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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知道么,老八的男人也有人了。”三床说。
“知道。”她昨天就听说了。老八是八床,丈夫是个出租车司机,搭上了个开卫生用品店的女人。
“一个卖卫生纸的,他一个男人家,怎么就和她混到一起了!我说老八,我要是你,就一把火把她的店给点了。都是纸,好烧着呢。把那个小婊子的毛都趁势烧干净!对这些人,不能手软。你就是太软。离什么离?揪住他,别丢,拖也拖死他!”
“那不也拖死了我?”
“傻呀。他找,你不会也找?你就是不找,也得和那个女人当面锣对面鼓地闹一场出出气才是!就这么鸦没雀静地离了,我啥时候想想都替你窝囊!”
她笑。是啊,她也觉得自己窝囊。知道丈夫给自己藏了这么多猫腻,她也没有去闹。她对自己说:你就是去闹了又能怎么样呢?能把丈夫铁了的心回回炉熔回来么?当然,也是不会闹,不敢闹。这场拔河比赛,那母女两个赢了他们母子两个。她没分量是自然的,可儿子终归是个儿子呢。能让丈夫狠下心撒开手,可见那女人有多么厉害。
就这么着,她就轻轻易易地放过了丈夫和那个女人,直到现在,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一面。好事成双,祸不单行,离婚不久。她就下了岗,五万块的包赔费拿到手,她赶紧存到了银行,三年期。利率正好上涨,三年下来,能有好几千的利息。儿子今年才上的高一,三年过去考上大学,这笔钱正好派上用场。没了远虑,还有近忧。五百块的生活费就是吃馒头配萝卜条也不够,亏得她还能打能跳,就使出了浑身解数去挣。儿子一天三顿饭少不了,这三顿饭也把她的时间切成了三截。于是她上午去做钟点工,下午去超市卖菜,晚上来这里搓澡。
放过了别人,她没有放过自己。有一段时间,儿子迷上了网吧,三天两头偷她的钱逃学去上网,她怎么苦口婆心地劝都没有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又恨儿子又恨自己,留了遗书,晕着胆子用水果刀割了腕。刚好母亲去给她送饺子馅,把她抢救到了医院。来看她的人最多的就是三个字:“想开些。”母亲也是这三个字。她耳朵都听出茧来了。那天她对母亲嚷:“想开些,想开些,谁不知道想开些?你们告诉我怎么想开些!”母亲不说话了,呜呜地哭。她也呜呜地哭。天知道她是多么想想开些啊。可挨个儿去找碰到这种事的女人们问问,哪个是想想开就能想开的?谁有这个本事?
3
现在,她的手下换成了个中年女人,她们行话里叫“棉”。这样的女人偏胖,肉又松,面积大,质量差,一搓起来就全身晃,可不跟棉花似的?这是小小的肉的海,这儿凹,那儿凸。搓凹的时候,凹的会更凹。搓凸的时候,凸的会四处流淌。因为肉不定型,“棉”的犄角旮旯还特别多。不过这样的女人也有她的好处,身体既是走了样,就很在意皮肤。就给了她机会。
“哟,你这皮肤多好啊。”她郑重地称赞。她的称赞因她的郑重而显得越加诚恳,“这好皮肤,可是不多见呢。”
“干。”“棉”说。
“冬天哪有不干的?皮肤都缺水。”
“洗澡不就补水了?”
“那不一样。洗澡补的水太浅,就像渴的时候喝了口水,却只在嘴里漱了漱,又吐了出去。要补,得深补。蜂蜜,牛奶,都行。我仔细地给你按摩一下,肯定吸收得好。”她的口气清淡又随意,“咱这里有纯天然无污染的蜂蜜,要不,一会儿推一个?”
“那就推一个吧。”
她表面不动声色,手更加体贴地游走着,心底却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起先,她是不爱说话的,后来渐渐地就说开了。不说不行,一是整天闷闷的,别人看着别扭,自己也觉得和别人格格不入,合不了群,就孤单生分。二是不说话就只能搓平常的澡,她们行话叫“普搓”,一个普搓她们只能抽三块钱。平日里一晚上也就普搓十来个,周六周日再多出十来个,一个月就千把块。可要是能说动客人推个牛奶蜂蜜海藻泥,把这个收入和洗浴中心五五开,那就能多挣个一二十块,值多了。有那么几次,她还推销出了她们能力之内最贵的美容保健套装,提了三十块钱呢。老话道:会说能当银钱花。挣这个钱自然有运气的成分,更多的却是话里绕的功夫。认清了这个理,她就开始下这个工夫。还特意买了几本书研究。想向别人传道,自己先得懂经么。
当然,这事也得看菜下碟。来这里洗澡的女人要说日子都过得宽松,可人和人还是不一样。有的人躺在床上,浑身上下紧紧巴巴,打眼一瞧就知道是头一次来。给她们搓澡的时候,她们的神经也是紧巴的,总是赶趁着她的手。她的手还没搓到胳膊呢,她们的胳膊已经抬起来了。还没搓到膝盖呢,膝盖也已经弯出来了。这样的人,她的手劲儿轻些重些,她们都不说什么。她也不问。而有些人呢,就舒舒展展软软和和地躺着,一望而知是常客,等着她的手来调停。随她搓哪儿,随她怎么搓,都是一副自在的架势,就是手劲儿上有讲究,她要时刻地问轻不轻?重不重?背上要不要多按几巡?小腹要不要多按几圈?特色补养的那个钱,多半都是赚在这些人里。而这些人里又分几种:利落着口气要补贵的,那是有人买单,自己不掏腰包,大都是官太太,花钱的时候便有一股威风凛凛的劲头。仔细把价钱和功效问个明白才补的,是会过日子的精明老板,做生意的多些。在补不补的问题上犹豫半天才下决心的,约略都是些光景刚刚开始改观的小家妇人。
因为眼明心亮,她只要开口,建议的成功率就很高。熟客虽然很少,且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一次交易,但对她来说,也就够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只要她这个营盘在这儿,只要有流水的兵,只要兵们的水能流到她的荷包里一两绺儿,就总能让她和儿子的日子活泛一些。
4
“海!来这张床!”一个年轻女人在二号床上躺下,朝刚才催问过的小姑娘叫道。小姑娘正在池里玩,闻声滴滴答答地跑了过来,一下子就爬到了三床上。
小姑娘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她们行话里管这种客人叫“水”。可不是水么?从头到脚,从眼睛到指甲,哪儿都嫩生生水灵灵的。搓“水”的时候,她们是格外愉快,也是格外小心的。一是“水”身上不藏泥,一搓就净,既省力,钱也不少拿,搓得精心些是应该的。二是生怕手一重就把“水”搓干巴了,搓疼了,搓跑了。三呢,她们都喜欢和“水”说话,和“水”说话最有趣。
“多大了?”三床问。
“再有一个月就七岁了。”
“叫什么名字?”
“你猜。”
“那可不好猜。你这不是让我大海里捞针么。”
“嗳,你这句话里就有我的名字。”
“针针?”
“还线线呢。”小女孩大笑起来,“海,大海的海。刚才我妈都叫我了。”
“我还以为你妈叫的是嗨呢。”三床也笑起来。搓着她一鼓一鼓的肚皮,“怎么取个男孩子名儿?”
“又没有规定女孩儿不能用。有个唱歌的女演员还叫祖海呢。”小姑娘嘴巴真是麻溜。
“上学了?”
“嗯,一年级。”小姑娘咯咯笑起来,“痒!”
年轻的母亲一直闭着眼睛。她顺起她的胳膊,把腕上的玉镯摘下来,放到一边的塑料高凳上。
“镯子成色看着挺不错的。”她说。其实她不懂。不过,好话不蚀本么。
“嗯。岫岩玉。”女人说,“孩子爸爸出差给买的。”
“多好,知道疼惜人。”
女人嘴角微微一扬。
“爸爸亲还是妈妈亲?”三床还在逗着女儿。
“唉,我都多大了还问这个。”小姑娘皱了皱眉,“能不能说点儿新鲜的呀?”
“新鲜的我们不懂,你说说我听。”
“好,那我给你讲几个脑筋急转弯吧。”小丫头来了兴致,“有一个人边刷牙边吹口哨,你说他是怎么做到的?”
“练出来的呗。”
“他刷的是,”小丫头得意地绷绷嘴,“假牙。”
周边搓着和被搓的人又一起笑了。母亲侧过脸,甜滋滋地看了女儿一眼。
“一头牛头朝东,朝右转三圈,朝左转两圈,再朝右转三圈,它的尾巴朝哪儿?”
“嗯……让我想想。”
“想什么想?朝下呀!”
在笑声里,她把目光投向对面的淋浴区。哗哗的水流下,全是赤裸的身体。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每一个成年的身体上,都有那么几处黑。从黑发,到腋下,再到大腿根儿。小时候总是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是女人?为什么女人长大了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总算是明白了:没有为什么,女人就是女人。女人长大了就得变成这个样子。常常地,她搓着不同年龄段的女人的身体。从几岁,十几,二十几,到四五十,七八十,她就会有些恍惚。仿佛这些人都是一个人。也仿佛就是自己。于是,恍惚中,她的心里会涌起一阵阵莫名的酸楚和怜惜。
5
女儿搓完半天了,她把母亲才搓了一半。这是个典型的少妇的身体,她们行话里管这种女人叫“瓶”。真的是瓶呢。瓷实的肉,流畅的曲线,怎么看着都像瓶。这样的瓶插着女人的花,也插着男人的念想。“瓶”的乳房饱满,圆润,如鼓胀的碗一样反扣在那里。她的手搓她的乳房时,能感觉到海绵一样丰柔弥漫的弹力。这样的身体几乎没有褶皱,是好搓的。不过,也有让她费力的地方,就是泥藏得深,得搓两遍甚至三遍。这满月一样的身体生机勃勃,连污垢也是生机勃勃的,灰白色的泥卷一层层涌上,似乎永远也搓不完。直到搓到她们的皮肤都红彤彤了,才有些干净的意思。
她又开始搓她的背。这个背光洁得如家里的小案板,可以用来擀面条。她也有过这么光洁的小案板似的背啊,当年使得丈夫那样爱不够。
“你怎么回事?搓着我头发了。”客人说。
她回回神,将客人散乱下来的发丝绾上去,继续搓。已经十点了,洗浴的人还在不断地涌进来。看来今晚得搓过十二点呢。
没有比她们这一行能够见识更多的人体了。下午,她在熙熙攘攘的超市里看穿衣服的人,晚上,她在熙熙攘攘的大澡堂子里看不穿衣服的人。白天她看人的奇装异服,晚上她看人的奇身异体。
有一个女人上身黑下身白,有一个女人前面红后面黄,有一个女人的两只乳上都刺着玫瑰,有一个女人的背上绣着一只老鼠……更多女人的体征是在小腹,两道疤痕,不是横的就是竖的——剖腹产的印记。有一次,她在一个女人的下颌摸到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硬核,那女人告诉她:她刚做了下颌吸脂手术,把双下巴吸掉了。还有一次,她在一个女人的乳房边上摸到了一坨怪异的软体,那女人告诉她:这是假胸,里面垫了硅胶。嘱咐她轻一点儿。于是当她又一次在另一个女人的乳房边摸到硅胶的时候,她很自然地就把手放轻了。那女人要她重些,她说怕压坏里面的硅胶,女人勃然大怒道:“你胡说什么?什么硅胶?我是货真价实!你一个臭搓澡的,要你干什么你干就是了。穷嘴呱嗒舌,有你说话的份儿?”
本来她想忍。这一行好听些叫服务性行业,不好听些就是伺候人的行业。伺候人也就是一个字:忍。一般般的气,比如手重了手轻了被呵斥几句,人多的时候等搓澡的工夫长了发些牢骚,都在情理之中,能忍也就忍了。“忍气免伤财”,她也是说四将五的人了,这个道理怎么会不懂?懂了就好,将那些恶声恶气恶言恶语如她们身上的油泥一样搓下来,被水哗啦啦地冲走,也就罢了。可是那天,她不想忍了。搓澡的就中了,凭什么骂还加个“臭”字?她哆嗦着嘴唇回敬那个女人:“再臭也比你的嘴巴香!”
“啊哟,你这么香怎么不摆到香水柜台去卖,在这里下力气给人搓脚摸屁股?这是祖坟上烧的哪一炷高香修来的福分?”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女人的薄嘴皮子如刀,把十几个搓澡工的脸都割出了血。于是这些个搓澡工都住了手,围过来和这个女人理论。女人开始还死鱼一般瞪着眼犟着嘴,到后来也憷了,灭了气焰,灰溜溜地下了床,走了。
那天晚上下班之后,她把一帮姊妹们拦住,请她们吃了宵夜。不过是到一个大排档点了几个小菜,一人一碗馄饨,一小杯啤酒,可她们都喜悦得什么似的,笑声顶得大排档棚布上的红蓝条条一鼓一鼓,直冲向天空。
6
“推个牛奶。”终于搓完了,女人躺着不动,说。
“噢。好。”
乍看都是赤裸的女人,仔细看却不一样。肤色肥瘦高矮美丑仅是面儿上的不一样,单凭躺着的神态,就可以看出底气的不一样。有的女人,看似静静地躺着,心里的焦躁却在眉眼里烧着。有的女人的静是从身到心真的静,那种静,神定气闲地从每个毛孔冒出来。有的女人嘴巴啰嗦,那种心里的富足却随着溢出了嘴角。有的女人再怎么喧嚣热闹也赶不走身上扎了根的阴沉。更多的女人是小琐碎,小烦恼,小喜乐,小得意……小心思小心事不遮不掩地挂了一头一脑,随便一晃就满身铃铛响。
见得多了,听得也就多了。女人光着身子躺着的时候,心也常常是光着的。搓个澡半小时的工夫,总有些憋不住的女人要说些什么。偌大一个城市,在澡堂子里川流不息,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知道谁,多半以后谁也见不到谁,那说说也就说说了。有一次,一个女人对她讲她和小叔子睡了觉。说她自打过门,小叔子就开始缠她。她拗不过,就给了他一次。有了一次就有两次,三次,乃至无穷次,刹不住了。她一直以为丈夫不知道,后来才知道丈夫也是知道的。然而知道也就知道了,日子还是糊糊涂涂地过了下去。还有一次,她给一个年轻女人搓澡,那个女人满身都是刚刚褪去疤痕的伤印。她告诉她:她是一个小姐,这是被客人虐待的。她是笑着告诉她的,说疼虽然疼,疼里却也有快乐。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对她打了个榧子:“说了你也不懂。”还有什么事呢?丈夫比自己年龄小,晚上贪,例假也不放过,让她的妇科病从没断过。不过也好,省得去外面闹。炒基金大赚,股票牛逼,昨天在大户室却亲眼看着一个熟人脑溢血猝死。还有一次,她听两个老师模样的客人聊天,一个感叹人生如梦,一个感叹良宵苦短。人生如梦的意思她是明白的,良宵苦短是什么玩艺呢?她小心翼翼地请教客人,客人笑道:“良宵么,就是美好的夜晚。良宵苦短么,意思就是美好的夜晚总觉得是短暂的。”她点点头:长见识啊……形形色色,色色形形。搓澡工这样一个低微的职业,却因为短暂地亲密着她们的身体,便让她们的话都如身上的水一样,有了向下流淌的欲望。
她越来越喜欢这里了。听着客人们的闲言碎语,和这些个搓澡工说说笑笑,一晚一晚就打发过去了。等到客人散尽的时候,她们冲个澡,互相搓搓,孩子般地打打闹闹一番,回到家,倒在床上就睡到天亮。如此这般,夜复一夜,虽然累,却因为有趣,因为挣钱,居然也眨眨眼就过去了——良宵苦短,真个是呢。
逢到有什么好事,比如发了薪水,比如儿子测试的名次又靠前了,她的心情就会更好,简直是想什么什么好。看到了比自己好的,她会想:还有这般好过的,说不定自己也能过成这样吧。日子还有奔头呢。看到了比自己差的,她就想:这外光里涩的日子,还不如自己呢。看来自己的光景还不错。看到那些不好不坏的,她就想:这世上的人和自己都差不多吧,自己能随个大溜,这不也挺好的么。就是丈夫的事也不那么可恨了。虽然让她落了个孤儿寡母,可那是个什么丈夫?离了就离了,不可惜。他另找就另找了吧,他享他的花花福,自有人替她来受他的花花罪。她不信他狗改得了吃屎。现在的日子虽然不宽展,却也有房子住,银行里还有七八万的存款,自己还挣着一两千的活钱,儿子每天都能吃上荤菜,换季就有新衣,也不是太没办法。最要紧的是自己身子好,能兼着几份差,儿子也越来越懂事,知道学业上进——那次割腕不但没有死成,还戒了儿子的网瘾,开了他的灵窍,真真是天照顾呢。
渐渐地,她就觉得她的心似乎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如同母亲劝自己的一样:想开了。这个开从哪里开的,怎么开的,似乎还不明白。但开是肯定开了的。
开了就好。心好了,手也好。心随手动,她搓澡搓得自然就越发轻快。一个又一个身体在她手下娴熟地翻动,脖颈,肩胛,乳房,肋骨,后腰,大腿根儿,小腿背儿,脚指头,手指缝儿……手到之处,泥垢滚滚而出,白花花的肉体前,她居高临下,是技法超群的医生,是手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