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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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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的,我知道,一旦钱进了他的口袋,再要他拿出来是不太可能的了。

  “这是公寓清洁维持费啊,有人帮您做家事不是很好吗?听说您常常会生病呢
。”

  “生病又不是做家事做出来的。”我顶了他一句,向他点点头,就大步走了开
去。

  “喂,兰赫先生,换一个给我怎么样?不要那个叫马利亚的来。”已经走了,
又想通一个办法,这又跑了回去。

  “四个都叫马利亚呢,你要换,来的还是马利亚呢!”他无可奈何的向我摊摊
手。

  原先,我是一个愉快的主妇,荷西从来不给我压力,我也尽责的将家事做得很
好,这个家,始终弥漫著自由自在的气氛,一切随心所欲,没有谁来限制谁的生活


  自从我们家中多了一个马利亚之后,因为她早晨九点钟开始要来打扫,我便如
临大敌似的完全改变了生活的习惯。

  夜间  好看的书想一口气念完它,为著怕第二天早晨起不了床,强迫自己闭上
眼睛睡觉。

  抽水马桶马利亚早已声明是不洗的。我又不能请她洗衣、烫衣,所以她能做的
事情,便是吸尘了,平日无论请她做什么,都说不在工作份内的。

  从来不敢轻慢她,她来了,先是坐下来喝咖啡,再吃一些给荷西做的玉米甜饼
,然后我洗早饭杯盘,她打开吸尘器随便吸吸,十五分钟吧,就算了。

  当我们有一天发觉,两个人竟是同年岁时,彼此都吓了天大的一跳。

  “老天爷就是不公平,你看我。”她气忿的拍拍自己肥胖的身躯叹了口气。

  “很公平的,您有四个孩子,十六岁结的婚,这就是付出的代价,也是收获。
”我说。

  “可是你呢?你呢?你在付出什么?”她凶巴巴的反问我。

  “各人的选择不同,这跟您无关嘛!”

  我走了开去,总觉得马利亚潜意识里在恨我,怎么对待她都不能改变她的态度


  马利亚常常向我要东西,家里的小摆设、盆景、衣服、鞋子、杂志,吃了半盒
的糖她都会开口要,有时说∶“已经用了很久了,给我好吗?”

  有时候她干脆说∶“这半盒糖想来你们不再吃了,我拿走了。”

  最气人的是她拿我的盆景,只要我辛苦插枝又插活了一盆小叶子,她就会说∶
“你有两盆嘛!我何不拿一盆去。”

  有时我会明白的告诉她不能拿,可是大部材的时间,实在挂不下脸来为一点不
足道的东西跟一个没有廉耻的人去计较,总是忍了下来,而心里却是一日一日的看
轻了这个不自重的女人。

  有一天,看马利亚照例吃完了早饭将盘子丢在水槽里开始吸尘时,我一阵不乐
,再也忍耐不住了,干脆叫住了她。

  “不用扫了,我看您还是每星期来一次吧,好在兰赫那儿薪水合约都是一样的
。”

  她一听,脸色也变了,满脸横肉,凶悍的对我叫起来∶“女孩子,你这是什么
意思?我可没有做错事。”

  “对啊!几个月来,您根本没有做过事嘛,怎么会错。”我好笑的说。

  “你没有事给我做嘛!”她有些心虚了,口气却很硬。

  “没有事?厨房、洗澡间每天是谁在擦?阳台是谁在扫?您来了,是谁在澡缸
边跪著洗衣服,是谁在一旁坐著讲话喝咖啡?”

  “咦,我又不是你全用的,你只有两小时一天呀!难道还要我洗衣服吗?”她
气得比我厉害。

  “别说了,马得亚,对不起,我发了脾气,请您以后每星期三来,彻彻底底的
替我扫一次,就够了,好吗?”

  “好吧!我走了,将来共产党当选执政了,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了。”她喃喃的
说。

  本来不应该跟一个没有知识的女人这么计较,可是一听她如此不公平的说著,
还是将我气得发晕,一脚提起来,拦住了门框,非要她讲个清楚不可。

  “我们是平等的,为什么要替你做事?”她倔强的说。

  “因为您靠这个赚钱,这是您份内的工作,不是平不平等的问题。”我尽力解
释给她听。

  “有钱人就可以叫穷人做事吗?”

  “荷西难道不也在替人做事?我们的钱,也是劳力换来的呀!”

  “他比我赚得多。”她喊了起来。

  “您怎么不到水里去受受那个罪看?”

  那一场没有结果的争执,使我对马利亚更加敬而远之了,她每周来打扫时,我
大半是下山去十字港,不跟她碰面。

  她的工作态度跟以前差不多,有时打扫完了我回去一看,连窗户都没打开,好
在也真是不靠她做事,我又恢复了往常安静的日子。

  每个月付房租时,我总是要对兰赫大人抗议一场∶“马利亚根本连厨房的地都
不擦,我付她钱做什么,您不能讲讲她吗?”

  “我知道啦!老天爷,我知道啦!她扫我的房子也是一样乱来的呀!”他无可
奈何的叹著气。

  “这种没有敬业精神的女人,换掉她嘛!”

  “我能辞她就好罗!这年头没有天大的理由不能辞人呢!工会保护很周全的。
”兰赫苦笑著。

  在超级市场买菜时,那个结帐的女孩子见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叫了起来∶
“难怪问你有没有小孩,总是说没有,原来是不结婚同居的,啧,啧,真新派哦。


  我当然知道是谁跟她说的是非,当时等著结帐的邻居很多,大家都有趣的看著
我,我一句也没有解释,拿起东西就走了。

  有一天,女友黛娥照例跑来了,一进门就说∶“快给我看看你的金子,好朋友
!”

  “什么金子?”我莫名其妙的问。

  “藏在茶叶罐子内的呀!”

  “我自己都忘掉了,你怎么会晓得的?”我更不明白了。

  “马利亚讲给你楼下那家听,楼下的传到黛安娜家去,黛安娜告诉了奥薇,奥
薇在天台上晒衣服,顺口讲给卡门听,我们娃娃在天台上玩,回来说,妈妈,三毛
有一块金子放在茶叶里,叫她拿出来看。”

  “什么金子,不过是我们中国人传统的一块金锁片,小孩子挂的东西。”

  我气忿的将茶叶倒了满桌,露出包著锁片的小手帕来。

  “哪!拿去看!三毛茶叶里的金子。”我啪一下,将小手帕丢在黛娥面前。

  “三毛,马利亚这人不能不防她了,下次她来打扫,你还是不出去的好。”黛
娥说。

  “唯一值钱的东西都被她翻出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苦笑起来。

  下一个星期三我真是在家等著马利亚。

  “马利亚,请您下次不要再翻我的东西了,不然我对兰赫去说。”我重重的说
著她。

  她第一次讪讪的,竟胀红了脸没有说什么。

  对人说了重话,自己先就很难过,一天闷闷不乐。我喜欢和平的事情。

  “有时候讨厌马利亚,可是想想她有老母亲,生肺病的丈夫,四个孩子要靠她
养,心里又很同情矣,不能怪她有时太鲁莽。”

  吃晚饭时我跟荷西说起马利亚的事情,自己口气便温和了下来。

  “她先生的确得过一次轻微的肺病,可是社会福利金是不能少他的,病假一年
,收入职位都不能赖他的,这是劳工法,肺病疗养院也是社会福利,不收钱的,他
生病还是领百分之百的钱呢!”荷西说。

  “两个人赚,七个人用,还是不够的。”

  “法兰西斯自己说的,他岳母每月在领过世岳父的退休金,再加社会福利金,
收入比马利亚还要多,马利亚一个月是两万不是?”(注∶约合一万台币)“谁是
法兰西斯?”我惊奇的说。

  “马利亚的先生嘛!天天在土地旁边那家有弹子房的酒馆里,他呢,喝一百几
十块钱一公升的葡萄酒,你先生呀,难得跟朋友去一次,只喝得起六十八块一公升
的,法兰西斯倒是大方,听说马利亚替我们打扫,还请我喝了一杯呢。”荷西说。
“那个家一共三个人有收入?”我问他。

  “五个。大儿子在旅馆做茶房,大女儿在印度人的商店做店员,他们的车,是
英国摩里斯进口轿车,住的是国民住宅,一个月只要付三百五十块,二十五年以后
就是他们的了。”

  我听了十分感触,反倒同情起自己来了,很小心的问荷西∶“你为什么没有这
种保障呢?”

  “我们的工作是看工程的,跟固定的公司不同,再说,我没有参加任何工会。
”荷西很安然的说。

  “为什么不参加?”我叹了口气。

  “有事找律师嘛,一样的。”

  “马利亚常常恨我呢,听了去年共产党竞选人的话,总是叫我资方、资方
呢!”我咬咬牙狠狠的说著。

  马利亚并不是个过分懒散的人,她只是看人做事而已。

  有一天我看见她挂在二楼那家人家窗坍殷勤的擦玻璃窗,我有趣的站住了。

  “马利亚,我住了半年了,玻璃窗一直是自己擦呢,什么时候轮到您来帮帮忙
。”我笑著说。

  “这家人每月另外给我小帐的。”她不耐烦的说。

  这家的太太听见我们谈话就走了出来,对我点点头,又在走廊上轻轻跟我说∶
“太苦啦,孩子又多,是帮助她的。”

  我抿嘴一笑跑掉了。

  也许马利亚看透了我是拿她没有办法的人,有什么事情仍是大大方方的来找我


  “女孩子,法兰西斯的车今天送去保养了,没人送我回家,你送我去怎么样?
”她要求人的时候,脸就软了,笑得一块蛋饼似的。

  我望著她,说∶“不去。”

  “我从来不求你的。”她的脸色僵了。

  “上礼拜我发烧,黛娥到处找您,请您来换床单、扫地,您跟她怎么说的?您
说,我是一个星期扫一次的,多了不去。”

  我好笑的说。

  “本来就是嘛!”她耸耸肩。

  我咬著原子笔,看了一眼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再也不理她了,低下头来看书


  走廊那头荷西吹著口哨过来了。

  马利亚马上跑上去求他,荷西无所谓的说∶“好啊!我们送您回家。”又叫著
∶“三毛,快出来。”

  “我不去。”我冷淡的说。

  “我送了她就回来。”荷西喊著。

  “不必回来了。”我大叫起来。

  荷西过了很久才回来,说法兰西斯请他喝酒呢。又形容了马利亚的房子,四房
一厅,有这个,有那个,前有小花圃,后有天井,最后又说∶“还有,她有一样你
做梦都在想的东西。”

  “什么?”我好奇的问。

  “全新电动,可以绣花的缝衣机,三万九买下的。”

  我听了苦笑了起来。

  “荷西,一公斤新鲜牛肉是四百六十块,马利亚的国民住宅大概每月分期三百
五十块买下的,可是下次选举她还要选共产党,你我要投什么党才能把她的缝衣机
抢过来,问你?”

  夏天来了,我有事去了马德里半个月。

  回来时顺口便问荷西∶“马利亚有没有常常来?我托了她的。”

  “不知道,我上班呢,下班回来也看不出。”

  “做了家事总是看得出的嘛!”

  “奇怪就是看不出呢!”荷西抓抓头。

  我去菜场买菜,那个算帐的小姐一见了我,当大消息似的向我说,“你不在的
时候,马利亚在你床上睡午觉,用你的化妆品擦了个大花脸,用你的香水,切荷西
吊著的火腿,下班时还把你的披肩围在身上回家,偷看你们的文件房契,还拿了你
的防晒油去海边擦。”

  “她自己讲的?”我带笑不笑的说。

  “她自己夸出来的,我跟她说,当心三毛回来我告诉她,马利亚说,啊,三毛
是傻瓜,说了也是一样的,才不在乎呢。”

  “谢谢您,再见!”我笑了起来,好高兴的。

  在路上遇到女友卡门,她尖叫了一声,愉快的说∶“呀!回来啦!以为你还在
马德里呢!”

  “还好回来了,你不在,荷西带女人回家,晓不晓得?”她拉拉我,低声的说


  我一向最厌恶这些悄悄话,听著脸上就不耐烦了,卡门却误会了我,以为我在
生荷西的气。

  “马利亚去给荷西打扫,听见里面有女人说话声,吓得她马上逃开了。”卡门
说。

  “又是马利亚。”我叹了口气。

  “好啦!你可别跟荷西闹哦,男人嘛!”卡门扬扬手走了。

  我跑到黛娥那儿去,气冲冲的对她说∶“马利亚那个死人,竟然说荷西带女人
回家,如果他会做这种事,我头砍下来给你。”

  黛娥听了大笑起来,指著自己∶“女人在这里嘛!就是我呀!埃乌叫我天天去
喊荷西来家吃饭,他不肯来,乱客气的。”

  埃乌是黛娥的丈夫,荷西的同事。

  “奇怪马利亚怎么那么会编故事,她明明看见是我。”黛娥不解的说。

  “你这一阵看见她没有?”我问。

  “度假去啦!不会来跟你扫地,你傻瓜嘛!”

  过了十多天,有人按门铃,门外站著一个全身大黄大绿的女人,用了一条宽的
黄丝巾系在头发上,脸上红红白白的,永不消失的马利亚又出现了,只是更艳丽了


  “女孩子,好久不见啦!”她亲热的一拍我的肩,高跟鞋一扭一扭的进来了。
“快给我杯啤酒,热死人了。”她一向是轻慢我的。

  “您算来上工吗?”我笑著说。

  “上工?你疯了?我是下来买菜的,顺便来看你。”

  “谢谢!”我说。

  “你在马德里还玩得好吗?”

  我又谢了她,她喝完冰啤酒便走了。

  对这个人,她还不配我跟她闹。

  在那天下午,我再度进了兰赫的办公室。

  “马利亚不必再替我打扫,这三千块清洁费我这月起也不再付您了。”我简单
的向他宣布,这一次不再是商量了。

  “这不合规定,早就说过了。”兰赫自然又来这一套,不很客气了。

  “什么规定?谁定的?住户租屋,要强迫合请佣人吗?请了个无耻的不负责任
的工人来,您明明知道得很清楚,管过她吗?”我冷笑起来。

  “你不付,我薪水平均不过来了。”他脸色也难看了。

  “那是您的事情,这十个月来,我一忍再忍,对您抗议了快二十次这个马利亚
,您当我过一回事吧?”说著说著我声音就高昂起来了。

  兰赫没有什么话好回答,恼羞成怒,将原子笔啪一下掷在桌上,我本来亦是在
气头上,又看见这人这么的态度,自己也恶劣起来,完全没有考虑个人的风度,顺
手举起那本厚电话簿,惊天动地的给他摔在桌上,走出去时,想到平日每月准时去
付房钱时,亲热的叫著他∶“兰赫先生!兰赫先生。”

  自己又是一阵恶心,将他的办公室门□一把推开,昂然走掉了。

  好多年没有对外人那么粗暴,闹了一场回来,心跳得要吃镇静剂。

  没多久,听说兰赫多给了马利亚半年的薪水算遣散费把她退了。

  又听说马利亚要告兰赫侮约。

  再听说马利亚终于争取到多一年的薪水,不再闹了,同时她的社会福利开始给
她为期两年的失业金,金额是原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

  有一日我去后山新的一个住宅区散步,突然又看见马利亚了,她在一幢白房子
的阳台上拚命叫我,样子非常得意。

  “您在上面干嘛?”我喊著。

  “看护一个有钱的外国老太太,薪水比以前好,又没有人管我,这里政府查不
到,失业金照领呢!”她好愉快的说。

  “恭喜了!”我无可奈何的说。

  这时,一个削瘦的坐轮椅的老太太,正被马利亚粗鲁的一把推出阳台来,快得
像炮弹一样。

  老人低著头,紧紧的抓住扶手,脸上一副受苦受难怯怯的表情。

  我别了马利亚,经过芭蕉园,在一个墙洞里,发现一座小小的圣母像灰尘满身
的站著。

  伸手摸摸,是水泥粘住的塑像。

  我搬来了一块石头做垫脚,拉起自己的长裙子替圣母擦起脸来。望了一下四野
,芭蕉树边一丛月季花,我跳了下去,采了一朵来,放在圣母空空的手中。

  这时好似听见兰赫在说,“她们都叫马利亚,换一个来,又是一个马利亚,都
一样的。”

  又好似听见荷西在高歌∶“马利亚,马利亚,我永远的马利亚。”

  我细细的擦著这座被人遗忘了的圣像,在微凉的晚风里,圣母的脸上仿佛涌出
一阵悲恸,我呆住了,再一细看,她仍是低著头,一样的温柔谦卑,手中的月季花
,却已跌在地上了。


                 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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