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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4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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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卜生先生的大作到此结束。中国也有这种故事,《南史》上载,从前有一个王国,国中有一水,名曰「狂泉」,大家喝了该水,就神智不清,疯疯癫癫。只有一位先生的井特别深,不喝该水,因之既不神智不清,也不疯疯癫癫。可是大家一瞧,咦,怪啦,你的模样和想法怎么跟大家不一样呀,专唱反调呀,必有毛病,可恨可怜。就把他捉住,打针焉,灌药焉,火烧焉,艾灸焉,整得他叫苦连天,最后实在受不了啦,只好趁人不备,也去弄点狂泉的水饮之,饮之之后,也神智不清,疯疯癫癫。国人这才大喜,共庆太平。
   
   
   参与感
   一个中国人几乎从懂事那一天起,就有人扭住耳朵,教训个没完。不外鼓励他爱国爱乡,公平正直,不畏强梁,坚持真理。从小到老,如果把每天所听到的教训加起来,恐怕至少可装十火车。而困惑也就因此而生矣,我有一个朋友,有一子焉,出国的前夕,他们在家开惜别座谈会,偏偏我碰上前去串门,看他们桌上摆了一巨盘鸭肫肝鸭翅膀,又有老酒,便也挤而坐之,喝了两盅,听老头训子曰:「我儿,做人做事,要光明磊落,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咬定牙齿,择善固执,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和国家民族,不要管别人的看法。」做儿子的坐在一旁,面色严肃,洗耳恭听,唯唯答应,老头话匣子一开,简直有说三天的趋势,我忍不住插嘴曰:「老哥,你说的这些话,古书上都有,去书店买一本名人格言语录之类瞧瞧,上面固多得是。不过我要问你,年轻人如果真的照着你的指示去干,你知道将产生啥结果乎哉?」
   呜呼,二十六史就摆在架子上,只要有工夫去翻,随时都会发现圣人的教训简直实践不得,一旦有人真的遵话炮制,就要流年不利。闲来无事,你不妨姑妄猜猜,历史上被杀被辱的,是忠臣多乎?抑奸臣多乎?实在是难张尊口。圣人教你爱国,好吧,你爱国试试,因为爱之切,所以责之苛,因为责之苛,二抓牌自然嘿嘿冷笑。好像一条木船,有人凿洞,你喊曰:「不要凿啦,再凿就沉啦?」有人用淡水洗澡,你喊曰:「不要洗啦,再洗就全体渴死啦。」有人把帆布剪下做西装,你喊曰:「不要剪啦,再剪船就走不动啦。」有人把桨锯下做梳妆台,你又喊曰:「不要锯啦,再锯寸步难行啦。」全船只听见你阁下一个人大嗓门,好像就你聪明,别人干这也不对,干那也不对。嗟夫,你不被扔到海里,难道凿洞锯桨同志被扔到海里乎?那些凿洞锯桨同志,一个个都是忠贞之士,信心坚强,认为船永不会沉,你要是向他一提「沉船」,他尊脸上的青筋立刻暴起三寸,吼曰:「你说啥?船会沉?你是何居心?」
   当然也有虽看到眼里而一声也不哼的,北魏创立之初,皇帝老爷拓拔珪先生,杀人如麻,对待大臣,连狗都不如,史书上曰:「朝臣至前,追其旧恶,皆见杀害,其余或以颜色变动,或以喘息不调,或以行步乖节,或以言辞失措,帝(拓拔珪先生)皆以为怀恶在心,变见于外,乃手自殴击至死,皆陈天安殿前。」只有宰相高允先生一人,「历事五帝,出入三省,五十余年,初无谴咎。」何哉?据史学家吕思勉先生研究的结果,认为原因在于高允先生对那个政权根本没有爱心。别人爱国心切,骨肉相连,看见不对劲,忍不住要讲。而他阁下对北魏政府,从头到尾都没有感情,没有参与。冷眼旁观,管啥对劲不对劲,你强也好,亡也好,不要说凿洞锯桨啦,就是弄个原子弹到船头试爆,他都不嚷,倒找他一块钱他都不嚷。
   爱心越大,痛苦也越大。爱妻子爱子女,受感情上的折磨。爱国家爱故乡,受凿船锯桨同志的折磨。美国五星元帅麦克阿瑟先生于前周病故,今天安葬,全世界为之哀悼,连最初发了牛劲,免了他职的杜鲁门先生,都天良发现,说了老实话。这种现象,柏杨先生看来,真是奇蹟奇蹟,如果麦克阿瑟先生是中国历史上人物,他的下场恐怕不见得如此哀荣也。
   其实,正人君子聪明齐天,其了解比柏杨先生深刻得多矣,大多数中国人努力的目标只是「当官」,而不是当英雄豪杰。但正人君子比柏杨先生却高明一倍,他们不但不肯把心里想的放到桌面上,反而另外准备了一套专门放到桌面上的话,随时随地,登台演奏。于是,没有一个人的嘴巴不是崇敬爱国志士和英雄豪杰的,但大多数心理并不心甘情愿去当爱国志士和英雄豪杰。如此这般,口心不一,你骗我,我骗你,看起来把别人骗住啦,实际上谁都骗不住谁。不过谁也不肯用手把表面上糊的那层白纸戳破,结果大家靠着那层白纸过日子,都假装着不知道白纸底下有脓血交流的烂肉。在这种局面下活着的人,自然知道怎么选择矣。
   夫「官」是啥?有人说是「公仆」,到目前为止,恐怕还不见得。我想对「官」字下定义下得最正确的,蒲松龄先生是其中之一,君看过《聊斋志异》上的〈夜叉国〉乎。话说徐先生乘船出海做生意,一阵大风,把他阁下吹到夜叉国,娶了一位夜叉太太,生了二子一女。有一天,夜叉太太携一子一女,出去打麻将时,徐先生思家心切,就和大儿子徐彪先生开溜。回家之后,徐彪先生做官做到「副将」,又有一天,一个商人在海上也被大风吹到夜叉国,见了徐彪先生的弟弟,乃告之曰:「你哥哥做了官啦。」弟弟问曰:「官是啥玩艺。」现在,请听听该商人的介诏词,他曰:「出则舆马,入则高坐堂上,一呼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如果经柏杨先生翻译成白话,你就更会心跳,曰:「出则汽车飞机,欢呼迎送,宴会训话。入则高坐办公桌后,签字盖章,红包滚滚,权势滔滔,见者咧嘴而笑,半屁而坐,为之拉车门而穿大衣。此名为官。」英雄豪杰的辱戮如彼,二抓牌的光彩如此,还有啥可说的。
   官既然如此之妙,要想人不选择它,而去选择下场必糟的道路,恐怕有点违反人性。吾友纪德先生曾曰:「当你在气质、灵性、见解、判断上,愈进步的时候,你所获得世俗的荣耀越少。当你在权势、金钱、地位、官职上,愈进步的时候,你所获得世俗的荣耀越多。」似乎是古今中外一也。于是遂呈现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既倒楣又遭殃的爱国志士和英雄豪杰,另一个极端是既富且贵,又阔而抖之的官崽群。夫「官」是坐汽车,乘飞机,训话签字,去外国落户传种的唯一捷径,教人之不爱之若狂,可乎!
   
   
   做官与麻人
   有一种现象,玄妙异常,读者先生天天看报,不知道注意了没有?每一新官出笼,报上必大为卖劲,官大的,报上所卖之劲大,连祖宗三代都写了上去,至于生而不凡,异禀异样等等,更不在话下。官小的,报上所卖之劲亦小,不过登张照片,吹吹他过去干过啥就行啦。一个人当官也好,升官也好,当然热闹一番,不过如果只在圈里热闹,我们没啥可讲,一旦上了报,便与小民有关了矣。柏杨先生每看见报上这类照片,或看见其庄严的姓名,便不由看得发怔,又敬又羡,眼前遂浮起各种影子──有汽车的影子焉,有洋房的影子焉,有〈报刘一丈书〉上那种「厚我厚我」的影子焉,有《官场现形记》上那种「黄豆汗珠」的影子焉,有出国考察、观察、开会、存款的影子焉,有端起嘴脸训话,教我们小民忠君爱国努力工作的影子焉,便不由得七魄荡荡,三魂渺渺。
   看起来夜叉国对官的介绍,还不够淋漓尽致。只有一点颇为精彩的,那就是官之所以动人心魄,全因为官和物质享受不可分,黄道周先生当初如果不是被清军活捉,而是坐着八抬绿呢大轿,则虽然是他卖了国,当了汉奸,但他的遭遇,你说能相同乎?大汉奸洪承畴先生,史书上只记载他母亲骂他,夏曾佑先生骂他,还有别的几位忠臣烈士骂他,好像人人都在骂他,实际上他那时的官大矣,曰「武英殿大学士」,曰「七省经略」,报上不但登他的照片以及祖宗三代的照片,恐怕连祖宗七代的照片都得往外冒。他阁下驾到之处,所受的荣华富贵,黄道周先生能望其项背哉。
   凡享大福的,都是精通「难得糊涂学」的官,以秦桧先生而论,很多人虽然不肯明言,但心里恐怕都有此一念,当秦桧要比当岳飞容易得多,也舒服得多。北伐不北伐,「二圣」还不还,小民水深火热不水深火热,关俺屁事?尤其是所谓「二圣」,当儿子当弟弟的赵构先生,都巴不得他们砍头,秦桧先生又何必念念不忘?可惜宋王朝时代,没有报纸,否则找本合订本看看,恐怕岳飞先生准被攻击得狗屁不值,专栏焉,社论焉,特写焉,正人君子的谈话焉,影印出来的通敌叛国证据焉,万人唾骂的通电来信焉,包管天天都是满版。呜呼,当岳飞先生被明正典刑之日,报上一定登出秦桧先生出席啥会,向与会人士,呼吁团结救国的消息,你敢和我老人家赌一块钱乎?
   好啦,最后说一件故事,以告结束。宋王朝初叶,姑苏太守吴伯举先生,被当时的巨号二抓牌蔡京先生非常欣赏,一年之中,连升三级,做到「中书舍人」,他如果有柏杨先生这两下子,善尽昧天良而猛拍马屁,早不得了啦。可惜他竟没有柏杨先生这两下子,不得不垮了下来。有人为他向蔡京先生讲情,你猜蔡先生说啥,他曰:「既要做官,又要做好人,两者可得兼耶?」咦!
   半个月来,颇遇到一些好心肠的朋友,暴跳如雷曰:「你阁下简直发了羊癫疯,竟然说历史上的英雄豪杰都没好下场,竟然说圣人的格言教训和实践有距离,竟然把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说成一盆酱,竟然(又是「竟然」)把朝气蓬勃的社会说成一个酱缸,岂不是专门泄人元气,鼓励人不当英雄豪杰,怀疑圣人格言教训,轻视中国固有文化哉!这种想法,如果没有影响,倒还罢了;如果发生影响,老头老头,你就心怀叵测,动摇国本,罪不容诛矣。」
   关于「动摇国本」巨帽,从前很少听说使用,最近却颇为耳熟,立法委员过年时借款丑闻传出后,小民略表意见,就被尊为「动摇国本」,可见这玩艺好像殷郊先生的翻天印,漫空乱飞,大小由之,厉害得很矣也。不过我想真正「竟然」的不应是揭揭底牌的人,而应是烂扣底牌的人。不应是被踩得哎哟哎哟的人,而应是穿着铁钉鞋,横冲直闯的人。中华民族最大的危机在于做坏事的人太多,而肯说直话的人太少。从前闭关自守时代,窝里烂还可以说祖先大人所见不广,如今海运大开,报纸、广播、电视、电影,应有尽有,所见该够广了吧。可是,中国人的脑筋却似乎仍停滞在铁器时代,不但科学上停滞,文学、舞蹈、电影、话剧、绘画、雕刻,无不停滞,还不允许有人从酱缸里往外探头瞧瞧,一有人探头瞧瞧,义和团同志马上拉下尊容,攒拳怒目,吼曰:「既然洋人好,你怎么不拉高鼻子呀,你怎么不去认洋人当干爹呀。」如此蛮缠不清,就是被酱的后果。嗟夫,洋大人的优点,当然要学,洋大人的缺点,当然不要学,我们奋斗的目标是「现代化」,并不是洋化,不能神经衰弱到那种程度,一提洋大人就屁尿直流,认为柏杨先生要买铁钳拉鼻子喊干爹啦。义和团同志中间,总也有赞美别人的时候,难道说就要马上下跪认干爹乎?中国社会有两个极端,一端是义和团,另一端则是西崽。好像不归于杨,就属于墨。要不然顽固到底,要不然一头栽到洋大人怀里,折腾撒娇。如果有一个家伙想选择选择,判断判断,就等于掉进夹缝,义和团一口咬定你是西崽,而西崽又指天发誓说你是义和团,左边一耳光,右边一耳光,即令不想变成「竟然」,不可得也。
   有一种毛病,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改之?那就是,不管谈啥,准振振有词说,中国古代都照有不误。你说「民主」,古时就有「民主」。你说「火箭」,古时也有「火箭」。你说舞蹈、音乐、文学,哎呀,古时更是多得要命,不信的话,古书为证,君不见「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乎。接着解释起来,不是孔丘曰,就是孟轲曰,再不然是《诗》曰、《易》曰、以及这个曰、那个曰、全是古人在「曰」,「曰」了半天,好像真的一样。
   
   
   灵性衰微
   中国古时候有没有音乐,有没有舞蹈,有没有文学,凭天地良心,我不知道。万一有的话,会不会像古书上说的,有那么奇妙,我也不知道。不过看样子,古书上既然提过该事,即令没啥了不起,想来有倒一定有的。不过,那都是想当年的事啦。春秋战国之后,皇帝和孔丘先生的徒子徒孙结合,既得利益和理论根据结合,人类精神生活遂逐渐酱住,两千年下来,即令没有酱死,也被酱得四肢麻木,连一声有灵性的呻吟都哼不出矣。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柏杨先生正在四川当教习,晚上十时左右,收音机忽然广播出日本投降消息,这简直比跌跤捡了一块金砖还要晴天霹雳。刹那之间,全学堂师生奔到广场,如疯如狂。有几个不老实的小子,不知道从哪里弄了点木柴,还生起营火。呜呼,这种镜头,读者先生在电影上看得多矣,营火熊熊,火焰冲天,男男女女,老老幼幼,团团围绕,舞蹈的舞蹈,高歌的高歌,盃酒上举,感谢苍穹。那一天,柏杨先生也巍然在场,而且也热血沸腾,盖国家百年大耻,雪于一旦,真是笑得连尊嘴都合不住。可是,即令在最顶尖快乐的时候,笑容不能一直不坠,不久我就发现场面有点不对,大家生着了营火之后,虽然把它团团围住,却既没有舞,又没有歌,脸上最初的笑容收敛了之后,终于黑压压一片,好像一大群呆头鹅,营火四射,在大家没有表情的脸上,摇动着焰影,寂寞而沉闷。假如这时有一位月球上的朋友忽然光临,准以为是谁寿终正寝,大家来火葬他哩。
   大家为啥不舞?又为啥不歌?非不肯舞、不肯歌,而是舞不出来、歌不出来。也有几位东北籍的学生,忍耐不住,想起了〈秧歌〉,出而扭之,当时尚不知道已有人提倡那玩艺,只不过觉得那种扭之,虽有点像西班牙的土风舞,但却缺乏一种高级情操的韵味,用之锻链身体,足足有余,用之表达感情和表达美感,便实在抱歉。所以那几位扭了几下,既未有人附和,又未听到掌声,只好自动下台鞠躬。他们下台鞠躬之后,广场上虽万头乱钻,仍然只剩下营火一堆,一堆营火。诚如虞姬女士唱的:「好一派凄凉光景。」
   嗟乎,中华民族固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但被酱了两千年之久,灵性逐渐衰微,奄奄一息。因之中华民族不得不堕落成为一个没有动作的民族,也堕落成为一个没有声音的民族。谈起音乐舞蹈,虽然古已有之,而且这个也曰,那个也曰,引经据典一大堆,好不热闹,但实际上却早酱僵了矣。柏杨先生当时也同样的眼如铜铃,假如我会唱的话,早去唱矣,假如我会舞的话,也早去舞矣,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空自着急。盖从小到老,都在猛学正人君子,而当正人君子第一要义就是非礼勿动的。男男女女抱在一起,手拉着手,摇头摆尾,前仰后合,圣人在棺材里都能气得咯吱咯吱咬牙,行为不检到这种程度,一辈子都别想当官。偏偏中华民族最大的特征是人人想当官,怎能不把凡是有灵性的玩艺,都当作洪水猛兽耶?
   《儒林外史》第十三回〈马纯上仗义疏财〉,写的是马二先生的故事,马二先生属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知识份子代表人物,他对蘧公孙先生说的那段话,真知灼见,惊天地而泣鬼神,世人不可不焚香拜读,书上曰──
   「马二先生问道:『先生名门,又这般大才,久已高发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孙道:『小弟因先君见背得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务,所以不曾致力于举业?』马二先生道:『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然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梁齐,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就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作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了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那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文法。则就是孔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哪个给你官做?』一席话,说得蘧公孙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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