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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凶策-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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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的。文先生不是教过我们吗?”苏展软了声音,“我们按照他说的做,一定没错的。”

“文先生他……他不是什么好人。”方长庆轻声说。

苏展的眼色一下就变了。

他从方长庆身边跳开,一脚踹在床脚,吓得刚刚歇了哭声想听两人说什么的张公子又哭喊起来。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苏展面露怪异的狰狞之色,“你也不是!要不是你带我到京城,要不是你说京城的庙会好玩儿,要不是你,我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第66章 蛇人(17)

方长庆一言不发,颓然坐在地上。

苏展得不到回应,愈发狂躁,抄起剪刀就往张公子大腿上刺。张公子被他按着嘴巴,呼痛和惨叫一点儿都漏不出来,只能呜呜哀鸣。苏展稍稍平静之后,扔了剪刀,走回角落呆呆站着。

“是你对不起我……是你对不起我……都是因为你……”他一下下用后脑勺撞着那墙,喃喃低语。

方长庆紧紧捂着耳朵,却无法阻隔这个声音。

确实是他对不起苏展。他心中又是懊悔,又是难受。

那年回乡探亲,方长庆才晓得姑姑一家人遭了强盗,除了苏展之外一个都没剩。村人贫穷,他从小是被姑父和姑姑养大的,如今两人不在了,只有他能照顾表弟苏展。

苏展是个木讷的人,平时不怎么说话,看到方长庆就笑。村人都觉得他有点儿傻,方长庆却只认为他是因为没读过书,所以太呆了。

劝说苏展跟自己一道去京城,很是费了他一番功夫。苏展留恋故乡,并不愿意远走他方,方长庆费了不少唇舌,把京城说得无比热闹无比好玩,才终于稍稍说动苏展。

两兄弟很快收拾了行李,出发去京城。

方长庆那时候在王爷府里当差,他武功好,人又老实,做的都是些不好讲、也不能讲的差事,日夜颠倒,身上总是带着血腥味。他租了一个院子住下,苏展没看到表哥,只能自己跟自己玩,没玩几天就觉得无聊了,缠着方长庆说要回家。

好不容易得了一天假,恰逢晚上有庙会,方长庆便带苏展去庙会上玩儿。

他告诉苏展,庙会特别热闹,有皮影戏,有花灯,有许多他没吃过更没听过的好东西,有来自远山远海的番人,十分有趣。苏展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听着听着便心动了。

那一日的庙会有点儿乱,因为人太多了。方长庆带着苏展走了几圈,苏展最后被一个来自天竺的艺人吸引得挪不开脚。

汉子面目黝黑,身披厚重蓑衣,手里拿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乐器,呜呜啦啦地吹。他面前放着三个竹篓,每个竹篓里头都有蛇。汉子吹得不甚好听,但竹篓之中的蛇却都直起身,随着乐声扭来扭去,似通人意。

和苏展一样惊奇的还有许多头一次看到天竺舞蛇的人。人们没见过这么灵性的蛇,都是一脸好奇和紧张,又觉得有趣,又怕那个黑脸汉子会突然驱蛇咬人。即便这样,天竺艺人周围还是围了很厚很厚的一圈人。方长庆早在王爷府里头看过几次,知道其中奥妙,并不觉得新奇。人越来越多,他只觉得十分闷热,便问苏展要吃些什么,他出去给他买。

“糖人!”苏展大声说。

方长庆应了,叮嘱他不要乱跑,转身艰难地挤出人群,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拿着糖人回来,就再也找不到苏展了。

问遍了周围的摊贩,没人注意到这样一个少年去了哪里。最后问到那个天竺艺人,倒是终于获得了一些线索:原来天竺艺人吹罢一曲,就要歇一歇。苏展见人渐渐散了,按捺不住好奇心,上前去问那汉子,怎么让蛇跳起舞来。

天竺艺人只能听得懂一些官话,没办法和他有什么深入交流,胡乱比划了几下就挥手赶他走了。只是苏展人长得十分乖巧伶俐,也很有礼貌,天竺艺人又准备吹新曲的时候,看到他就站在自己身边,目光闪闪地看着乐器和蛇。

“你要控制它们。”那艺人忍不住说,“有窍门!”

“什么窍门?”苏展立刻问,“你这个东西,我可以吹一吹吗?”

汉子把乐器给了他,苏展鼓着腮帮子吹了半天,三个竹篓都是静悄悄的。艺人于是大笑起来。苏展脸红红,知道自己是被人戏弄了,拧着眉头转身就走。

天竺艺人再没看到过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方长庆一筹莫展,只得回了王爷府,暗地里拜托几个关系好的兄弟去找。他自己也晓得庙会上走散的人多,但直到这一晚上所有的人都散去了,他和几个王爷府的死士站在屋顶,看着空荡荡的大街面面相觑。

苏展就这样失踪了将近一个月。一个月之后,王爷的女儿失踪,他花了大钱请来两个能人查案,一路查到了“花宴”的所在处。

方长庆在安置奴隶的暗室中看到苏展的时候,心疼得一下拧断了那个主管的脖子。

苏展的腰上被一圈粗大铁索捆着,铁索嵌入墙中,他便一直站在屋子的角落,不得坐下。屋子里点着一盏灯,地上全是人,但他们看到有人冲进来,竟只是麻木地抬头看了一眼,又各自躺了下去。穿过躺得乱七八糟、受伤呻吟的人,方长庆抖着手把苏展解了下来,将他抱入怀中。苏展浑身是伤,在他怀里抖个不停,等终于发现来人是方长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哭,也不是喊,而是张开口,狠狠咬下了方长庆肩上的一块肉。

把肉吐在地上之后,苏展用一种狰狞而可怕的眼神盯着方长庆。方长庆把他带了出去,交给随行的医者,随后继续回去执行任务。

王爷的女儿解救了出来,方长庆的队长知道他表弟竟然也是“花宴”中受害的人,心有恻隐,立刻提点他,连夜带着苏展离开京城,千万千万不要再回来。

方长庆听从了他的话,带着尚未恢复的苏展立刻离开。他随后悄悄查探过自己那些兄弟的下落。王爷府的死士早换了一批,当年知道花宴案子的人死得一个不剩,包括好心提醒他远离的队长。

他一路逃匿,终于在十方城的东菜市落脚。这里是三不管地带,天不管地不管,官府也不管。他凭着一身力气,可以养活自己和苏展,还能买回来药草帮苏展疗伤。

但苏展却再也不是他稚气木讷的表弟了。

苏展仍在角落喃喃自语,张公子被伤痛激得翻来滚去,无奈双手被缚,做不了什么。

方长庆看了他一会儿,起身拎着鱼筐走出去。鱼筐里有鱼汁,还扔着张公子的衣物。他拿出衣物塞到床底,看到床底下塞着沾满了血的被褥。

他杀了好几个人了。

方长庆回头看苏展。苏展站得位置有些暗,漏下来的天光也照不到,只能听到有节奏的撞击声和他的说话声。

方长庆从他身边走过,摸了摸他的脑袋:“别气,我去给你找吃的。”

苏展不说话了。

方长庆大步走在巷子里,他看到一条瘦弱的青蛇游过青砖,钻入黑魆魆的洞口。

迟夜白和司马凤回到少意盟,立刻给迟星剑写了一封信。要查花宴案子中幸存的孩子,靠十方城分舍是做不到的。

鹰带着消息飞回去了,当夜夜里,又有两只带着消息飞了回来。

接到十方城的传讯,迟夜白和司马凤立刻驱马进了十方城。是鹰贝舍的探子们找到了那几个逃窜的暗娼。

暗娼们没有逃得很远,她们躲在东菜市外面的桥底下,就等着人都走之后再回家里,一切如常。

几个姑娘都是一脸紧张害怕的神情,司马凤尽量温和地询问,终于从她们口中问出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死去的陈刘两家公子,谢安康儿子,卓永和现在失踪的张公子,全都是她们的客人。

她们几个姐妹是东菜市里头最出名的暗娼,皆因其中还有一对美艳的双生子,十分讨客人的喜欢。她们对客人的来历去向都不闻不问,拿够了钱把人送走就罢。因而虽然知道这几个公子都死了,也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毕竟不是死在自己家里。

“见过有谁注意到这几个公子爷么?”

“没注意过。”年纪略大的女子答道,“唯一能回回都注意到这些人的,只有东菜市路口卖馄饨的人哩。”

“这几位公子爷离开的时候,可曾发生过什么怪事?”司马凤又问。

“没有。”那女子很快回答。

她话音刚落,身后有位少女怯生生抬起头:“说到怪事……”

“如何?”司马凤连忙追问。

“我听过有打斗的声音。”少女低声说,“那日我的客人,是少意盟那个失踪了的汉子。他出门之后就起了大风,我怕门外的灯被吹坏,便开门察看。结果在巷底听见了一些争执和打斗的声音。”

司马凤点点头,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年长的女人回头瞧了那少女一眼。少女十分紧张,吞吞吐吐,不敢再看她。

“有人……在另一边打架。我听得不真切,又害怕,所以不敢走得太紧。但……但我晓得,那是两个人的声音。两个都不是少意盟的卓公子。”她的脸色惨白,“卓公子常来找我,我熟悉他的声音的。”

司马凤放轻声音,十分温柔地问她:“那你听得出他们说了什么吗?”

“有个人……”少女顿了顿,突然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大声道,“有个人喊了一句长庆哥!”

她才说完,那个年长的女子便回头给了她一个耳光。

司马凤连忙制住那年长女子:“做什么!”

“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而已。”女子沉声道,“她浑浑噩噩,听错了也不奇怪。”

司马凤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他记得“长庆哥”这个称呼。是那天拦着他不让他跟随迟夜白走进深处的卖鱼郎。

迟夜白冲着跟在两人身后的分舍头领挥挥手,头领立刻点头,转身飞快离去了。

“我们很快就能查出谁是长庆哥。”司马凤笑道,“你想帮他隐瞒什么?”

女子低着头,手指绞紧衣袖,半晌才抬起头,一字字道:“他不是坏人。他是被人控制的。”

“谁控制了他?”司马凤立刻问。

女子却再不肯说话,低垂着脑袋,肩膀瑟瑟发抖。

第67章 蛇人(18)

方长庆在东菜市很有名,因为他在家里藏着一个只会呆呆瞪人的傻表弟。又因为他孔武有力,老实勤奋,很招东菜市里的姑娘们稀罕。探子很快回报:方长庆住的地方找到了。

头领抖出一张简单的地图,是方才他手底下几个探过东菜市的探子门画的,方长庆的家被圈了起来。迟夜白只看了一眼,立刻跟司马凤说:“和墙洞是相通的。”

司马凤当机立断:“去找方长庆!”

迟夜白没想到方长庆的家就是自己曾与那个中年文士问路的地方,又因为不便和司马凤说明,便压在心里,一声不吭,随着他无声快步走动。

少意盟的好手、鹰贝舍的探子分成几路包抄过去,很快就到了那个黑魆魆的小房子周围。

房子位于某条窄巷中间,一旁就是拐角,便于逃窜。司马凤命人守着几处关键地方,让迟夜白走上前敲门,以防突然进入会令张公子受到不必要的损伤。

周围是一片诡异的寂静,似是有人在四周暗暗窥伺。东菜市里到处是人,尤其在晚上,司马凤甚至能听到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方长庆没见过迟夜白,迟夜白镇静地上前,敲响了那扇陈旧的木门。

那暗娼说,她听到的是两个人的声音。而当时卓永应该已经被抓伤喉咙,说话的极可能是方长庆的帮凶。

门敲了两声,他听到房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当日莫名死盯着他的年轻人。年轻人露了半张脸,无声看着迟夜白。

司马凤说当时他遇到了方长庆,那么迟夜白面前的这位就不可能是方长庆。迟夜白不确定这是不是帮凶,但就这这半开的门缝,他确实看到了屋内小床上躺着一个人,血腥气和鱼类的腥味糅杂在一起,十分难闻。他手指一弹,夹在指尖的半片薄刃斜着擦过那年轻人的颈脖飞入屋内,擦过桌上灯烛的烛心。灯光顿时大盛。

苏展捂着脖子,瞬间已被迟夜白制住。床上的张公子被惊动了,听见有人涌入房中,吓得啧啧发抖。少意盟的人说了句“来救你的”,他崩溃般大声哭喊,迭声大叫“救命”。

苏展一言不发,只盯着迟夜白看。

他记得这个人。当日虽然他打扮成一个病鬼,但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个生活富足的人。

苏展说不清自己是喜欢这样的人,还是不喜欢这样的人。他们和当日侮辱他的人很像,连带在暗巷之中与低贱的暗娼行苟且之事的姿态,也与花宴中他看到的一模一样——苏展张了张口,想骂一句话,但迟夜白低头看着他,他一下就不敢出声了。

“方长庆是你什么人?”迟夜白问他,“你们真是表兄弟关系?”

司马凤看着众人解救张公子,闻言低头:“你怕这个也是被方长庆掳来的?”

“是。”迟夜白点头,“这个人没有武功,且身体虚弱,应该不是方长庆的帮手……”

“他是!他是!!!”喊破了喉咙的张公子一个激灵,颤抖着身体狂喊,“他是个恶鬼!他……他……”

众人看着他,只见他结巴几句,低下头紧紧揪着自己衣角。

司马凤蹲在迟夜白身边,打量着被迟夜白按在地上的年轻人。青年衣衫陈旧,但勉强干净,只是衣上沾着不少血迹。他不知是新鲜还是不新鲜的,想想张公子的模样,突然一把抓住了年轻人的裤带。

出乎两人意料,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突然间猛烈地挣扎起来,颈上的伤口又裂了几分,血汩汩淌出来。

苏展一声不吭,却怕得牙关咯咯作响,死死抓着司马凤的手。

司马凤知道有异,二话不说扭了他手臂,把裤子拽下来。

灯火明亮的房子里,苏展的双目瞬间带了死色。

“公子……别……别碰……”他的手腕被扭脱臼了,仍旧将它举起来,神情怪异地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哀求动作,“小奴很痛……”

司马凤和迟夜白没想到,损伤死者阳根的和侮辱死者的,并不是同一个人。司马凤连忙把苏展的裤子拉好,给他的手腕复位。

“他是当年花宴的受害者。”迟夜白低声道,“这么说来,方长庆才是下手抓人、伤人和杀人的真凶。他擅长锁喉功,是当年那个王爷豢养的死士。”

两人心中都对方长庆和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经历产生了莫大兴趣。

花宴案子结束之后,无论是费了老大力气逍遥法外的权贵,还是被害的孩子,甚至是参与了花宴营救的死士,全被王爷借各种机会杀得干干净净。方长庆居然能逃得出来,且还带了一个人,不得不说十分幸运。

“把他带走吧。”司马凤将苏展拎起来,发现他仍旧筛糠般抖,心中不由得有些歉疚。

夜间码头很少货物装卸,但一旦有货船过来,都是大件儿物品。方长庆在码头上一直做到天黑,才领了钱回去。

穿过东门进入东菜市,他看到眼前围着不少人,都是东菜市里头住着的。

桥头那摊卖馄饨的居然还在,摊子上光秃秃的,显然已经卖完了,但也没收摊。

他对这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向来没有什么兴趣,正想拐过人群悄悄回家,便看到有几个人扶着一个裹着被子的人从深处走出来。

方长庆大吃一惊:是自己和苏展抓回来的那个人。

他立刻双膝一矮,隐在人群之后悄悄观察。

很快,他果然看到苏展被拉了出来。

和苏展走在一起的那个人他认得,是那天进入东菜市的生面人,也是文玄舟说过的,武功高强的能人。苏展不知出了什么事,神情十分萎靡,双手瑟缩,颈上一道血口,上衣都被浸透了许多。

方长庆暗暗捏了捏拳头,又往暗处退了退。他希望苏展不要看到自己,也别喊自己。至少保有一个人,他才能去救他。

苏展走着走着,突然被人群中爆发出的一声尖叫吓了一跳。有个姑娘看到他的血,大喊一声捂住了眼睛。苏展抬头瞧那女子,突然在人群之后的暗角中,与一直盯着他的方长庆对上了眼睛。

——糟了。方长庆心道,苏展这个小傻瓜,他一定会喊“长庆哥”的。他手边没有武器,只好默默抄起一块砖头。

但苏展没有喊。他看到苏展脸上掠过一丝讶色,确定他已经看到了自己——但苏展确实没有喊。他反而飞快地低下了头,继续往前走。

方长庆靠在墙上,手指一松,砖头掉在地上。

苏展没有呼唤自己,他是在保护自己。

方长庆心头万般滋味杂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在暗处静静站着,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一丝异样。

人群最外围,有个年轻的姑娘回过头,看见了他。她脸上不知被谁打了一巴掌,肿得很高,清秀的一张脸完全变了模样。

方长庆认得这姑娘。她是跟着几个姐姐做暗娼的,年纪不小,但心地很好。卓永的尸体被发现之后,方长庆见过她在河边放花灯,为卓永祈求来世平安。

她的大姐对自己很好,方长庆也记得。年约三十的女人,多次有意无意向他示好,但他无法回应,也不能给她任何承诺,最终都沉默以对。但女人仍旧和善温柔,他心里很是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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