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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全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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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什么?你怎么说话一团团的。”

  “定华对朱雯的婚事怎么想?”

  “我还没见到她,我怎么知道。”

  “你们不是天天见面的吗?”太澄说。

  “几时有这种事。”我否认。

  太澄说:“星路,我心情很坏,我想你陪我一天。”

  “我有病人。”

  “等我成为你的病人时,就太迟了。”

  我不出声,我看得出她的心情坏得不能再坏。

  “下班我来你家。”

  “你可以来看我的新作品。”

  “你又有新作?”我会心莞尔。

  “星路,等你自己置房子的时候,我一定送一帧画给你。”

  我别转头吐舌头,那我情愿一辈子住宿舍,哈哈哈哈。

  “我们晚上再见。”

  我拍拍她肩膀,“别气馁,你不是为朱雯而活的。”

  她叹一口气。

  人很少为自己而活,不是为所爱的人,就是为所恨的人,我呢,我则为我的病人而活。

  说得太伟大了。

  那夜我准时到太澄那里去。

  很意外,饭桌上有第三者。

  太澄偷偷跟我说:“讨厌,不识相,也不懂得避出去。”

  “是什么人?”

  “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在加拿大小镇内住了一辈子,忽然回来探亲,寄宿在此地。”

  “很一表人才呀,什么年纪?”

  “谁关心,人像木头一般,朝他白眼,也看不懂。”

  我笑,“那是他的幸福,”

  “我们出去吃,来。”

  “既来之,则安之,人家是老实人,别恃宠生娇。”

  太澄却耿耿于怀,她原本大约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此刻添增一个不速之客,变得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我暗暗好笑。

  我知道太澄不会替我们介绍,故此自己伸出手,“我叫宋星路,阁下是——”

  “我是周永良。”他很客气礼貌,“大澄的表兄。”

  太澄扁着嘴说:“一表三千里。”

  “很久没回来了吧?”我搭讪问。

  “十三年。”他答。

  “周先生干哪一行?”我也不过是客套。

  “我在猩市国立美术馆做助理馆长。”他笑笑。

  我肃然起敬,看样子他并非真傻,只是不与大澄计较。

  太澄一听,对这个表兄产生新的兴趣。

  “是吗,你管哪一个部份?”她问,“东方艺术部?”她想当然。

  “不,现代美术作品。”周说。

  “啊!”太澄惊喜地说,“那么你得看看我的画,给我中肯的意见。”

  周永良大吃一惊:“你画画?”

  “是呀,”太澄骄傲地说,“我从事美术已经有十年。”

  我连忙把眼睛转到别处去,不与太澄正视。

  周表兄说:“那么得先睹为快。”

  太澄推开碗筷,“真的,你要给我批评指教。”

  我想避席,谁知太澄说:“星路,你也一齐来,我想明年到欧美开画展,也许表兄可以给我一点帮助。”

  我耸耸肩,好个势利的家伙,忽然又成为她的表兄了。

  我见避不过,便只好跟着他们进画室。

  太澄的画一张张摆在画室一角,一亮灯,我几乎没立刻闭上眼睛。

  只听得太澄的表兄一声惊呼。

  太澄还得意洋洋,一副洗耳恭听赞美之词的样子。

  我觉得好笑,正要看周表兄如何支吾过去。

  谁知地说:“这是你画的画?”

  大澄愕然:“当然,”她笑,“你以为是枪手画的?”

  “这些画怎算画?”他嚷,“我的意思是,十年来从无人告诉你,你在这方面没有天才?”

  太澄呆住,她张大了嘴,瞪住周表兄。

  我也吓呆。

  这个周永良,他怎么可以谬谬然在太澄毫无心理准备之下打击她?太不公平。

  太澄接着浑身颤抖起来,用手撑住一张椅子,她震动地问:“你……你说什么?”

  周永良指着那些油画说:“这些画比街头摆买的帆船更不堪,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不但颜色对比全不是路,你连用笔都不会,”他毫不容情地批评,“没学走先学跑,这些画像是黑猩猩画的。”

  终于拆穿了,英雄之见略相同,我早就这么说过。

  太澄尖叫一声,“这不是真的,你侮辱我,星路,赶他出去,我不要他在这里。”

  周永良讶异地看我,“你同她这么久的朋友,难道你没有把忠实的意见告诉她?不需要是专家也懂得,这些根本不是画。”

  太澄歇斯底里地奔出画室。

  我很惭愧,我说:“是我不好,我不敢说。”

  “但你是她的朋友。”

  “朋友……”我苦笑。

  “你是她的男朋友?”周永良疑心起来。

  “不是不是,太澄的画……她并不是认真的,所以——”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若不认真,就不会画十年之久,那么熟的朋友,你不说谁说?”

  我惊异这家伙的坦白与傻气,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

  我尚想文过饰非,“艺术有什么标准……?”

  “看了令人打冷颤的画总不算是好画吧?”周永良犹自责备我。

  我默不做声。

  “看得出她对你很信任,”小子观察人微,“她会听你的。”

  我摊摊手,“谁会对一个千金小姐的事业认真?”

  “这话也不对,千金小姐也是人,我们不能因此看轻她的工作能力。”

  这家伙乘机连我都批评上了,吃不消。

  但他说得合情合理,千真万确。

  我颓然坐在地上。

  我不是一个好医生,亦不是一个好朋友。

  “我上去看看太澄。”

  “不用,随她去,不能永远的迁就她,她总归要长大的。”周永良板着面孔。

  我忽然发觉这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而我,我是个小人,而王大澄,她可遇到克星了。

  “那我告辞。”我说,“你同我安慰她几句。”

  他送我出门。

  大澄有这么一个表哥,可算福气,如今很少有人肯说老实话,人与人之间每每虚与蛇委,认识二十年又如何,我与太澄。定华。朱雯便是个例子。

  如今朱雯已获归宿,看样子另外两个也快了。

  我只敢同言声说老实话,因为她听不懂。

  我实在太累,也顾不得太澄伤心得什么样。第二天是我的假期,我打算载言声到处走走。

  
  







心之全蚀九





  刘姑娘反对我带病人走得太远。

  “一小时就回来。”我说。

  “不行,你不方便照顾她,今天放假,你还不出去轻松轻松。”

  “好好好。”我只好把计划作罢,但没有离去的意思。

  他们都以为我女朋友多,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

  内心我很畏羞,来撩搭我的女人,我不敢同她出去,叫我去追人,我又不知从何处开始。

  我有我的寂寞。

  报上的报导,朱雯与靳志良动身到纽约结婚去了。

  刘姑娘说:“朱雯是你女友中最美的吧?”

  “不,言声才最美。”

  “但董小姐只是你的病人。”刘姑娘说。

  我替言声做一连串的检查,她身体各部分在仪表上一点毛病都没有。

  我说:“朱雯只是我朋友。”

  “青梅竹马,那时常常开着漂亮的跑车在医院大门等你。”

  “我们是好朋友。”

  “现在也只得相信你。”刘姑娘说。

  电话铃响,刘姑娘接听说:“找你。”

  是定华,她要见我。

  “明早我要动手术。”

  “那么现在。”

  “现在我在医院。”

  “你与那位董小姐在一起?”

  “正是。”她是惟一不会引起妒忌的人。

  “我来一下子,说几句话而已。”

  “也好。”我说。

  刘姑娘扁嘴,“公私不分,我考虑过,也不放心把我妹子介绍给你。”

  “那是你们刘家之福。”我笑说。

  我把音乐盒子上了链条,让它表演独奏。

  没到十五分钟,定华就赶到。

  大概是经过充分休息,她的精神与心情都比较好,一进来她便跟言声打招呼。

  “你好吗?”她柔声对言声说,“我很牵挂你。”

  这就是定华可爱之处,无论怎么为事业与感情烦恼,她始终留着一份天真,我叫这个为天良未泯。

  她坐下来,见我握着言声的手,她说:“你很爱她,是不是?”

  我点点头。

  定华说:“看得出来。”

  我说:“这些日子来,惟一使我梦中牵挂的女子就是她。”

  定华笑说:“要是她痊愈了,你会追她?”

  我涨红面孔,“别乱说,叫病人家人听见会有误会。”

  她沉默。

  定华今日很漂亮!黑色的凯丝咪套装,奶白毛衣,眼袋不见了,头发光亮。

  “你气色很好哇。”

  “星路,我今天来,想跟你宣布一件事。”

  我瞪着她,又有事宣布,什么事?

  “星路,我已答应阿贝孔。”

  “答应了他?”我呆若木鸡,答应他什么?还有什么?当然是婚事。

  “是的,我想了很久很久,才决定的。他很爱我,会善待我。我本人对于外国的生活,也还适应,因此决定卖掉房子,连同节蓄,到外国去生活。”

  “到外国去?”

  “是,他的本家是纽两兰,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

  “哦,纽西兰,是南岛还是北岛?”

  “北岛,渥克兰。”

  “你都打算好了?”

  “是呀,我是一向把你当大哥哥的,因此来知会你,这件事也没有大多人知道。”

  “什么时候去?”

  “总要半年后才可动身,琐事进行起来是很麻烦的。”

  “那么你将跟他入籍?”

  “当然。”她说,“不过我不必靠他,我有足够的现款做小型投资者。”

  “定华,你真是能干。”

  她很唏嘘,“能干什么啊,一个女人靠双手出来打天下,不饿死,又能够守着名誉,已经很好了。”

  “你不是都做到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星路,我真不舍得离开你,我一直都爱你,我会永远的记念你。”她双眼充满泪水。

  “定华定华,我也舍不得你。”

  我拍着她的背,像对一个婴儿,我也希望有人拍我的背脊安抚我,我真受不了这种刺激,一刹间她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甚至还得强颜欢笑,为她们庆幸。

  我叹息一声,用手搔搔头。

  “先是朱雯,后是你,不知几时到太澄。”

  定华带泪笑,“现在你可以同太澄结婚了。”

  “你明知没有可能的事,还要拿来开玩笑。”

  定华说:“阿贝孔在楼下等我,我要下去了。”

  我也禁不得酸溜溜的说:“现在没有时间给大哥啦。”

  定华笑,握着我的手,不住摇晃。

  “走吧走吧,女大不中留。”

  她飞奔下去。

  我在露台看见阿贝孔站在停车处,向我招手。

  他与定华一齐登上小房车离去。

  又少一个。

  我同言声说:“又了却一件心事。”

  我又替音乐盒子上链条。

  谁都看得出我心中有些涟漪。

  我说:“言声,你也要走的,比她们都走得快。我多么希望你走之前,我可以听到你开口说话。”

  我停一停,“甚至与你共跳华尔兹。”

  我站起来旋转身体,“我会得跳华尔兹,你没想到吧?是我十二岁那年,我的小姑姑教我的。”

  “但是我从来没有与人跳过,我怕难为情。人看我,以为我是风流小生,事实上,唉,言声,只有你知道真相,除出休息工作,我就在这里陪你。”我坐下来。

  她不出声。

  我吻她的手,“但你终于要离开我了,我不知自己受不受得了。我没能治愈你,使我耿耿于怀。”

  “这是我们间的秘密,别说给人听。”

  言声白玉般的面孔比往时更像一座雕像,她整个人如沉湎在不知名的世界里。

  我忍不住说:“言声,把我也带去好不好?把我也带去。”

  说完又后悔这样孩子气。若果她听得懂,不知要取笑我到什么地步。

  那日几乎不想走。

  回到家又检讨自己的情意结,什么意思呢,多数只不过是病人爱上医生,鲜有医生爱上病人。

  为什么?为言声的缄默?为她的美貌?

  我们从来没有交通过,连一个眼色都没有,那究竟是为什么我用尽心思与耐力在她身上?

  单称赞自己是个好医生是说不通的。

  我昏沉的睡了。

  迷蒙问有人在床边推我。“星路星路——”

  我勉强睁开眼睛,“谁,是言声,言声——”猛地想起不可能是她,马上闭上尊嘴。

  “星路,是我,太澄。”

  “什么时候,你怎么进来的?”

  “电话没人应,你又没锁门。”

  我太恍惚,神经衰弱便是这样的。

  “太澄。”我说着要撑起来,无奈力不从心,头重脚轻,又摔倒在床。

  太澄用手摸摸我额头,“哟!发烧,医生也生病。”

  我一摸,可不是。

  连忙叫太澄替我拿药箱来,我取出药片自己服下。

  太澄微笑,“多么方便。”

  我定下神来,“太澄,是你。”

  她既好气又好笑。“自然是我,你病迷糊了。”

  “你不生我气?”

  “气,怎么不气,”她悻悻然,“把你当大哥一样,二十年来你都不对我说真话,一直骗我。”转口我都变成她们的大哥。女人的一张嘴。

  “我没有骗你,OK,我承认没说老实话,但我从来没骗你说你的画同毕氏并驾齐驱。”

  “你真坏。”

  “我不承认。”

  “你狡辩。”

  “太澄,你原谅我。”

  “我不原谅你,会来看你吗?”

  我松口气,乘机说:“太澄,给我喝杯水。”

  她给我开水,扶起我,我一口气都灌下去。

  “可怜。”太澄说,“平时大把人围着的英俊小生,病了也就是病了,没人照顾。”

  “什么时候?”

  “才晚上十一点。你早睡是不是?”

  我整个腮都是滚烫的,可真的病了。

  “太澄,定华要嫁人。”我说。

  “是,她告诉我,我马上决定把我那只钻表送给她,她一直喜欢,等朱雯回来,我们会得商量一下,看看怎么替她庆祝。”

  “怎么,你们言归于好?”我很意外。

  太澄瞪我一眼,“你这人,说什么话?我们一直都很要好。”

  嘿,听听她语气!

  女人。

  睁着眼睛说谎话面不改容呢,岂有此理!

  她说下去:“她们两个人都出嫁了。”

  “可不是。”

  “剩下我,”她轻轻说,“一事无成,没有事业,没有爱情。”

  “你还在诉若?”我说,“那么其他的人怎么办?”

  “我同表哥谈足一个晚上。”她说。

  啊,我惊异,她没有把他抽筋剥皮?器量比我想象中大呀。

  “表哥说我如果真的喜欢画画,那么就得下苦功,那么就算没有天才,不能成名,也可作为消遣。

  “你不是早已成名了吗?”这不是假话,王太澄这个名字在画坛确不是无名之本。

  “你还在消遣我。”太澄白我一眼。

  我尴尬的笑。

  “表兄叫我进修。”

  “进修?怎么进修?”我好奇。

  “进学堂去学呀。”

  “还来得及吗?”我冲口而出。

  “去你的!撕你的嘴,说不定我三十岁才开窍。”

  “对,”我笑说,“摩西婆婆八十岁才成家。”

  “你真是坏,星路,现在我看清你的真面目了。”

  “什么地方的学堂?”

  “表哥在渥州公立美术馆。”

  我明白了。

  我立刻抬起头来。

  她终于找到她应该走的路,她终于找到她应该跟的人。

  她站起来,“星路,你没想到吧?”

  “他是个好人。”我只得说。

  “我喜欢他老实,只有他不领我朝黑路一直走下去,他告诉我,我的画似黑猩猩的习作。”

  我忍着笑。

  “黑猩猩!”太澄说,“他为什么不说拂拂?猢狲?猴子?为什么一定是黑猩猩?”

  我答:“黑猩猩的智力比较高,他不是个没有知识的男人。”

  “去你的。”她用枕头丢我。

  我问:“那你几时动身?”心中有不舍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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