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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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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才看清楚紧抓住我的就是诗人,不禁魂飞天外。
   
     「『可是,』他正色说,『诗固然是我写的,但你总算多少动了几个字,虽然动的不算好,我也不深怪你,你到底是初学的人呀。』
   
     「『是的。』我恐慌的答。
   
     「『很公正的说,』诗人如释重负的把声音放低,『你的胆量真大,不过,注意了,作一个诗人,胆大和勇气是成功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我另一本诗集已经杀青,马上就要付印,完全属于形象派和形象主义的,你可以好好的读一下,你是一个工人,当然不会全部了解这种诗的含意是如何的奇妙……』
   
     「我无可奈何的嗫嚅着。
   
     「『就说这首诗吧,』他指给我,『第一句,虽只九个字,却是化合自然和人生为一体,包括了各种元素,而成为全新的合金,单是读了这短短的一行,就可以获得一种节奏上的满足,很自然而有个性。这首诗是「看」的,不是「听」的;是构成的,不是揉合的;采用了立体原理,直觉的发出,描写一个醉了酒的诗人登高豪情,因为他喝醉了酒,所以他看到的山,是上下左右,颠颠倒倒的,而且越往前进,越发现山在不断增高增大,一直走到山脚,他才发现了泥土和石块。』
   
     「『是的,先生。』我努力把脑筋弄清楚。
   
     「『第二句更拥着一层精湛哲理的神韵,表露出诗人在行进的过程中,又看到了牛和马,至于那个「○」,更属巧妙的运思,象征的手法,舒情的笔调,它呈献的是空虚的心灵,这空虚的心灵,为了那一个女孩子而颤动着,那女孩子是提着一篓鸡蛋的,鸡蛋掉到地上打碎,她就娇弱的饮泣了。』
   
     「『是的,先生。』我向后退。
   
     「『第三句越加超凡凝练,』他汹涌的逼到我脸上说,『雷声和雨声把世界带进鬼域,登高的诗人兴尽而返,陶醉得像铅字的屁股,车轮在飞快的旋转……』
   
     「我不能再忍受这种胡说八道了,我冒险的打断了他的话,鼓起勇气说,我已十分崇敬他,建议他不必再在这一方面努力了,他假使要继续讲下去的话,我会得脑充血死去的。
   
     「诗人显然的因为我的不礼貌而勃然震怒,可是,他没有发作,他像被谁踢了一脚似的跳起来,原来,他看见了安珍,他跳过去。
   
     「『珍,』他用一种朗诵诗的声调叫道,『感谢赞美我的安琪儿,一切荣耀都归于你,让那些愚蠢而狂妄的写实派古典派传统派,都滚到地狱里去吧,我把这本书呈献在你的脚前,作为我们相爱的纪念。』
   
     「这几句话把我从昏迷的状态中唤醒,我转头看了一下老板,老板正在眨眼。
   
     「『珍,』诗人伸出双手,『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再拒绝我,我虔敬的为你印了这一本诗集,你的倩影支持着我这一颗很久没有跳动的心,你的笑容刺激着我那一直迟钝的灵感,让我们高呼爱情神圣,让我们手牵着手,步入教堂吧。』
   
     「我敢打赌,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我那时候更不能制止自己,我从背后抓住诗人的领口,刚要准备把他摔到窗外,老板已惊惶的号起来,彷佛胸膛上挨了一刀似的。尤其可恨的是,诗人悲号的声音更加尖锐,使我感觉到如果不把他放下,巡逻警察会把公司包围起来的。
   
     「『咱们走吧。』安珍向我做鬼脸。
   
     「我只好把诗人摔到沙发上,他的脸紧吻着坐垫,什么声音都迸不出来了。
   
     「『谢谢你!』安珍向老板说。
   
     「『明天照常上班!』老板回答了她,又向我耸耸肩膀。
   
     「安珍挽住我的手臂,我还要挣扎,准备再表演一下节目,以表示我对诗人的深恶痛绝。不过,禁不住安珍在我手臂上轻轻一压,这一压,代表着很多言语,我就屈服了,像一只家犬似的被她牵了出去。」
   
     故事说到这里,屋子里响起雷动的掌声。
   
     「以后呢?」有人问。
   
     「以后嘛,」那工头站起来说,「我似乎一直听到一种叹息,那是李白和杜甫在九泉下的叹息。不过,我不能再多说了,安珍在家里等着我,我得去为我们的头生儿子买点玩具去了。」
   
   
第六卷: 大男人沙文主义
   
   提要
   《大男人沙文主义》共三十四篇,首篇一开始柏杨便说,男女之间的爱情是永远讨论不完的,所以他在本书中持续这个话题,谈同居、婚姻制度、旧社会及现代社会中丈夫对妻子所采的「孤立主义」、女人唯夫史观的建立,以及离婚。他说,女权是人权的一部份。旧瓶新酿的还有医生这个话题,在本书中柏杨除了再写恶医、良医之外,对中医的现代化亦提出看法。此外,《中国人史纲》出版后所引发的批评和种种疑问,柏杨亦藉着这个专栏做了一些解释和答覆,对平民治史的动机和目的重新申述。其他便是一些生活话题,譬如对照《飞越杜鹃窝》影片使得台湾精神病院益显丑陋、「一块钱」事件、中国小姐选美、严正文学批评之难、世家子弟、发禁、《廉政风暴》以及《着作权法》修订等。其中,柏杨检讨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块钱事件背后对正义的坚持,以及所反映出的官僚面孔、各打五十大板学等,更可见柏杨对中国文化的深刻见解。
   
   
   人是会变的
   ──同居跟结婚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天下只有一件事,虽经过沧海桑田,天翻地覆,千讨论万讨论,讨论到世界末日也讨论不完的,那就是男女之间的爱情。随着经济演进,和社会结构的不同,以及当事人的文化内涵,和生活背景的不同,问题也越层出不穷。
   《时报周刊》国内版记者元玑女士,曾在今年(一九七八)八月间,访问我老人家,教我就它们的「听名人谈爱情」专栏,发表发表高论。我一听我竟然被封为「名人」,不禁大喜若狂,当时就硬拉她到豆浆店吃了一顿烧饼油条,隆重的报答:她提携栽培之恩。那篇访问记于九月十七日出版的该刊第二十九期刊出,题目豪华,曰:〈听听柏杨的名言:爱情的诺言不是支票,是便条〉、〈爱情──糊涂的代名词〉。立刻我就飘飘然兼然然飘,不过她阁下竟然直称我的御名,而没有加上「先生」二字,使我生了一肚子闷气,看样子那顿丰富的筵席算是白请啦。
   这且按下不表,表的是我对爱情的看法,事过境迁,对于该访问所写的(当然是我自己哇啦哇啦讲的),我想对某一部份作一点修正──例如对「结婚」和「同居」,不仅作一点修正,简直作二三四点修正。吾友梁启超先生曰:「我不惜以今日之我,向昨日之我宣战。」柏杨先生觉得死不认错固是一种美德(现在有这种美德的人,车载斗量,多如驴毛),但偶尔效法梁先生,口吐真言,也不能算严重缺点,不知道贵阁下然否乎也。
   男女同居而不结婚的风气盛行,是柏杨先生去年(一九七七)回到台北后,所面临的新生事物之一。最初是吓了一跳,继之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但心里总有一个疙瘩。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五十年前,没有结婚的男女住在一起,同床共枕,勾肩搭背,俨然以夫妻自居,恐怕早被活活打杀。即令发生在十年之前,大家也会侧目而视,舆论沸腾,出门时说不定被顽童照后脑勺就是一石头。可是现在人心大变,大变人心,大家对他们连一眼都不肯多看矣。有一天,我问一位跟她男朋友同居已三年之久的老奶为啥不结婚,她曰:「结婚干啥?」这一问使我一楞,她看柏老的学问并不像她想像中那么伟大,就急忙解释曰:「别食古不化,结婚跟同居固一样的也。」我反攻曰:「结婚跟同居既然是一样的,为啥不结婚?」她曰:「结婚跟同居既然是一样的,为啥要结婚?」我想了半天,虽然满腹经纶,一时也无法抵挡,但心里总不服气。盖还是老话,既然是一样,结婚至少不比同居坏,同居也至少不比结婚好,而结婚却可以增加安全感,结婚后的家,才是生命的根。不结婚而同居,在传统上称之为「轧姘头」,形容它既不易稳定,而又不易持久也。所以柏老赞成结婚,那是人类进化的一个里程碑兼人类文化的一个结晶。
   然而,这几个月来,一连串碰到了七八个奇怪的婚姻──说它奇怪,是我老人家嘴下留情,事实上是一连串碰到了七八个恐怖的婚姻,使人毛骨悚然。终于发现同居而不结婚,也有它的实际价值。前面那位老奶一口咬定「同居跟结婚是一样的」,反而淹没了真相,自己摧毁了自己的理论基础。假如结婚跟同居果是一样的话,拒绝结婚只不过强词夺理,用以掩饰内心的某种旁徨和恐惧。问题是,结婚跟同居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同居」才有资格向「结婚」挑战。
   结婚固然带给当事人安全感,但也带给当事人束缚。──实质上,安全感的意义就是束缚,没有束缚,那里来的安全感哉。反正咱俩已经拜过花堂,按过脚模手印啦,你要想甩掉老娘,可没有那么简单,法律和舆论都是站在奴家这一边的。这是对老奶而言,对臭男人,则话的内容改两个字就行,反正咱俩拜过花堂,按过脚模手印啦,你要想甩掉老子,可没有那么简单,法律和舆论都是站在俺这一边的。
   我们当然希望世界上每一对夫妇都恩恩爱爱,都白头偕老,谁也别甩掉谁。但人类是唯一会变的动物,这可不是指形态上会变,小蝌蚪游来游去,有一天忽然生出四条腿来,变成一只乱跳乱叫的青蛙。一条使女人娇声尖叫的小毛虫,爬来爬去,有一天忽然长出翅膀,变成了满天飞,人见人爱的蝴蝶。这些形态上的变,人类可没有这种本领。人类自吹是万物之灵,在这方面只好自顾形惭。从娘胎呱呱坠地,生出来两条尊腿,到死都是两条尊腿(除非出了可观的车祸,被干掉了一条)。生出来两只胳膊,到死都是两只胳膊,我敢跟你赌一块钱,恁凭你法术无边,绝不会再长出一条胳膊来。所以我们说的变,不是架构上的变,而是心理上的变,意识形态上的变。
   心理上的和意识形态上的变,是人类所独占的特质,其他动物就没有这么复杂。从小猫成长到老猫,习性一贯(老猫不过比较懒得再抓老鼠罢啦)。从小狗成长到老狗,习性也一贯(老狗只是很少再有兴趣闻声而吠,偷咬穷朋友的小腿)。但人类不然,不但女孩子在变,男孩子也在变,不但中年人在变,老家伙也在变。这些变研究起来,都有脉络可以追寻,也都有连锁过程可以分析。但那都是事后有先见之明的人干的勾当,实践时很少排上用场。贵阁下在一个恰当的场合中,遇到一个千娇百媚,腰缠万贯,学富五车,对你倾心兼崇拜,百依兼百顺,你晕头转向之余,忽冬一声就掉到爱情的深井里,抓还恐怕抓不牢哩,研究分析个屁。
   吾友汪精卫先生,想当年刺摄政王,「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何等英雄,后来却当了大大的汉奸,这一变变得太厉害,教人招架不住。吾友寒雾女士,她在学堂念书的时候,跟另外两位女同学感情至笃,柏杨先生曾称之为三剑客,三剑客之一的一位老奶,一提基督教就火冒三丈,有一次几个同学乘车郊游,在车上抬起基督教的杠来,话不投机,她阁下在中途就坚持下车,当车不停时,她就要往下跳,吓得一群老奶哭爹叫娘才把她抱住。可是五年前她去了美国之后,忽然间信了吾友耶稣,这一信就惊天动地,如疯如狂,以致寒雾女士连封信都无法跟她交通,该老奶满纸都是「哈利路亚」,简直插不上嘴。
   柏杨先生另一位朋友的儿子老爷,在大学堂之时,英姿焕发,办杂志,组社团,读训导主任瞪眼的「邪门」之书,好友如云,豪气千秋,天塌啦都敢顶住。十年不见,前几天一见,竟然是另外一个人。他阁下一出校门就做生意,发了大财,三句话就有一个「钱」字,而且以「钱」作为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他本来叫我「伯伯」的,因我的银子太少,现在的称呼已改为「老头」矣(我想,我如果想恢复「伯伯」的身份,恐怕得跟洛克斐勒先生结点亲)。最精彩的是,他深有「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沉痛觉醒,认为过去都是年轻不懂事时的瞎胡闹,钱才是唯一的生命内容。又斜着眼教训我曰:「老头,你辛辛苦苦写稿,能赚几文?我往证券交易所一个电话,抵你写一辈子。」我洗耳恭听,连嗝都不敢打。
   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是」「非」问题,而是「变」的现象问题。总而言之一句话,人的思想和意识形态是会变的,至于如何变,啥时候变,变向何方,不但局外人不知道,连自己☆都不知道。诋之为「随波逐流」也好,颂之为「适应时代」也好。反正是,人是会变的动物。
   把两个会变的动物──一男一女,用结婚的形式拴在一起,而且一拴就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六十年,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冒险。如果男女同时都朝一个目标变──这种情形并不罕见,所谓「一条被盖不住两样人」,夫妻间是互相影响的,不仅影响思想,影响意识形态,有时候甚至还影响长相,那当然甚妙。可是,如果一个变一个不变,或一个往东变,一个往西变,那麻烦可就大啦。当思想的和意识形态的层次越来越有距离时,爱情就会越来越消失。如果两个人只是同居关系,那就比较好办。如果是结了正式之婚,恐怕要脱层皮。
   
   
   爱情效用递减律
   ──爱情是会变的,谁不相信,谁就要付出代价。
   我们上次讨论人类的思想形态是会变的。陈韪先生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同样的,「小时混蛋,大未必不佳」。吾友爱因斯坦先生在读小学堂时,算术就不及格,以致教习肯定他将来能有碗饭吃就三生有幸啦。吾另一友文天祥先生年轻时就花天酒地,除了美女醇酒外,对啥都没有兴趣,可是一旦国家有难,他却起兵勤王,而且在兵败被俘之后,又从容就义。
   人类的理智系统固然会变,人类的感情系统更会变,而且比理智系统变得更厉害百倍,盖感情的特质就是不稳定和不一贯,如果它可以始终稳定和可以始终一贯,那就不是感情人,而是木头人矣。贵阁下看过电视剧《根》乎,两个小女孩从小在一块玩,亲密得像一对同胞姐妹。可是一旦白女孩成长到能够分辨她的玩伴是一个黑女奴时,她立刻就端起来奴隶主的架子。四十年后,当她们再度相遇,黑女孩仍怀念儿时的纯真,白女孩却早忘了个净光。黑女孩(当然,现在她们都是老太婆矣)把唾沫吐到白女孩的水瓢里,这唾沫代表她的愤怒,也代表她的悲哀,我想她内心会向上苍呐喊:「友情、友情!」
   友情是感情的一种,爱情是感情的另一种。呜呼,哪一对离婚的夫妻,想当年喜气洋洋、大宴宾客、相对三鞠躬时,不是爱得要疯要狂哉。柏杨先生从前接到朋友寄来的喜帖,记下酒席的时间地点之后,就一扔了之。现在我却把它保存起来,保存起来不是准备五千年后当古董卖个好价钱,而是我要慢慢的观察这个婚姻,看它能维持多久。等他们有一天闹到公堂,互相把对方骂得一文不值时,我就把该喜帖原封寄上,发发他们思古的幽情。
   ──柏老这些时忽有奇想,我打算办一个「离婚展览会」,把一些离婚夫妇想当年的结婚喜帖,一一亮相。一份喜帖一个专柜,附带陈列想当年笑逐颜开的一些结婚照片,如果有想当年恩爱的文章和恩爱的谈话(像作家和电影明星之类,这类文章和这类谈话,浩如烟海),当能引起不少人的深思。
   爱情是会变的,谁要是不相信这句话,谁就得付出不相信这句话的代价。正因为它是会变的,所以热恋中的男女,谁都不敢肯定对方不变,最恐惧的也是对方忽然冒出孙悟空先生的武功。所有海誓山盟和海枯石烂的誓言,千句话、万句话,再加上一百万封情书上的话,不过两句话:「俺到死也不会变,你到死可也不要变。」有些情侣既没有自己不变的自信,也没有信心相信对方会老实到底,旁徨之余,甚至乞灵于耶稣基督和观世音菩萨。曾有一对年轻男女,特地跑到庙院里,在地上铺满烂砖碎瓦,光着双膝跪在那里,血流如注,对神明立下血海大誓。结果还算不坏,结婚结了十年,生了一个女儿,然后离婚如仪。唯一爱情不变的证据,是膝盖上的两个疤。
   感情是情绪的累积物,一个人的情绪一天就不断的横冲直撞。早上起来,对镜自照,容光焕发,一副前途不可限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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