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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胤见状，回过头，跨步伫立，稍稍摆了一个架势。一对目光，冰寒锐利，挨个冷冷地扫视了他们一圈。
众兽感受到了这股神情，不禁纷纷止住脚步。相互望了望，一阵摇头之后，便转过身，不再理睬杨胤，继续和着颓废低缓的音乐节拍，专注起他们的慢摇。
杨胤回过身，摸到了一个角落，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片刻，一只长耳裂唇的大白兔端着一个盘子，蹦跳着向杨胤走来。递给了他一杯茶水，一个山羊的面具。然后又蹦跳着迅疾离开。他端起面具，看了几眼，重新把它丢在了桌上。转手点了一根香烟。
这是个什么样的俱乐部啊。怎么就如此的诡异和奇特。杨胤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也一时猜不透眼前的景象。
蓝猫也是这里的一员吗？
但是杨胤发现，蓝猫的面具和他们明显不同。他的面具是那种整个将脑袋套起来的软性头面皮。而这里的面具，只是一个简单夸张的脸面凹凸彩绘，再用一根橡皮筋博在后脑。
里面的灯光昏暗，但还是能够看清彼此的脸面和周遭景致。杨胤环顾四周，开始仔细地打量起那些舞者。尽管看不清各自的脸面，但从身影上，依然可以看出，这些大小禽兽中，有青春活力的年轻人，也有微微发福的中年人，男人女人，衣着各异，年龄和社会层次非常广泛。他们的舞步奇形怪状，别别扭扭，但却个个尽兴投入，自我陶醉，俨然已经达到忘我的境地了。
杨胤见状，不禁哑然。一抬头，发现几个坐在椅子里休息的人，正仰着脑袋，挺着各式面具，直直地盯着自己。杨胤感到一阵厌恶，扭过身去，换了一个姿势。
他刚刚一转身，就看见自己身后，正站着一个女子。旗袍围巾，身材姣好，脸上戴着一个笑呵呵的老太太面具。挽着手，直直地盯着自己，一动不动。
客堂里面很暖和，估计是生了火炉。这个女子穿得单薄，却毫不惧冷。杨胤这才发现，整个客堂里面，只有他一人没有佩戴面具。
来人看了一会，款步上前，就在杨胤的身边坐下。拿起桌子上的那个面具，忽然开口问道：“你是新来的吗？”
杨胤打量了她几眼，点了点头，随口回了一句，“嗯，是朋友介绍我来的。”
女子望着他，微微点头。但依然直直地望着杨胤。
“对不起，我有点失态了。不过，你的脸我真的好熟悉……”女子仿佛欲言又止，“不，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杨胤纳闷，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这里边的人，看上去多少都有点神经兮兮。不知道这张会员证把自己引到这里，会不会是在浪费时间。
杨胤不再说话，只是注视着对方，抬手敬了支烟给她。
对方一愣。随即接过香烟，夹在指间，端起来，静静地望着杨胤。现在，看不清老太太背后的那张脸，眼下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杨胤伸右手，递到她的面前，拇指一按，摁亮了打火机。蓝幽幽的火苗，登时就在两人中间燃起。隐隐照亮了彼此的脸庞。
女子顿了一顿，凑过脑袋，把香烟叼进老太太的嘴里，点上了火。
“先生贵姓？”老太太的嘴里，喷出一缕烟雾，随即发问。
“免贵，姓杨，单名一个胤字……”
“我叫夏雨，很高兴认识你。欢迎来到陌生人俱乐部！”夏雨把香烟转交给左手，腾出右手，爽朗地说。
杨胤伸出手，轻轻地把持了一下夏雨的小手，掂了几掂。他只感觉到对方的手掌很热，也很实在。不似黄芩那样，总是软软的，冰冰冷。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俱乐部啊？”杨胤回过头，望着舞池，感叹一声。
夏雨在对面扑哧一笑：“你刚才没有被吓坏吧？”
“那倒还不至于，”杨胤摆摆手，感受着对方那阵爽朗的笑声，听来非常的悦耳，一点也没有陌生感，“只是有点吃惊而已。”他实话实说。
“哈哈哈哈……”夏雨显然也看到了刚才杨胤被困的一幕。现在回想起来，很是忍俊不禁，于是大笑着，捂着老太太的嘴巴，一阵前俯后仰，“你放心，他们没有恶意。”
杨胤摇头一笑，就着烟头，又续了一支烟。
“杨先生到这里来，真的是想加入我们俱乐部吗？”夏雨扬起手，夹着香烟，别着脑袋，好奇地问。
杨胤把烟头伸进烟缸，掐了几掐。长吐了一口烟雾，眉头一皱，道：“不是。我是来找一个人的。”
“哦，找什么样的人？”夏雨见他一脸凝重，不禁紧接着又问。
“恩……是一个带着蓝色猫脸的人，头发很长，但是个男人。你见过吗？”杨胤抬起头，望着对面的老太太问。
夏雨的身体，明显一震，沉默了一会。好还有老太太遮掩，否则的话，一定会让杨胤发现她刚才的那阵惊异。
“我们这里有很多猫脸，杨先生自己慢慢找。”夏雨说着，伸手掐灭了手里的半截烟头。
就在他们热烈交谈的时候，客堂的大门还在不停地开启。又有好几个戴着面具的人，先后走了进来。或静坐，或跳舞，很快便融入了这个黯然低沉的魑魅世界之中。
夏雨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杨先生，我还有事，失陪了。你慢慢找，只要在这里，总会找到的。哦对了，你还是把面具戴上吧，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入乡随俗哦……”夏雨说完，微笑着，起身告辞。
杨胤独自一人，再次坐定。细细地玩味着刚才这个女子。忽然想起，她曾说自己的脸非常熟悉，还说什么简直是一模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十）
戴上了山羊面具，杨胤便一直静静地坐在客堂的角落里面，抽烟喝茶。眼睛始终紧盯着客堂的大门，关注着舞池里面欢愉的每一个人影。但直至凌晨，只看到那些人中途退下来休息了几次。并且不断还有人从大门外进入。唯独看不到蓝猫的影子，心中不觉焦急起来。黄芩的影子，一直或隐或现，萦绕在他的眼前。
忽然，音乐一下子变得急促高涨。舞池里靡靡慢摇的人影猛然一阵哗然，仿佛也随之醒悟。动作舞姿，一下子变得激烈强劲起来。口中异口同声，发出一种嗨嗨的呐喊声，刹那间响彻整个厅堂。转眼之间，椅子里所有的人，更是一起涌进了舞池，汇入了狂欢的海洋。甩头振臂，蹬腿呐喊。从杨胤坐着的地方望去，无数双手指一起指向天空，和着强劲奋进的音乐声，奋力地挥舞着。伴随着那股嗨嗨的吼声，现场刹那间群情振奋，气氛一下子高涨到了极点。
面对着如此震撼的场面，杨胤的身体，也禁不住直挺起来，一股热血，隐隐在他的体内翻涌。
正在这时，杨胤忽然感觉到身后异常。他急速回头，猛然见一个人影站在身后。仔细一看，原来是夏雨。
“是你呀……吓我一跳。”杨胤冲着她喊了一声。他自觉已经喊得很响了，但还是几乎淹没在身后如潮的呐喊声中。
“杨先生，看了以后，有什么感想吗？”夏雨手捧茶杯，胳膊上挽了个小包。用嘴努了努眼前的人群问他。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冷漠干涩起来。
杨胤一阵纳闷。但他还是不动声色，连连点头，“非常振奋的场面啊。这是一个很独特的俱乐部，非常独特。”
现场的呐喊和振臂，还在继续着。并且越来越强。此起彼伏，汹涌澎湃，蕴含着一股无影的力量。
夏雨没有接口。只是静静地站在杨胤面前，打量着这只长须山羊。神情之中，有点冷漠，早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热情和爽朗。
“杨先生，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的？是什么人给的会员证？”夏雨忽然开口质问。
杨胤一愣，在椅子里动了动身体，平静地抬起头，“我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个俱乐部。我来，只是为了寻找那只蓝猫。这张会员证，也是他的。”
夏雨顿了一顿，问他：“蓝猫是你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呢？”说罢，她索性坐在杨胤对面，冲着他，端着那张笑呵呵的老脸。
杨胤感到很别扭，一摊手叫道：夏小姐，我们能不能不戴这个面具谈话。“夏雨想了想，率先站了起来，”好吧，那你跟我到这边来……“说着，她便转身向走廊走去。杨胤起身，紧跟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客堂，出后天井以后，顺着东厢房，便走进了北边的厨房间。顺着厨房间的楼梯，穿过二楼的亭子间，一直上到了三楼的晒台。杨胤一路上东张西望着，沿途景致，尽收眼底。上海普通石库门房子的结构，大抵如此。
站在晒台上面，登觉神清气爽。秋夜静寂，月光皎皎，竟然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夏雨走在前面，拉亮了晒台上面挑起的一盏灯泡。摘下面具，回头一看，杨胤早就扯落了山羊面具。夏雨看见杨胤的真容，登时又是一愣。
两人一时无语，竟然沉默。
当夏雨摘下面具的时候，杨胤也是会心一笑。老太太背后的这张脸，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大方而热情。漂亮而朴素。
夏雨见杨胤一直在打量自己，有点不自在，“杨先生，你还没有说为什么要找蓝猫呢……”
哦，我找他，是有一点私人事务。怎么，夏小姐认识他？”杨胤直视着她，微笑着问。同时掏出烟盒，抽出两支。分出一支，递给了夏雨。
“认识，他常来这里。夏雨伸手便接，短促地说，
杨胤用手归拢着打火机，凑过身子，替她点燃了香烟。随后收手，又点燃了自己的烟头，“他也来这里跳那种舞吗？”
“不是，他从来也不跳舞。他只会干坐着。”夏雨说到后面，忽然扑哧一笑。夹着香烟，老道地放到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夹着香烟的手指，在暗夜之中，挑着兰花。
杨胤奇怪地望望他，“他不跳舞，那来做什么，还加什么会员啊？”
夏雨忽然便笑出声来，“他是来看我的！哈哈哈……”
“哦，看你的？”杨胤也是一阵惊喜，“难道说……”
“恩，是的。他好像很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他。”夏雨说着，用夹着香烟的手，半摊开着在杨胤面前一扬。
“哦，原来如此。”杨胤恍然大悟。同时，也一下子被眼前这个心直爽朗的女子所感染。而与此同时，当看到她叼着香烟吞云吐雾的时候，内心又有点悸动。
“夏小姐，你所了解的蓝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想了一想，又问道。
对面的夏雨没有马上回答。她抬起头，直直地望着杨胤，一阵打量，正色道：“杨先生，我可以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你。但请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好么？”
“什么条件，说么……”杨胤喊了一声。
“你要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行不行？”夏雨的脸色，忽然严峻起来。
“好啊。没有问题。”杨胤脱口而出。显然也是受了对方那股爽朗气质的感染。反正，只要能找到蓝猫，只要对方不是特务。告诉他自己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她这样非常可刻意地提出这个要求，杨胤还是感到了一点突兀。
夏雨笑笑，一指杨胤，“一言为定，不许反悔哦。”杨胤哈哈一笑，冲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半年以前，他和另一个人，在我一次意外受伤中救下了我。于是，我们就认识了。这个人，一身功夫。却从来也不肯说话，也不肯把他那张蓝猫的头皮剥下来。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他的真容……”夏雨回忆着，愤愤说道。
杨胤听罢，暗自叫了一声。
“后来么，我就一直在俱乐部里养病。哦，对了，这个俱乐部就是我创办的。而他呢，也就开始有事没事地朝这里跑。刚开始时，我对他很又好感，毕竟是他救过我。那个时候，我关心他的饮食，关心他的衣着，关心他的冷暖……他每次来，也都会给我带点东西什么的。但是却总是不说话，也不摘面皮。我都怀疑他是哑巴或是毁过容的呢……我没有办法和他交流，更谈不上会喜欢上他。因为没有发展，我们之间的那点感恩之情，也在随着时间而慢慢退化……”
其实，怀疑蓝猫是哑巴，这一点，杨胤之前也曾经有过这念头。
“后来吧，事情有了变化。我……我爱上了一个人。而且是疯狂地爱上了他。尽管这个人非常的隐蔽，从不在公开场合显露身份，显露和我之间的关系。但没过多久，他可能还是知道了。于是，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从此销声匿迹。”夏雨说到这里，脸上不觉有柔情显现。摇了摇头，暗自好笑。
“再后来，他就出现在了你的俱乐部。躲在角落里面，暗暗地望着你……”杨胤接着她的话题，推论着说。
“哈哈……给你说对了。以后，他就开始坐在舞厅里面，远远地望着我。如果我爱的那个男人在这里，他就绝不会出现。而我要是主动走近他时，他马上就会慌乱地躲开我……你说，这样的人，怪不怪？”
“怪什么怪呀，人家这是在暗恋你呢。说不定呀，还在为你黯然伤神呢。”杨胤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一下子就感受到了蓝猫的心境。他忽然对蓝猫有了一股新的看法。
“你想想吧，眼看着心爱的人和别人好了。这种感受，不会好受啊……”杨胤叹了一句。
“这算什么么，我不喜欢这样。他要爱我的话，为什么不来表达呢？”夏雨说着，连连摇头。看得出，她对蓝猫实在没有什么感觉。
杨胤暗自感叹蓝猫，如此一份醇厚深沉的爱意，竟然就遇见了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子，也算他一片痴情错投人。看来，这个蓝猫，也是一个内敛而感性的男人。
而这样的男子，怎么就会动手挟持黄芩了呢？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表达方式。蓝猫喜欢你，看来是肯定的。但或许，他缺乏表达的勇气。你不接受他，但也不要去伤害他哦。眼下对他来讲，能够远远地望着你，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杨胤想起，自己曾经握过蓝猫的手掌，很温软。想必，这也是他内心性格的真实显露了。想知道对方是什么类型的人，一般都能从他的手掌上看出一些信息。
夏雨听罢，一阵乍舌，“我没有伤害过他啊……是他自己不愿意我靠近他么。”
“那，他现在还会过来看你吗？”杨胤又问。
“会啊，常常会来。他要看，我就让他看好啦。反正我上前招呼他，反而会把他吓走。所以，我也懒得理他。一般情况下，我就当没有看见他啦……”夏雨别着头，说着说着，想到蓝猫的那股样子，不禁笑了出来。
杨胤一阵唏嘘。没有想到，威震上海滩的怪侠蓝猫，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夏小姐，你知道蓝猫是做什么的吗？”杨胤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这谁知道啊，他都没有开口说过话，我哪里会知道。而且……而且我深爱的那个男人，对自己的身份，也讳莫如深，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哎，你也知道，我是个直性子，最看不得这种黏黏糊糊的样子。但他们不吐口，我也没有办法了。”夏雨说到这里，忽然一脸愁容。转过头，直盯盯地望这杨胤，若有所思。
杨胤点头，表示赞同。片刻，他又说：“夏小姐，我想见到他，而且越快越好，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夏雨一愣，想了想，连连摇头。
“我不知道怎么找他。他想来就来，也没有个定数。最近有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了。”
杨胤一听，不觉失望。心底那份焦急和担忧，一下子又涌了上来。他想到，眼下找不到蓝猫，就找不回黄芩。自己又没有其他线索，去哪里都不合适。那，还不如就在这里呆下来。守株待兔，没准运气来了，就能撞见蓝猫。
这时，夏雨信步走到了晒台的边缘栏杆前站定，提起小包，从里面掏出一支香烟，摁亮打火机，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杨先生，我该说的都说了，现在该你说了吧。”夏雨侧过头，微笑着说。暗风袭来，夏雨忽然一阵战栗。
身后的杨胤早就看来眼里，他挥手脱下自己的风衣，从身后给她披了上去。夏雨见状，心中感激。转过身，冲着杨胤笑笑说：“杨先生，你再这样，我可就要爱上你啦。哈哈哈哈……”
杨胤听罢，不觉也是朗声一笑。两个女人，一个夏雨，一个黄芩。性格迥异，天壤之别。
“杨先生，你是做什么的？”笑完之后，夏雨正色问他。
杨胤望了望夏雨，沉吟了一下，道：“我是一名日用品推销员，同时，也是一名共党分子。”
面对着夏雨如此爽朗随性的为人。杨胤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对她隐瞒任何东西。更何况，短短几个小时的邂逅，已经让他对她产生了不少的信任。
“恩……”
夏雨听罢，一下子沉默。眼望着杨胤，神色之中，闪烁着一阵惊异，一阵遐想。
“怎么啦，听见共党分子，害怕啦？”杨胤打量着她的神情，同时联想道之前她一直刻意地打探自己的身份，因此还是有点疑惑。
“共党分子有什么，又不吃人……”夏雨喃喃自语着，吸了口烟，一脸沉思。她的思绪，仿佛早已经遨游千里去了。
“我还正想找个共党分子，让他给我讲讲共产党的政治主张呢！”夏雨轻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