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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4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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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头寸至上,「债」这玩艺,不但不会逼你,而且理都不理,银行八字开,像一个钞票做的三作牌,手执钢鞭,暗中埋伏,等到时间一到,你仍没有把银子必恭必敬,双手送上,他就拦头一鞭,轻则退票,重则送到法院,除了还账,还得缴纳以银元计算的罚款,修理得惨不忍睹。故柏杨先生今年除夕就走,绝不是为了躲债,而纯粹的是为了避年。呜呼,每逢过节,都需要一笔开支,而过年尤甚,与其自己愁眉苦脸,东张罗西张罗,何如全家大小往别人家一住,去让他们愁眉苦脸,东张罗西张罗乎?事情当然也不如此简单,必须有要好的朋友,而且该朋友得有点踢腾的余地才行。否则走错了地方,进得门来,还没有杷椅子暖热,朋友曰:「怎么,柏老,你不坐一会儿呀?」或者朋友婆娘曰:「你看,啥啥长(大官),一定要请我们吃便饭,柏老,今天不留你啦,明天早上三点半,我们请你吃早点。」这种场面,便实在太凄凉矣,好在柏杨先生这些年来,颇有点老奸巨滑的修养,有这种可能的地方,连暖椅子的机会都不给他。故所到之处,均受欢迎,十天之内,见闻颇多,而且均关国计民生,重大非凡,且谈一二,以志盛况。
   新年期间旅行,尤其拖家带眷,简直非有点通天本领不可,不要说别的,便是火车票就难以买到手。从台北南下的票,早就定好,尚不觉得吃力,可是以后的日子就难矣难矣。台中到台南焉,高雄返台南焉,台南返台中焉,台中再返台北焉,每次买票,身披重甲,辗转苦战,战胜了固挤得屁尿直流,战败了只好再住一天,以便第二天一早,黎明即起,去车站再挤。柏杨先生真是苦命之人,原本快快乐乐的新年,竟被我硬生生的在车站上把它挤掉,不可说也,不可说也。
   然而,圣人不云乎,「困而知之」,挤了六七天之后,福至心灵,竟挤出来一点学问,特写出以告国人,如果读者先生也是可怜兮兮份子,沦落到柏杨先生这种欲购无票的地步,不妨采之纳之,则我的功德就无量了矣。
   谈起来欲购无票,在柏杨先生来说,还是高级场面。回想当年那种欲购无钱的往事,不禁有点飘飘然之感。呜呼,柏杨先生坐车史上,可分为两个时代,一曰欲购无钱时代,一曰欲购无票时代。欲购无钱时代,反而一点烦恼都没有,盖我天纵英明,有杰出的坐车艺术,熟练了该项艺术,虽美国两洋铁路,都可以乱坐,何况区区台湾纵贯线乎?坐之之法,首先拣乘慢车,用铁路上的术语来说,首先拣乘混合列车,取其每站必停的优点也。手边阔绰时,就买一张月台票,昂然直进月台;手边不便时,则觑个空,绕进月台,然后挤之而上。挤上之后,不但坐当中的车厢,还坐车厢中间的座位,以便妙用。如果你头脑不清,坐上厢头厢尾,一旦堵门查票,就插翅难飞矣。
   好啦,现列车开动啦,车声隆隆,轮声辘辘,你阁下千万别作百万富翁状,呼呼入睡,否则正梦见和一位美女接吻时候,一只巨手在尊肩上拍了拍,喊曰:「先生,查票。」你就糟了糕啦。必须随时随地,保持警觉,须知观光号焉,特快车、柴油车焉,查票时都是先礼后兵的。小姐莺啼燕语,娇滴滴报告曰:「各位旅客,现在我们开始查票。」该多么君子风度。偏偏混合列车查票的,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查起票来,往往闷声不响。抬头一瞧,大事不好,一个帽子上带红布条的家伙,一手执剪,一手乱伸,从门口鬼鬼祟祟进来啦,对付如此小人,不提高警觉,可乎?是以瞪大眼睛为第一要义。一旦瞥见该家伙进门,你阁下就徐徐站起(你既可怜兮兮到欲购无钱程度,当然没啥行李),作入厕状,徐徐撤退,「徐徐」这两字,应加双圈,假如拔腿就逃,惹起该家伙注意,就不太理想啦。然后跟他始终保持半截车厢的距离。妙就妙在混合列车逢站必停,等到该家伙把你阁下挤到车头车尾,眼看要向你伸手时,车已到了车站。你就可扬长而下,绕到他阁下屁股之后,重登中间车厢。
   问题是,如果铁路局丧尽天良,专门和我们这些正人君子作对,前后夹击的查起票来,那叫作天亡我也,后果如何,吾不忍言。
   
   
   容易得很
   人一旦欲购无钱,发展到欲购无票,总算升了一级,大可鸣放一番鞭炮,以示普天同庆。不过这并不能证明就是经济情况好转,而是跟环境年龄有关,六十岁时尚可勉强跳来跳去,七十岁时身手便不灵活矣。何况还有夫人在侧,幼孙在抱乎?这些都是题外之言,表过不提。且说柏杨先生发现秘诀的地方,乃在台中车站。前一天便去买次日回台北的票,埋伏在窗口后的朋友龇牙曰:「卖完啦!」连票的影子都没有啦。第二天再度驾往,结果完全相同,也卖完啦,也连票的影子都没有啦。呜呼,我这么大年纪,在人山人海中挤了两天,不但筋疲力尽,便是旅费也要用罄,眼看就要流落街头,喊「老爷老太太」矣,避年避到如此下场,真是始料所不及,想着想着,不禁双泪交流。忽然肩上有人一拍,原来是吾友杜文澄先生,他在站前广场上,摆了一个水果摊子,当下邀我去坐,还拿了一个苹果给我尝尝异味。然后问我苦处,我一一告之,他听了后笑曰:「容易得很,待我为你设计,就是买一吨车票都有。」急询何法,他直摇头,盖事关天机,不可泄漏也。
   该朋友遂换了一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崭新西服,擦亮皮鞋,领我到了车站,低着尊头猛找,终于在垃圾箱里找到了一张名片,上面官衔吓人,曰:「第一届国民大会代表」「光复大陆设计研究委员会委员」,该朋友曰:「老哥,有此一片,找站长也好,找旅客主任也好,车票自然到手,贵阁下孤苦小民一个,怎能允许你随便买到车票哉。」嗟夫,我到此才算恍然大悟。因想起一个故事,君没有看过《谐译》乎?古时候的秀才,整天游手好闲,只怕岁考,盖考得不好,便将津贴考掉,全家都得喝西北风也。有一位秀才太太,三更半夜,把她的孩子撒尿,怎么把都不撒,乃哄之曰:「快撒快撒,学台来啦。」学台者,岁考的主考官,秀才们最恐怖之物。该娃娃听她一喊,马上就撒了出来,秀才叹曰:「想不到学台老爷,竟下通三焦,兼利二便」。于是柏杨先生也套而叹曰:「想不到国大代表,竟威播铁路,兼买车票。」
   该朋友和我昂然进到站长办公室,只见人头乱钻,不是阔大代表,就是立发委员,均为终身之职。有的正襟危坐,扬眉吐气,有的额头紧皱,走来走去,有的则作笑嘻嘻之状,一脸虚情假意。该朋友悄悄拉了我一把,名片顺手递出,一会工夫,工友遵谕前来向大家收钱,我也缴了一份。五分钟后,拿回票来,口中还连连致歉曰:「对不起,对不起。」盖他阁下把我也当成那话儿啦。柏杨先生特将此项内幕隆重写出,凡属欲购无票的同志,仔细研读,包管受用无穷,阔大立发,除了拚命要钱之外,还有如此奇妙之用,而且对我老人家又有如此奇妙之助,感激之余,能不大力宣扬,以报皇恩哉。
   
   
   离开尊窝
   除了买票增加了见识,对气候上的变化,也增加了见识。柏老于一九四九来台,始终在以台北市为中心的小圈子地区里跳来跳去,偶尔去别的地方餬口,也都是短短时期,即又急急忙忙,回到台北。古人曰;「求名于朝,求利于市。」柏杨先生既然求名,复又求利,当然离不开台北的「朝」和台北的「市」。有几次我都决心深山隐居,闭门读书,以便清高清高。可是决心是决心,行动是行动,一旦报馆或杂志社板起面孔,拒不付稿费,或拒不刊登我的尊稿,住得既是那么远,简直连钻营都来不及矣。身在台北,就便利多啦,一听说有利可图,就立刻狂奔而往。呜呼,一定有人说我太谦啦,其实一点都不谦,夫自有史以来,都是枪杆值钱,笔杆算老几哉?除了保镳护院型外,哪个文人不是狼狈不堪乎。这次到了南部,有些朋友怪我不肯离开我的尊窝,真是不知时务之言也。海明威先生如果生在中国,他不但没有银子去非洲打猎,即令左典右当,筹足了旅费,恐怕他也不敢动身,盖打了几个月猎,回来一看,地盘没有啦,你说惨不惨吧。
   说了这么半天,主要的是说,在台北住惯啦,对台北的气候,因没有比较的缘故,并不太觉得不对劲。台北气候如此这般,普天下的气候自然也无不如此这般,等于一个人掉到酱缸里掉得久啦,总以为呼吸困难才是正理;一旦缸破酱流,再洗了一个澡,洒上香水爽身粉,还不舒服哩。柏杨先生驾莅台中,才发现世界上竟然有些地方,冬天都有太阳的,真是耳目一新。台北什么都好,只是气候之恶劣,使人敢怒而不敢言。冬天来临,小民们正需要太阳的时候,它偏偏进入雨季,「雨季」这两个字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真应该查出来痛揍一顿。抗战时常在报上看见缅甸雨季如何如何,心里想,好一个富于诗意的名词。谁晓得一旦临头,却比被三作牌修理都惨。即以今天(一九六四)为例,阴历年之前,天老爷降雨,一降就是二十天。除夕之日,柏杨先生全家去车站挤火车,它还阴云密布,准备随时来两下子。阴历年之日,我不在台北,听说只初一二三晴了三天,初四天阴,初五就下。今天已正月十五,整整下了十二天矣。而天仍像被砸漏了的沙锅一样,不管气象所怎么胡说八道,仅凭肉眼观察,也可看出它老人家还有得下哩。一九四九年刚来台北住下来的时候,还不明白「雨季」的含意,不停的打开窗子,向天傻看,见有彤云,就心如刀割,见有一线阳光,就欢天喜地,一天能折腾三四十次。台湾籍邻居无不大吃一惊,以为我老头得了啥疯病哩。现在训练有素,不要说只下二十天不在乎,就是下二十年也只有认命。台北之冬,阴天是正常,晴天是反常,太阳偶尔出现,全体小民都得立刻送上红包,以示感恩,如不立刻送上红包,它就会马上缩回云里去啦。
   据说世界上最好的气候在南极,冰天雪地,啥细菌到那里都得寿终正寝。生肺病的朋友去住上一个月,就会霍然痊癒。可惜现代医学还没有进一步把癌病患者送往试试,如果也霍然痊癒,岂不就可找出细菌乎?只不过南极太冷,风雪太大,并不是理想的长居之地。我想真正理想的长居之地,应推昆明。昆明气候虽不能治肺病,却是四季如春。呜呼,还有比「春」更诱人的玩艺乎?就这一个字就说明一切。当然北平也是一个好地方,将来有那么一天,柏杨先生啥地方都不去,纵然有人用八抬轿抬,我都不去,而一定去北平定居,当几年老太爷,享几年清福。盖北平人情味最为丰富,不管你是谁,只去过一次,就会一生念念不忘,恋恋不舍。事情也真奇怪,无论啥地方,都有人表示不满意。若纽约焉,有人嫌它吵杂如蜂窝。若伦敦焉,有人嫌它浓雾像蒸馒头的蒸笼。若开封焉,有人嫌它可能受到黄河倒灌之危。若武昌焉,有人嫌它大而无当。只有北平,所有的意见都是褒多贬少。实在也是,北平之妙,说三天都说不完。但它最大的缺点是春天时风沙太烈。上帝造人,总不使尽善,造城亦然,总多少赋给它一点欠缺也。
   全中国只有昆明没有剧烈的气候变化,而全台湾则只有台中。台中可称之为小昆明,一年四季,也是清朗的气候多,像砸漏了锅的气候少。新年初一二三,台北好天气,台中当然不用说啦。从初四开始,台北已坏得不像话,而台中却没啥了不起,顶多阴一阴而已。回台北的那一天,简直是越走越不对劲,隔着窗子往外瞧,怎么黑洞洞的乎?一片片浓云像勤王大军一样,四面八方,涌向中天。过了新竹,竟有两点扑到窗子上,心就凉了半截,等到一进台北车站,更是天昏地暗,大雨倾盆,好像徐鼐先生正在石门水库往外猛放其水,好不使人伤心。
   下雨对权贵份子没有影响,即令有影响也微不足道,顶多不能打高尔夫球而已,不过听说有些奇才正在筹备建筑一个高尔夫球馆,那就是说,要在广大无垠的草场上架一华丽之盖,四周再围一华丽之栏,该栏当然不是栏羊栏猪,而是栏权贵份子和二抓牌,以免一不小心,跑出界外的。一旦这种玩艺出现,艾森豪先生听啦,他的心脏病都得复发。好在高尔夫球不打也可,天虽下雨,权贵可去耍别的,反正有小民纳税钱买的汽车,有小民纳税钱买的汽油,也有小民纳税钱为他雇的司机。同时其房子之坚,连红包都不怕,更何在乎区区天上漏水哉?只有柏杨先生者流的小民,整天骑脚踏车和挤公共汽车过日子,一遇落雨,两脚全是泥浆,偶尔奔走于权贵之门,他阁下第一眼就是瞧鞋,其表情之怪,使人恨不得脱掉该鞋放到他尊脸上。尤其柏杨先生,年迈怕冷,身穿长袍,一趟街头,再有汽车擦身而过的艳遇,前襟后襟,准全布满了泥斑。最怨声载道的是,昨天晚上我为小孙女烤尿布衣片,烤到午夜二点,煤球臭味,薰入鼻孔,仅喷嚏就打了一百个,打得胸口发痛,均大雨连绵之祸也。
   
   
   当然不论表
   这次南部避年,除了对买票和对天气颇有感想外,还有几点收获,分段报告于后,以与读者先生同欢。
   有圣人说,都市是罪恶之源,这话自然有其道理,但是如果就计程车而论,台北的计程车却是世界上最干净,最神圣之车,连美国大人都得肃然起敬。盖美国者,小费泛滥之国也,汽车一停,一个小家伙或一个老家伙,飞奔而至,为你拉开车门,你不能说声「三客油」就拉倒,非摸出一个铜板塞到他尊手里不行,坐计程车更别说啦,除了表上规定的数目,下车而不给小费,司机老爷能骂得你耳朵三天发烧。全世界只有台北一地,清廉出众,偶尔也有半吊子烧包小子摆阔,把应找的零头算着小费「赏」给司机的,但不多乎也。有一次,柏杨先生和一个这种小子同车,坐了十八元,我付二十元,他在旁慷慨曰:「不要找啦。」司机曰:「谢谢。」两个字就把两块钱泡了汤,我不干也,闹了一阵,仍把那二元索回,司机跳高而去,小子朋友气得脸色苍白曰:「想不到你这老头,竟如此吝啬。」我曰:「我这是为万世开太平的办法,司机老爷如果吃惯甜头,势将后患无穷。」嗟夫,在这上面,中国的月亮就比外国月亮圆,主张全盘西化的朋友,化到计程车小费上,务请高抬贵手,不要再化啦。
   然而不过距台北只四小时路程的台中,计程车的恶劣,较之美国,尤高几级。吾友方以直先生,也是到台中过年的,他就开了眼界,上得计程车来,他还以为是台北规矩哩,曰:「到某某处。」司机老爷曰:「二十元。」方先生大惊曰:「你不论表乎?」司机老爷曰:「当然不论表。」方先生根据天理国法人情,和他争执,司机老爷说不过他,拿出绝招曰:「你爱坐不坐。」不坐就不坐,方先生大怒下车。问题是,表虽然虚有其表,却总算有个表在,柏杨先生有一次远征新营,探望一个朋友,那里的计程车简直是吃角子老虎。我在车站叫了一辆,开往旅馆途中,表上竟不跳一个字,心中暗喜,以为是表坏啦,这一次准省几文,谁知道一下车,司机老爷就要三十元,短短一段路,谁给我三十元,我宁可去背他,吵了半天也没有用,他指着表曰:「老头请看,连线都剪断啦。」
   呜呼,常有些人批评我人穷气大,实在是奇怪的事太多。正人君子和权贵份子,因有六丁六甲,门神土地,在暗中保驾,怪事落不到他头上,故心也平焉,气也和焉,说说风凉话,既不伤脾,又不伤胃,俨然温柔敦厚。而小民则不然,只要有怪事,就必首当其冲。这年头三作牌啥玩艺都管,不知道为啥不管计程车,可能是计程车太小,没有违章建筑来得大,故看不见也。
   
   
   毁容与伪药
   一
   我对台中、台南、新营一带计程车,所以深痛恶绝,不是说柏杨先生出了都门,就成了乘车阶级。其原因盖有二焉,一是南部公共汽车不发达,同时路径也不熟。一是因为过年的缘故,老妻特地为我买了一双新皮鞋,价钱贵得吓人,以便我穿到脚上,去唬一些没啥见识的小子,谁晓得该极贵之鞋,未免有点太小,灾难遂非常严重。当初试鞋时,我就声明太小,可是老妻在一旁曰:「小一点没关系,穿穿就大啦。」这话真是天下第一等混蛋之话,「小一点没关系」,正是小一点有关系;「穿穿就大啦」,小的鞋子,却怎么穿都不会大,等鞋大啦,它也破啦,又何必穿新鞋乎,去垃圾箱里随便拣一双,还不是一样哉。
   穿鞋犹如一场婚姻,合适不合适,外人不知道,只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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