赏金,政令一条一条批下命去,总觉得人群中有双眼盯着自己看。
  不就是郭奉孝么,他越是看,越是要做给他看,以至于到最后,竟忘了为何要留住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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