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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色鸟群 格非-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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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呢?
    还会有更大一次的洪水。
    在我跨上自行车的时候,老人又对我说:没有女人从这桥上过去,你可能是在雪夜
中看花了眼,雪的光亮会给人造成错觉,而错觉会把人领入深渊。
    我就此和老人告别,他在桥头举着马灯,照着那已经封冻的路面。过了一会儿,我
身后的灯光消失了,我又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我又想起了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我似乎看见她上了那座木桥。她现在在哪
里?那个老人是谁?那究竟是一座怎样的桥?也许等天晴了,我该重新到桥边来看看。
我正想着,自行车又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我记起了这段路面。这路面被车轮和马蹄压
轧成一道道深深的凹槽,车轮在上边不断打滑。我还记起了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我的耳
畔又响起了我和它袖子相擦的那种刷子在羽绒布上划出声音。想起那个像蝴蝶一般歪歪
斜斜的骑车人,我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因为我能够通过它把自己和现实联接起来,
我担心自己是否丧失了理智,而处在一个桥边老人所谓的雪夜错觉之中。
    我的自行车更加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车轮像是碰到了一个硬物上,我差一点从自行
车上摔下来,我的好奇心和探究心理使我停下车来,想看看那个硬物是什么。
    那是一辆歪倒在路边的自行车。
    接下来我看到的事情或许棋早已猜到了。她在我“水边”寓所的椅子上不安分地躁
动着。她一会儿拿起她的画夹,一会儿哼哼卿卿地看着天花板,对我的故事显示极度的
不满。
    这是一个非常庸俗的结尾。棋说。
    你在路边发现了那辆自行车你马上意识到了是你刚才在追赶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
人时匆忙之中将它撞倒的你开始四处寻找它的人影最后你在路边那个埋排水管道的沟渠
里发现它的尸体尸体已冻得僵硬它的脸上落满了雪花。
    是这样。
    我开始陷入了沉默之中。棋也呆呆地托着下巴,凝视着“水边”青蓝色的石子滩。
现在夜色正潮。“水边”的凉气沿着远处水面朝公寓斜升的坡道,悄悄越过窗格爬进室
内,我感到一阵微微的凉意。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棋在沉思中黑眼珠朝我突然翻动
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你困倦了?我说没有。我想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面对一个姑娘
独坐,大概不大适宜提出诸如睡觉之类的要求。我想我们都已忘记了时间,也许在天亮
之前我们会一直这样默坐下去。我试着找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润滑一下现在多少变
得有点尴尬的气氛。我觉得我的大脑像是一个空空落落的器皿,里面塞满了稻草和刨灰。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棋在我和初见时谈到的那个李'吉力'。
    你是怎么认识李'吉力'的?我说。
    棋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层红晕。她似乎立刻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她潮湿的眼
睫毛参差错落像一排芦苇的篱掩住了黑白的眼球。她用妻子般空旷而充满诗意的语调告
诉我:她先认识那个叫李朴的男孩。
    李朴是谁?我问。
    李'吉力'的儿子。
    我思索着这个被棋称作“李朴”的男孩在我记忆中的印象。我记得在一九八七年,
我在李'吉力'的乡间别墅作客,我们隔着会客厅透亮的玻璃看见后花园的雪地上,一个
男孩正在滚雪球。我想那个玩雪的小男孩会不会就是棋所说的李朴?
    棋的目光仍注视着窗外。她的双眸熠熠发亮,像是要沁出白色或黑色的水汁。
    我想所有的女人沉入对恋人的回忆和想象之中大概都是这么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态。
对于女人来说,生活有时就是想象。
    我真的感到困倦了。我点燃了一支烟,但它并未使我清醒。我倚着公寓白色的墙壁
昏昏欲睡。“水边”的夜晚静极了。微风轻轻吹拂着窗帘,潮水有节奏地漫过石子滩。
我在混沌而沉重的睡意之中,仿佛听到棋在呼唤我的名字,她的童音未脱的呼唤像是从
一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她的衣服在椅子上摩擦发出之声。棋像是又处在焦灼不安之中,
她的飘忽不定的影子在我眼前不断地徘徊。我渐渐坠入梦乡。
    时间过去了很久。棋轻轻地将我推醒。
    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
    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
    怎么?
    你后来再也没有没有见过她吗?
    天还没有亮。棋蓬松着长发站在我对面。有一些汗粒顺着她的发梢慢慢滴落。
    我听到棋的呼吸声很重。我想她大概已经被故事的那些悬念和细节织成的网罩住了。
她对故事的过于敏感使我注定要谈到以下所叙述的这些事。这些事离我很久很远了,但
是当我每次重温许多年前的阳光和空气,我仿佛觉得伸手就可触摸到它。我无法不回忆
往事。即使在这样一个平常而宁静的夜晚棋不向我提起它,“水边”的那些候鸟也会叠
映出它们清晰的影子。我在决定如何向棋叙述那些事时,颇费了一点踌躇。因为它不仅
涉及到我本人,也涉及到我在“水边”正在写作中的那部书,以及许多年以前,我的死
于脑溢血的妻子。
    我和那个穿栗树色靴子女人的重逢是一次意外的巧合。一九九二年春天,我因《黑
鸭》出版社之约来到郊外修改一个长篇小说。我住在歌谣湖畔的一幢白色小楼里。
    这幢新建的小楼没有人住,因为自来水管道还未辅设,房间的设施很不完备,楼前
的花园还是一片荒芜。小楼竣工后多余的一些建筑木料和钢筋混凝土的果柱被横七竖八
地搁在楼房的四周,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我来到这里之前,《黑鸭)出版社的几个董事
副董事把我的右手握得又疼又酸;很抱歉条件很差连撒尿的抽水马桶还没有运去格非你
看着办吧。
    我的卧室朝南有一个很大的阳台。现在正是早春时节,太阳在午后照临阳台时,我
就在那儿抽烟憩息。远处歌谣湖浩翰的水面上空,白色的云块很低很厚,静静地悬挂着,
湖水由于酸雨和城市排泄的废气和残渣已变得污浊不堪,湖面边缘的沼泽上绵延的原始
森林蒙上了一层灰黄的颜色。有几只白鹤和鹭鸶贴水面盘旋而过。每天黄昏的时候,我
总看见几个园丁在那片花园里忙碌着,他们将长在荒地上的荆棘和杂草拔掉,然后在上
面栽金盏花和鸢尾。我有时也来到花园和那些园丁聊天。这些如土地一般沉默的老人回
答我的问话时显得非常吃力。对于农事和天气他们并不像我那样感兴趣。我一有空就到
花园里帮助他们编织花圃的竹篱,给金钟和鸢尾花浇水。当花园里到处都盛开着灿烂的
金盏花和鸢尾时,我的小说快要完稿了,我在歌谣湖的这段日子里,时间悄无声息地过
去了,这个远离城市噪音的地带给了我安定的心绪和美妙的感觉,但是不久以后发生的
一些事却使这幢白楼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灰暗而并不愉快的记忆。
    这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来到歌谣湖边散步。湖边枯黄的草地正在抽出新芽。
    那些新翻的泥土像波浪一样在广阔的田野上匍匐着。
    我觉得我已经走了很远。我回望波光斑澜的湖面,那幢傍水而筑的小白楼已看不见
了。温暖的阳光中裹夹了一丝北风,这些风像清晨还未完全褪尽的夜色,让我觉得有点
冷。我脚下的地上渐渐出现了一些米黄色、灰白色的鸟粪。我在一只正在湖边饮水的山
羊旁停住了脚步,因为在这时,我听到了一缕很不清晰的哭叫声。我四下里张望了一会
儿,宽阔而高远的田野上不见一个人影。我点燃了一支烟继续往前走,不久我就看见在
一片微斜的坡地上,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女人滚在一起。他们沿着山坡往下滚,女人
的茶绿色的头巾脱落在坡地上,她的长发飘散开粘满了草屑和泥土。
    当我憋足了劲冲到他们身边时,那个男人已经把女人松开了。那个女人俯卧在地上,
轻轻地啜泣着。我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正想揪住他的衣领问个明白,没想到他先给我的
膝盖来了一脚,我倒在地上趴了三分钟。我昏昏沉沉地从地上爬起来,那个男人已经走
上了那个斜坡。女人的脸上几排牙印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她整好了衣扣,跌跌撞撞地
从我身边捡起了那茶绿色的头巾。她朝我歉意地笑了笑:那是我男人。.我的脑壳“咯
噔”一下,像是关节错位的榫头弥合了一样,我突然发现她就是我早些年在企饭店鹅饭
店碰到的那个女人,我的眼前我的眼前一边又一边地重现她刚才俯身捡头巾的动作,它
仿佛和我早已在眼帘的屏幕上成为定格的检靴钉的姿势叠合了。这个女人我觉得已全力
将她忘记。今天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使我感到胸脯一阵阵抽搐。她扑闪着泪花看着
我,她也像是觉得我有些面熟,异样的目光中透出疑问和猜忌。
    我看了看那个已经走远的男人,又看了看她。
    刚才你干嘛哭叫?我问。
    他——,女人显得有些语塞,她的脸涨得彤红。
    他刚才把我弄疼了。
    女人将头巾搭在头上,匆匆追赶她的丈夫去了。我走了那道斜坡。我看见那个高大
的男人步履蹒珊地在田野上走着,他的腿脚看起来不太灵便。果真,他一会儿就在面前
的一条闪亮的沟渠里跌倒了。女人朝前跑了几步,又远远地回过头来朝我叫了一声:他
是个瘸子——瘸子?我苦笑了一下;他刚才在我膝盖上那一脚倒是踢得很卖力。
    我手里玩捏着一枚镍币,沿湖边颓然若失地往回走。那个女人已经跑到男人身边。
他们的身影在我的眼前越来越小了。在我们之间,潮湿的风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上吹着,
我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西斜的太阳暗红色的光照亮了那片密密的白烨林和村舍白色
的屋顶。我想他们也许就住在离我的小白楼不远的村子里。
    以后的几天,我再也没有在这一带的田畴上看见他们。每天午后,我的影子伴随我
来到离白楼很远的这片坡地上,我等待着那个女人到田野里来耕作。麦子已经长得很高
了,几场大雨浇过,田野里到处都是绿色植物的清香,成群的蜜蜂飞过来预示着气候日
渐温暖。但是那个女人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黑鸭》出版社的一位常务编辑来到歌谣湖畔看我,我告诉他,我的稿子只完成了
一半。我想在我没有重新见到那个女人之前,我不打算离开这儿。
    我在小白楼渐渐觉得孤寂无聊。一天,一个老园丁答应带我去白楼附近的村子里去
喝酒。我们在狭窄的田垅上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在路上向老人打听村子里的情况,同时
我请他回忆一下村里是否有一个常穿栗树色靴的女人?老人说村里的女人很多,但是他
不知道她们穿什么颜色的靴子。
    那个酒店就在村口。我吮吸着晚风中浓浓的酒气走进了酒店院门的木栅栏。
    栅栏旁有一个腰间围着泥黄色裙布的人正从一口大缸里往外掏酒糟。酒店墙上原先
像是涂抹着一排深红色的大字,这些字迹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变得难以辨认了。我
几乎是挑起门帘走进酒店的同时就看到了坐在墙角的那个瘸于。他似乎已经喝醉了。
    酒店里昏暗的灯光被劣质烟草的雾气笼罩着,潮湿的地面散发出一阵腐烂霉饼的气
味。我要了一瓶洋河大曲,挨着离酒柜最近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酒店里没有什么人,
柜台上那个店主模样的老人手里握着两个咔咔作响的钢球正在打盹。
    瘸子在墙角独自喝着酒。他的背像是有点驼。黧黑的脸上刻着衰老的沟纹。
    他的胡须卷曲着,沾满了晶莹的酒滴。他高大的身躯稳稳地坐着,像是永远在聆听
着什么,只是当他伸出手在桌面上摸索酒瓶时,我才看到他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有些颤
抖。
    那个女人来到酒店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当一些类似于酒瓶或酒杯之类的玻
璃器皿砸在地上,发出很响的破碎之声我才在朦胧的醉意中看见那个女人正在把已瘫倒
在桌下的瘸子扶起来。瘸子踉踉跄跄靠着桌沿站起来,将脸凑近那个女人,朝她脸上啐
了一口痰。女人刚想摘下头巾擦去痰迹,我看见瘸子的手在她眼前挥动了一下,那个女
人就在酒店潮湿的地面摔倒了。女人像一滩墨渍一样卧在反射出酒店暗绿色灯光的地上。
她软软腰肢扭动了一下双手撑着地面,浑身的筋络像杯子里盛满的水一样晃浮着。这时,
我已经走到她身边,我拽起她的一只手把她搀起来,那个男人已伏倒在桌上睡着了。女
人的脖子上被手指抓破的细长的血印像一条美丽的蜈松。女人用手指拢了一下湿漉漉的
发尖,走到桌边拉了拉那个男人,同时她哀怜的目光朝我瞥了一眼,我走过去将男人背
起来,女人从地上捡起那个瘸子脱落的一只胶鞋,我们就走出了酒店。店主手里仍然在
捏玩着两个亮晶晶的钢球在打盹,有一缕稠浓的口涎在他嘴角挂着。我们走到院子里的
木栅栏门边一个黑影依旧在一只巨大的缸里往外掏酒糟。我仿佛感到这个酒店里的时间
是静止的。
    在路上,那个女人没有说话。漆黑的夜里有只狗在村头狺狺地叫着。
    她的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邋遢。我在路上一直被背上的男人喷着的酒气呛得想吐,
当我在她卧室明亮的窗前坐下后,女人已将丈夫在床上安顿好了。女人朝我招招手,我
们来到外间的一个很小的客室。她为我沏了一杯茶。我手抚茶杯的边沿,转动着它,女
人在我对面坐下来,双手合抱在胸前痴呆地看着茶几的桌面。这时我站起来,女人也跟
着站起来:你喝杯茶再走。我说我想再到你卧室里看一眼。女人先是迟疑了一下,随后
就说:好吧。我们又回到她的卧室。我看见她的床前整齐地放着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栗
树色靴子:她的栗树色靴子交错斜提膝部微曲双腿棕色——咖啡色裤管的皱褶成沟状圆
润的力从臀部下移使皱褶复原腰部浅红色——浅黄色的凹陷和膝部成锐角背部石榴红色
的墙成板块状向左向右微斜身体处于舞蹈和僵直之间笨拙而又有弹性地起伏颠簸。
    我的眼睛眨闪了几下从卧室出来。女人说你有什么东西丢了吗?我说没有。我们重
新在客室里坐下。我想从企鹅饭店和这个女人偶尔相遇,至今已有许多年,重新浇灌这
棵在我记忆中已枯死的青春之树显然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正视着面前这个女人清澈
的眼波,嘴里隐隐有了一种酸涩的咸味。我点燃了一支烟,又递给她一支。她重重地吸
了一口,眼角变得有些潮湿。腾起的烟雾在日光灯管上切割缭绕,灯管发出咝咝的声音。
    烟草的香味使我在浓浓的酒意中感到异常清醒,我的脸有些烫。女人抽烟的姿势很
好看,她夹着烟卷的白晰的手在我眼前晃动着。我们听到了里屋男人悠长的鼾声。
    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七、八年前。我说。
    七、八年前?
    我在企鹅饭店的门外遇见你。
    企鹅饭店?
    后来我跟着你来到大街上。
    什么大街?
    后来你在一个卖木梳的老人前面站住了。
    卖木梳的老人?
    你在我脚边的街道上捡起了一枚靴钉。
    靴钉?
    你随后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电车。
    你说什么?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租了一辆自行车追赶那电车。
    我不明白。
    你下车后天已经黑了。
    你喝醉了。
    后来你上了一座木桥就消失了。
    你喝醉了。
    你喝醉了。——女人温存地对我说:在我们这儿没有什么企鹅饭店,没有大街,也
没有卖木梳的老人。你喝醉了,要不你是记错人了?
    我说我是在城里遇见你的。
    女人笑了一下,她伸手端起我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茶将茶叶末轻轻吐掉:我从十岁
起就没有去过城里。
    夜已经很深了。我呆呆地凝视天花板。那个雪夜我尾随那个女人来到郊外的种种细
节又一次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我看了看面前的这个美丽的女人,她诚挚而坦然,脸上
浮现出乡村纯朴的妇女特有的腼腆。她站起来给我的茶杯倒满了水,然后问我是不是觉
得冷,要不要关窗。我说不用了。
    那么,我说,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一座倒塌的木桥。
    通往城里的方向是有一座断桥。
    是洪水冲垮的吧?
    不,是给人偷拆了木料。
    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告诉我这样一件事:有一天夜里,雪下得很大,我男
人从邻村喝酒回来曾路过那座木桥。他提着马灯走到桥头,他看见木桥上有一些胶鞋的
鞋印和自行车车轮的胎辙。他举起马灯朝桥上晃了晃,看不见人影。他看见桥一侧的铁
索链上积满了雪,有些地方显露出手抓过的痕迹。桥面上的那些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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