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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吉,你真觉得我应该好好改一改吗?”
“你觉得呢?”她闲闲问道。
我从前始终以为自己是一个不知感动为何物的人,但是,望着吉吉、听着吉吉,即便仅仅望着、仅仅听着,从心尖上涌出、一直涌上双眼的那股热流也已经清晰地告诉我:我在感动。我心情非常苦闷地瞅瞅她放在玫瑰红书皮上面的一双手,说:
“我觉得烦——烦得要死。”
“那么,”她微微侧了侧头,“你就得改改——要是你不想继续烦下去的话。”
似乎迟疑了一下,她放低原来就很低的声音,说:“事实上,你还行——可你应该比现在更加好才对。”她的声音令人想起金色的沙子,纷纷掉落到薄瓷碗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琐细声响。
她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带起一阵暖风,轻轻拂到我脸上。
我居然会如此离不开她,这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总之,我再一次叫住了她:“吉吉!”
她第三次停下脚步,扭头看我。我迟疑着、胆怯着,最终像个小孩子似的,柔声问道:
“你非那么急着走吗?”
在听到我这句话的一瞬间,她全身忽然起了变化。我看见一抹前所未见的灿烂微笑从她的眉梢眼角绽放出来,扩大,扩大……最后她那对透明的眼睛完全闪闪地溶化在了这微笑当中。像几分钟前一样,她身上不知不觉地亮起一种光,只是这次,这种光更加鲜明和纯粹,并且渗透着强烈的生命力——连她那被暖暖的阳光染成淡金色的发丝都似乎在不动声色地呼吸,每丝每毫都闪活着夺目的生命力。我的老天爷,我以前从没见过如此完整和灿烂的生命力在一个人身上猛然吐蕊绽放:那么清澈、那么灵动,差不多令我怀疑这种无与伦比的光彩是不是正常人所可以具有的。我瞪着她,恍惚间还以为眼前是一枚透明的水晶。
一个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声音,在阳光下暖意融融地说:
“不是非要。是我要走了——你也该走了,不是吗?”
我几乎无法分清哪个是微笑、哪个是暖风、哪个是她的嗓音。
这回,她真的走了。
在走廊尽头拐弯就是楼梯,而尽头的那堵墙上开着又高又宽的玻璃窗——正午的阳光从窗外缓缓流泻进来,顺着墙壁一溜滑落到地上。吉吉朝那里一直地走过去,走过去。她走起路来简直飘飘欲仙,只要身体的哪一部分在晃动,耀目的阳光就从那缝隙里闪活过来——她真像正带着万道金光向太阳径直走过去,而且离那儿已经很近、很近……就在跨入投射于地面的阳光地带的瞬间,她再次做了那件令我一遍遍瞠目结舌的事——
她忽然站住,整个人固定在金水般流淌的阳光当中。只见她头微微一低,接着动作优雅灵巧地转过身,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上扬的趋势。阳光从她的周身向里漫溢,把她变得越来越光明,仿佛她正在闪闪溶入身后那一整个辉煌灿烂、超凡脱俗。她俏皮十足地冲着我粲然一笑,透明的眼睛像水晶一般闪闪发光,随后没有留下任何预兆就消失了。我根本没有看清她是怎样跑下楼的,只恍恍惚惚地看见空白的阳光下,吉吉刚才站立过的地方,空气和着光线正在悠悠荡漾,一圈、一圈、又一圈,那渐行渐远、越转越淡的螺纹线,好像水中圈圈金色的涟漪。
第六章 秦庾秦庾(5)
现在是下午。我依旧躺在这里。阳光已经变得很烤人了。我知道我倒霉的同学们正在考试——考物理。我本来也应该在考试的——我简直能清清楚楚地想象出教室的样子:窗明几净、空空荡荡,坐满人也跟压根儿没有人一样;老师百无聊赖,一会儿在教室里乱兜圈子,一会儿倚门歪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说不定又能抓到一个像我这样倒八辈子霉的家伙,扭送去给一班土豆似的傻帽儿开荤。
我得集中精力仔细想一想,才能回忆起自己究竟为什么不去考试,却流窜到这里来睡劳什子的觉。我差不多已经昏了。把手放在肚子上,能感觉到呼吸带来的清晰起伏;手和肚皮都很活跃,在一起死命地出汗。
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把针筒带上街去的那会儿,它紧贴着我的肚皮,身体的温度伴随着每个动作传到我身上,于是我也死命地出汗。针筒一定很热吧?
我的针筒真的死掉了吗?我所看到的死猫真是针筒吗?我不能认定是不是它,但我感觉就是。记得我前几天还看到过一个极肥胖的人骑着辆天字小号自行车——当时我特受刺激,宁愿针筒被人家捉去做没有销路的猫皮大衣,也不要它活着给这么轧死——谁知,它真的被轧死了。轧死它的也不知是一辆什么车。在黑暗的午夜里面,针筒正想走出人行道,好穿马路回到它的住所去——也许它刚刚找到吃的,也许它胜利地和别的野猫结束了一场巷战,也许它不过是随便出来溜达一圈,像一切失眠者一样——走到马路中央,忽然听到了车轮碾过地面的“沙沙”声,还有发动机饥渴的吼叫声,它看见跟前的柏油路被照亮了,接着,它抬起那颗活不了多久的劳什子头——它的眼睛像我现在一样,只能看到一片纯粹的光明;它的瞳孔只来得及最后做一次努力,在强光面前飞快地紧缩成一条线……有东西从它身上结结实实地轧了过去——它一团糨糊地贴在地面上,耳朵里听到车轮碾着地面远去的沙沙声。它大概以为自己马上就能站起来继续走路呢。
我的针筒是死了,像李老师的儿子那样,死了。相比之下,我看还是针筒死得比较踏实——李老师的儿子活像一个从没活过的小面人。对了,我得考虑一下,回不回去考化学,让李老师开心一下。不过,我有一种预感:不出一天半,他们就会来搜刮我的东西,然后把我一路劫持到上海市区去。本来,离家出走对我来说倒不是什么新鲜事,我还记得有一次光着脚丫子在阴沟洞口站了好一会儿,地底下冰凉的臭气不断地爬到我身上,把我整个人都熏臭了。可我这人不介意,还是站、还是看,真不知到底有什么如此地吸引我——回家去以后发了两天高烧。当然喽,这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几次三番出走,多半是没明白这世上人心的古怪和险恶。这次怎么莫名其妙地重温起旧梦来,连我自己都费解——我想这也得感谢我的针筒吧。
我直挺挺地躺在阳光下边,整个人像处于弥留状态,河水流动的声音不知何时起在我耳中变得异常清晰——这种声音活像一个人急于喝一杯烫得无处下口的水时,迫不及待地把水从这个杯子倒进那个杯子,又从那个杯子倒回这个杯子的声音。在流动中,有一种性急慌忙的水珠乱溅声,还有热气从底下直冒上来,“咝咝”蒸发入空气的声音。时间伴着河流,极其和缓但不停滞地流过去了。我不是一个善于说故事的人,不像王海燕。并且,我对说故事这件事已经厌烦啦,我发现故事里的大多数人都叫我厌烦。至于该死的吉吉,她是我的故事里最可恨一个人,她休想取得我的谅解。我也不大想争取取消处分记录,恢复自己的光荣名誉——全是假模假式,全是。这会儿假如谁还认为能骗得动谁,那他一定是个王八蛋。
我自始至终都希望故事能有一个转机,现在看来,不会有了。我不禁有点失落,伸出左手去摸了摸鼻子——在我摸鼻子的一刹那,我这个讨厌的故事的转机来了,活像从我鼻孔里冒出来的: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又像在耳畔,又像在千里以外——用一个不高不低的音量,叫了我的名字:
“秦——庾!”
我他妈的太熟悉这个声音、这个音量、这个语调了,它曾让我感动了好一阵,现在却令我厌烦得想死——王海燕!
我努力地睁眼睛——不管怎么样,我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过分无能和狼狈。我的第一次努力失败了,两片眼皮活像被502胶水粘住了,密不可分。我停了停,没有再听到那个声音——我怀疑地想,会不会是无中生有?那就太好了。
我热乎乎地闭着眼横在阳光下面,突然——脑门子那儿一阵阴凉,就像有一只阴凉的小手正放在我的面前,为我遮住了阳光……那是一小块冰蓝色的阴凉,好像一枚透明的、微微闪光的水晶,又像一阵从白云深处高高吹下来的清风……无声无息、美妙绝伦……吉吉!
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一喜:现在我睁开眼,就可以看见那对透明的眼睛,阴凉地在阳光下看着我,与此同时,我又可以看见拥有那对透明眼睛的吉吉——她浑身上下静静地闪着光,像金色的溪水那样缓缓流淌、流淌、流淌……时间在这种恍若隔世的流淌面前将停住脚步,世界在这种恍若隔世的流淌面前将变得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她,很透明很透明地伫立在我面前,风掀起她的衣角,看上去她是一个自由自在地飞扬着的精灵,是一个飘飘欲仙的、真正的精灵……
吉吉!
我快乐无比地睁开眼睛……就在第一束阳光射进我眼眶的刹那……我感觉遮住我脑门子的那只阴凉的小手恍若白鸽的翅膀一般从我眼前飞快地掠过,原先那一小块阴影也随之掠过,就这样无影无踪地消失在了空气里,连一丝余音也没有留下……
……阳光细碎地闪耀在我的眼前,从左至右,从左至右,从左至右,从左至右。吉吉像鸟一样掠过了我的想象,消失得干干净净。令我目不暇接,在那后面是——因为深深躲在劳什子的阳光后面而模糊了脸面的人——王海燕!
第七章 恐慌王海燕
我望着面前这个人——这个直挺挺躺在一张破旧竹榻上的人——他也正望着我,可他的眼睛里是一片令人失落的空白。下午两点的阳光,很亮、很烤人,我眼皮都差不多要合到一块儿了,但我撑着不让它合上——我拼命地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一段时间以来,我心底始终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恐慌——真是很小,但极其固执。它占据了我的心头,自始至终没有挪动过。天知道我压制这个恐慌用了多少意志力,我听见它在我的里面叫喊,我感觉到它在踢打、在撕咬——它要长大,它要压倒我的一切、剥夺我的一切、占有我的一切;我明白事情已成定局,到最后,输家一定会是我,但我不肯承认——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会输呢?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会输给一个莫名其妙的恐慌呢?
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会失去秦庾,失去我一直关心着、在乎着、喜欢着的秦庾呢?
我用尽我的所有力气去压制这个盘桓不去的恐慌,我像一个石块,竭力去压制一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小草——刚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谁知那长眠后苏醒的种子里,居然隐藏着用之不竭的可怕的能量——我要输了,我将被邪恶的藤蔓攥得粉碎;我曾经胜利了无数次,但最后一次,我明白:输的一定是我。
阳光下,我望定他。我忽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都是那么地离不开他,原来我一直以一股意气支撑着自己,不走开、不放手,因为我不能离开他——我不能离开他。
我是不能离开他的啊——我的心为了要喊出这句话,缩紧到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于是那点萌芽的痛楚从心的最里面钻了出来,新鲜而寒冷。
我明白,我正在输掉自己苦心经营的爱——我曾经以为,我一定守得住它,我曾经以为。
我以为……
第七章 恐慌秦庾
筋疲力尽,筋疲力尽——我要怎么才能逃出她的搜寻呢?我要怎么才能让她不再来施舍我呢?这真是全世界最倒霉的事。我明白,先是王海燕,接着尾随而来的就是李老师、花老师、樊斌、“青春期”。校长和上亿个副校长、我胆战心惊的爸爸妈妈……在王海燕的身后是整个傻瓜和土豆的世界——这个可悲的地球就活像一个大号土豆。总有一天我也要变成一枚土豆的——这个变成土豆的过程,我已经经历了很长时间。我已经在昏昏欲睡地变成土豆了,一切都从认识劳什子的王海燕开始。
我忽然非常非常想骂人。我觉得睁开眼睛看到她就算我彻头彻尾完了蛋了。为什么在我睁眼的一刹那,吉吉就像鸟儿一样地掠过了我的脑门子呢?!为什么偏偏是王海燕,又是王海燕,还是劳什子的王海燕呢?!我只想骂人,大骂一场。我曾见过樊斌做精彩纷呈的现场演出——他骂起脏话来简直像相声演员报菜名,谁也想不出他平时居然会迟钝成那种样子是什么道理。可我呢?我到现在才悲哀地发现,自己一句脏话都骂不上来。
“妈!”——我渴望能把这两个字骂得像樊斌那样气壮山河而趣味十足,可结果,我努力了半天,却只张了张嘴——我真像一条价钱便宜、要死不活的白鱼,躺在菜市场搁浅的脚盆里,眼巴巴地盯着人家的下巴颏儿,吐出了无聊生命中最后几个王八蛋的泡泡。
第七章 恐慌王海燕
“秦庾!”
我站在他的面前,再次开口叫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一声连着一声地叫他的名字,我只是希望叫他一次、再叫他一次——不知道这是倒数第几次,我能够站在他的面前叫他。我凝视他空无内容的脸——他和我,已经成了陌路人吗?从前的一切,那点点滴滴的小片断,都要一笔勾销吗?但是现在,我在这里,看着他,依然觉得如此亲切、如此感动,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应当促使我离开他,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他的漠然——他对牢我的面孔上,简直就写着“嫌恶”这两个字。我看着他,心已经凉了半截。一种对失败的强烈直觉篡夺了我的勇气,我都弄不懂是什么促使我一个人乘了车来到这里——难道我有力量把一个这样的秦庾带回去考试吗?这么久了,我到底算是他心目中的什么啊?
太阳又热又亮。我怀着一股被阳光晒得越来越膨胀的绝望,执拗地凝视他。我失意,失意得简直想就地坐下、放声大哭。累了,我真的累了。
“秦庾!”
他懒洋洋地从竹榻上直起身子,连姿势里也充满了嫌恶,仿佛他对自己的躯壳离我这样近的事实感到极端愤怒,而想赶快从躯体中挣扎出来,跑得离我越远越好。
“干吗?”他的声音遥远得令我吃惊,完全像从电线杆上高高挂着的喇叭里往下播音,带着深深的远离、隔膜和藏匿,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高不可攀。
“秦庾——”我克制着越来越无法克制的恐慌答道,“你忘了,今天应该参加考试。”
他别过头,瞅瞅黑黝黝的门洞,嘟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你说?”
他猛然翻身跃下竹榻,步子很急地朝外走了几步,两眼盯着静静流过的河流,并不吭声。我没有勇气跟上去、站到他的身边——我多想那样做,多想和从前一样熨帖地走在他的一旁,享受令人愉悦的午后散步……但是我没有勇气,我怕一挪动就会克制不住而颤抖起来;我能感觉血液在血管里冰凉地流动,心里的火热正慢慢蒸发入空气中,一去不回。我从头到脚都是湿冷的。
河水也在流走。静静地,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一去不返了。
第七章 恐慌秦庾
我死活也搞不懂,她为什么喜欢不停地叫我的名字。我这女里女气的名字究竟有什么好叫的?我这女里女气的人究竟有什么好看的?我真是打从刚一生下来就注定要落得个倒八辈子大霉的下场。
我从竹榻上站起来,尽量避免着接触到她的眼光或者是她本身。我面向河流,吃不准接下去她会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我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她根本没有来——现在我转过身去,会发现她没有来过……为什么这一切不可以是一场梦呢?如果这几个月的事情完全是场梦,那我真该谢天谢地,死也不后悔了——或者,如果樊斌根本是个虚假的人物、王海燕根本是个虚假的人物、我的父母从来就不认识我,也没生过我这倒霉的儿子——那该多好!如果这恐怖怪异、塞满土豆的破学校压根儿就没存在,那该多好!可惜的是,我也有点知道,眼前的玩意儿十有八九是真的。
只有王海燕这种人,我在这里她也会在这里——我忽然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她亲手安排的,好让她满世界把我像赶鸭子似的赶来赶去——对了,我可能还是只旱鸭子。我并不是故意把她想得如此恶毒,也不是故意要厌恶她,我只是控制不住地这么做——我烦了,我倦了,我恨不得把什么都扔了,都扔了。我最好能把自己也扔了——也许我可以抓着自己的头发,像投标枪那样把自己抛出去,让自己倒插在太平洋中的一个荒凉岛屿上。那样的话,我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