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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总有一些人在转悠,或算命,或摆摊,或倚在树上歇息。”
许真近日来早已绷紧了警惕的弦,立刻嗅出危险的气息,立即派下人去其它几位同心协
力的官员的府邸打探,回报说:“盛御史家门外也有类似情况。前天,陈吏部家中甚至有个
磨刀人磨一柄菜刀花了整天时间。赵左辅的家门外天天都有人叫卖黄豆……”总之,他们已
提高了戒备心,这次打击也许会失败。范丞相一点都不惊慌。他手中有冒辟疆这个卒子可以
替死,他甚至选定了自己的心腹的刽子手,一旦皇上发怒问斩,立刻就在午门斩冒辟疆,不
留活口。
“告诉众位大人,休要惊慌。”范丞相胸有成竹地说,“这段时间,各人按计划行事,
相互间不要走动。”许吏部听出他声音,就像疾风吹过竹林,万竿倾斜而根不可摇一般坚
定。
只是从何处着手打击魏演,却没有合适的突破口。众官焦急难耐。
“我已想好了。魏演不是连上几道奏章鼓吹弃农重商吗?
这可是逆天行事的大错。回头叫各位官员火速写出反商的奏本,于八月初八起,轮番向
圣上进呈,之后的事我早已安排,冒辟疆真是一张好牌。”
八月的风已经有点凉意,久病初愈的冒辟疆站在走廊里禁不住颤抖了几下。阿飘从身后
给他披上一件衣服,令他感激。他想到了故乡的夫人苏元芳。她也常常在夜半给自己披上一
件衣服,他却从未心存感激过,一丝负疚袭上心头。他回头看看阿飘,她正扑闪着眼睛有些
羞色地望着自己,当她看见他眼底分明有一束特殊的饱含爱意的温柔之光,心儿便快活地跳
起来。
菊花已经开了,他俩就在花丛边说着闲话,冒辟疆思绪却绕过了对苏元芳的怀念,董小
宛像一道闪电划过长空似的穿过他的脑海。哎呀呀!怎么这些日子忘记了她呢?不知道她现
在过得怎么样?自己不得已误了佳期之约,她会不会误解?如果再见到她,她的温柔还会有
吗?她会不会爱上别人呢?她想象董小宛正和某个男人幽会时刚好被自己撞见,他该怎么
办?他会不会痛苦得大声喊叫,像一个失去灵魂的人?
阿飘正诧异于他双眼茫然的神色,他伸手狠狠扫过菊花丛,花掉了几朵。他的手扫在隐
蔽的花丛中用来支撑花枝的木棒上,木棒上的刺弄伤了他的手指,几颗黄豆大的血珠冒了出
来。阿飘“啊”了一声,抢过他的手,将他流血的手指放入手中握住,惬意地为之包扎,冒
辟疆低头望着她。跳进爱情的火坑前女人总是无限温柔的。
她的嘴唇在他的脸颊上温暖地滑动,双手抚摸着他的背脊。崇祯皇帝搂着怀中的田妃,
她的身躯总是像烫手的水一样柔软,连日读得他头痛的奏章此刻烟消云散。田妃吻着她心爱
的帝王,内心激动,双眼闪动着泪光。快十天了,圣上都没亲过自己,笼罩在她心头的失宠
的恐惧也烟消云散了。
云收雨敛之后,几个宫女用香汤替他俩擦洗身子。崇祯在香榻上瞧着赤身裸体俯身琴上
的田妃,她正弹着皇上亲作的五首《访道曲》。优美的琴音在承乾宫的彩色画梁上绕来绕
去,余音不止。崇祯看见她的丰乳随着手指的翻飞在微微抖动,乳头上渗出了一滴细密的乳
汁,在烛光中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芒。
田妃暗暗观察着皇上的脸色,希望着趁他高兴之机进言相劝。连日来,东阁大学士魏演
不断朝宫中送来稀世珍宝,请田妃相机进言让皇上下达鼓励商业的诏书,这样练饷奇缺的情
况就会因为有众多商贩纳税而得以解决。她正思索着,崇祯忽然叹了口气。
“陛下何故长吁短叹,臣妾可以分忧吗?”
“近日朝廷之上尽是些和商业纠在一起的奏章,令寡人头痛。偏偏东阁大学士魏演又大
放狗屁,要我改了祖宗法度,鼓励经商弃农。唉!朝中百官不知怎么了!”
田妃本想替魏演说几句,听圣上对他颇有微词,庆幸自己没开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范丞相夜观天象,发觉文曲星无比的明亮,心里欢喜不已,看来时机已经成熟。自己登
科及第以来,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文曲星下凡,便叫管家请冒辟疆到书房来见。
冒辟疆刚在房内为阿飘写了一幅字,写的是一首汉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
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可怜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他的本意是怀念董小宛。阿飘却
认为是在赞美自己,心里美滋滋的。闻说丞相召见,他慌忙整整衣衫朝书房走去。他隐约感
到期待已久的重大时刻正在来临,这是他一生做的真正的大事。
范丞相让他免礼坐定,然后从抽屉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说道:“贤侄,你知道,为
了令父的安危,必须彻底铲除魏演老夫。你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冒辟疆激动不已,“全听丞相吩咐。”
“你赶快按我给你归纳的要点写一份奏章。”范丞相边说边递过那张纸。“文章要写得
优美,令人读起来轻松。言语能不能指中要害无所谓,辞藻一定要华丽。”
“这个小侄写起来易如反掌。”
“我相信你有此才能。写完之后,我帮你推敲一二,然后再告诉你怎么去面圣。”
“全赖丞相安排。”
“好吧,事不宜迟,马上就写。”
冒辟疆告退而出。刚出门,范丞相又叫住他再次叮嘱道:“限三天完成。千万记住优美
华丽。”
冒辟疆太激动了,站在桌子前面,提着一支狼毫,对着一张柔软的宣纸却一个字也写不
出来,心里暗暗焦急,越急越写不出,这种现象持续到第二天午后,阿飘笑吟吟步入房中,
他激动的心才得以缓和,词句如山泉涌流而出,倾泻在白白的宣纸上。阿飘在一旁替他不停
地磨一砚香墨。与其说这是一篇奏章,还不如说这是击向魏演的重锤,他分明看到东阁大学
士的宝座已被击得粉碎,魏演如一堆黄沙流泻于地。
崇祯皇帝在田妃怀中甜蜜地消受着时光,灵感大发,又自作了一首《灵仙曲》。田妃当
即为他演奏。悲秋之声,感人泪下。崇祯欢喜不已,和田妃一起把玩到天明。
田妃伏在他的背上耳语道:“陛下,今天是不是临朝的日子?”
“对、对、对,我差点忘了。快,该早朝了。”
宫女、太监们一阵忙乱,崇祯皇帝便装扮齐整上了龙辇,兴致极好,一路朝金銮殿而
去。
一时间钟鼓齐鸣,声动皇宫,宫中松柏之上栖集的仙鹤闻声惊飞,满天飞舞,仙鹤之间
有密密麻麻的燕子在穿梭。文武百官依次上朝见驾。
冒辟疆此刻也随范丞相的马队混进了午门。范丞相暗示他进门之后,便假装不认识地进
了值事堂。冒辟疆袖中藏着奏本,漫不经心地踱到登闻鼓附近,六名手持金爪的武士守在那
里,待得净鞭三响之后,冒辟疆不顾一切猛冲上去。抓起鼓槌猛击登闻鼓,众武士一涌而
上,将他抓住,送交范丞相。
范丞相沉重地捧着奏章上了大殿。崇祯皇帝刚开口说道:“有事奏来,无事散朝。”便
看见持事太监从范丞相手中接过了奏章。
“范卿何事启奏?”
“今有江左如皋生员冒辟疆擅击登闻鼓,口称要奏明国事,请圣上发落。”
崇祯心想,好大胆的秀才,不要命啦!初生牛犊不畏虎,我且见识见识此人有何本事。
便道:“奏本来。”
崇祯以为又是议论商业之事,眉头一皱,但已拿在手上,总得假装看看,便打开奏折,
谁料一看,竟觉得清新赏目。文章之内有许多处用琴瑟作比,令他非常高兴:自己正为昨日
写了一曲《灵仙曲》,想在群臣面前卖弄琴艺,却不知找什么借口,这个想来也是精通琴艺
之人,刚好给寡人一个机会呢。
“宣冒辟疆上殿。”
宣召之声从金殿一路传来,在宫中回响,连绵不绝。冒辟疆只觉得一股威武的雄风朝自
己猛扑过来,双腿打起抖来。
当他被几名卫士引进大门,皇极殿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觉得自己一下就矮了几分,真正
的皇家气派威慑人心。
冒辟疆匍匐着上了大殿,口呼万岁之后背脊上已是汗水涔涔。
崇祯道:“尔乃区区秀才,不知法度,胆敢越级上奏,按理当处死罪。寡人量尔文才出
众,先免一死。不过,尔奏章中多有琴瑟之音,寡人要当堂考尔古琴,如有欺君之实,必处
治无疑。赐他一面古琴。”
冒辟疆跪在殿上,心想圣上要考琴瑟之事,弹什么曲呢?
有名之曲圣上久听生厌且赏析颇有心得,稍有差错,必被识破,岂不身首两地。看来,
只有弹一新曲了。此时他脑中灵光一闪,便记起董小宛那首《灵台蜀妃》来,心里有了主
意,面对古琴信心大增。朝中百官俱对皇上的举止倍感惊讶,却不敢多言。
冒辟疆十指伏在弦上飞走,悲切之音响彻金銮宝殿,百官之中通音律者甚众,闻声俱各
感叹嘘吁,也有沧然泪下者。
一曲弹尽,四下鸦雀无声。
崇祯直呼:“好曲。”问曲名之后乃放声大笑。随后问道:“寡人闻悲声不悲,反而狂
喜。众卿可知何意?”此刻朝中百官面面相觑未敢乱猜。
崇祯道:“音律之欣赏有两种境界。一是闻悲而悲者,此乃登堂入室者也。二是闻声不
见音色,只知艺精者,此乃最高之境界也。寡人昨夜自制一曲,唤作《灵仙曲》竟与这首
《灵台蜀妃》有异曲同工之妙,真乃英雄所见略同。”朝中百官这才明白皇上又要显本领
了。
崇祯就在宝座上尽兴地弹了一曲《灵仙曲》,弹毕。众官齐呼:“万岁,万岁,万万
岁。”恭维赞美之声响彻朝庭。
崇祯示意肃静,然后对冒辟疆道:“寡人谅尔报国之心赤诚,奏本中所议之事正合寡人
之意,免你死罪。范卿,此人由你处置,如有空缺之官职,授他一个。”
范丞相谢了龙恩,领着冒辟疆下了金銮宝殿。冒辟疆经风一吹,这才发觉全身俱已湿
透。
崇祯言明今后朝中若有人再敢奏重商轻农之事反祖宗法度者斩。魏演心知皇上虽没明言
自己,却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已经失宠。乃长叹一声,想不到机关算尽竟败在一小小秀才之
手,范丞相太老道了,吾不及也。半个月后,魏演便告老还乡了,他手中权力便顺理成章落
入范丞相手中。
冒辟疆春风得意,等待着皇上御赐一个官职。连日来在京城任意游玩,欲将在丞相府幽
居的晦气尽皆抛落。
一天傍晚,他看见一位骑马的县令正带领衙役在前面走着,京城的官很多,那位县令没
走几步就要遇上比自己还大的官,只得下马磕头让道,百米之内竟下马三次。冒辟疆觉得好
笑之极,这京城的小官真可怜!
冒辟疆渐渐收住了笑容,一丝寒意猛袭心头。他何等聪明之人,立刻联想到自身。如果
皇上真的御赐官职下来,总得要合乎秀才身份,一个秀才能做什么品级的官呢!大不了和这
位县令一样。罢了!罢了!这不如无官一身轻,逍遥自在一些。冒辟疆啊,冒辟疆,你好糊
涂。
他抬头看看天空,天空中秋风正举着无形的大旗横扫而过。回家去吧。回家的念头一旦
打定,思乡之情如开闸之水奔涌而出。
他独自闯进一家酒楼,狂饮起来。他还从来没这样放纵过。极尽洒脱之事,恍忽间竟有
了太白之风。当下放声吟道:
独立高楼,我心恍愁。思乡之子,何处远游?
阑干拍遍,青春纵酒。美人病酒,难牵我手。
怀我佳人,何处可求?问昔壮志,千里难酬。
悲哉悲哉!霜鬓泪流。
冒辟疆独饮至深夜,方才摇摇晃晃高歌而去。路口有军士盘查,他挥挥手中一块香木示
牌,众人见写着“丞相府”三字,慌忙放行。静夜之中还远远传来他的高昂笑声,军士们都
嘀咕道:“妈的,一个疯子。”
回家的打算纠缠着冒辟疆。他在书屋外面犹豫地走来走去,总觉得不便启齿,害怕辜负
了范丞相一片好心和希望。他怎么可以去伤害一位慈祥老人的心呢!他用扇柄摇落一枝菊花
上的露珠,脚边干燥的石板上便洒了几滴圆圆的水痕,像滴在蒙满灰尘的镜面上的泪,思乡
的泪。
范丞相在书房中著一本《梦影斋集》,他想在本书中阐述一些仕途奋斗的计谋,梦想它
像《孙子兵法》一样流传万代,永垂青史。他绞尽脑汁方才挤出几句话来,方知做官比写书
容易。他扔掉笔,打开书房的门,看见冒辟疆站在落叶飘飞的院中的孤独的背影。根据他几
十年对人的观察,他看出冒辟疆的骨形朝内心呈收缩之势,只有心事很重的人才会如此。
“贤侄,有何心事?”
“丞相,”冒辟疆闻声慌忙转过身来,脸上的忧郁没能逃过范丞相的眼睛。他终于鼓了
勇气说道:“小侄确有心事欲向丞相倾吐。”
“看你忧思满面,我已知你的心意。贤侄是不是想家了?”
“正是。小侄离开如皋时正是春天良辰,谁知转眼已是秋风萧瑟。想到刚过中秋节,重
阳节又快到了,小侄思念老母。”
“贤侄孝心可鉴。这样吧,待我奏明皇上,你就可以回家了。你再待几天。”
丞相恩准他还乡之愿,冒辟疆内心充满了感激和信服。
这天晚上,冒辟疆到许真府上饮酒,席间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听说他来自江南,便问
他到没到过金陵,然后就谈了许多关于留都的话题。此人大谈董小宛,言辞饱含赞美和怀
念,冒辟疆心中宛若插入一把钢刀。董小宛的名字从那人口中飞出来,就像一块块石头打在
他身上。他真想扑上去扼死这人。此人正是当年的状元郎向迎天。冒辟疆思念董小宛已是愁
肠寸断,却只有借酒浇愁。
临别的前一夜,天空挥舞着闪电的大刀,滚雷驱赶着秋雨。夜雨浇淋着京城。秋风从窗
缝吹进来,烛焰频频鞠躬,好像在请求什么神灵挽救它的暗淡前程一样。老北京人心里都明
白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
闪电中,在丞相府的后院,雨中伫立着两个人,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男人正背对着女
人。只见女人痛哭着跪到地上,从后面抱住那男人的大腿。
这个男人就是冒辟疆,女的当然是阿飘。阿飘绝望地咬着他的大腿,这被拒绝的感情一
时找不到补偿和寄托。一绺发梢弯弯地垂到她的嘴角,雨水流进她的嘴里,冒辟疆一动不
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阿飘却认为他太坚强,而他却只是不想让这位女人追随自己。
冒辟疆辞别范丞相,将马牵到府外,毫不犹豫地跨上马,追着南下的雁群出了南门。
范丞相目送他出了丞相府,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折转身回到书房,等着阿飘,他
知道她一会儿就会进来。果然,阿飘笑吟吟飘了进来,跪在他面前道:“老爷,臣妾未能完
成使命。”
“美人,这不怪你。”范丞相托住她的手说道:“这个冒辟疆并非好色之辈,老夫错算
了。”
阿飘站起来,坐进范丞相的怀中,撒娇道:“老爷,冒公子还当真相信我是你的侄女
呢。我真搞不懂,他那么聪明,但在你面前,却依旧是个孩子。”
“好了,不说他了。你没赢得他的心,但我却做到了,目的也就达到了。”
“赢得他的心又怎么样?他不过是个生员。”
“老夫觉得此人是天之骄子,也许十年后会有所作为。到那时江南就多了一枚卒子。”
“老爷想得好远。”
“想远了也不好,还是想近的好。”范丞相边说边亲了她一下,手也伸进她的胸衣之
内。阿飘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段时间苦了你,独守闺房。”范丞相动手解开她腰带。
冒辟疆永远也不会知道阿飘是谁。他奔出城门,又看见负重的骆驼队,最后一匹骆驼上
依旧坐着一位外族女人。他嗅到了羊的气味,奇怪的是他觉得很香。
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他轻松极了,原来在京城的生活竟然很沉重。他掏出怀中的一封
推荐信,读着赞扬自己的辞句,得意洋洋。他记得范丞相提笔写这封信时,自己在旁边总感
受到有一种无以言状的幸福。范丞相极力将他推荐给史可法将军。
过了黄河渡,本欲找金兰兄弟陈君悦和龙兰一叙别后之情。无奈归心似箭,又不顺路,
便只朝天遥遥地祝福二位兄长,期待着有一天兄弟重逢,把酒话苍桑。东西他没有径直回
家,而是直奔庐州。
史可法一边读着范丞相的信,一边不时瞟一眼冒辟疆。看来范丞相并未虚言,此人果然
仪表堂堂,气度非凡,可以大用,便留他在自己帐下。
冒辟疆的本意是来见识见识这位江南人人称誉的史可法史大人,也就安下心来,他想认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