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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没有回答,他端着油灯,照一下母亲的脸,觉得不对。母亲的双目紧闭,像是睡了,可是她的嘴角上却沾着流下的涎水,嘴唇是青色的。祝伯孚抓着母亲的手,轻轻摇晃,母亲的手已经凉了。祝伯孚惊恐地大叫:
“母亲!”没有回答。祝伯孚叫哑了嗓子,母亲就是不睁开眼睛。他不相信母亲会死去,可是又不能不接受残酷的现实,母亲确实死了。
祝伯孚顿足捶胸,嚎啕大哭。
…
第三章贴白(1)
…
祝伯孚的母亲于光绪三十四年冬月十六逝世,祝伯孚悲痛欲绝,他完全乱了方寸。多亏恩师何先生帮助他料理母亲的后事。
母亲逝世后一个多月之后,祝伯孚仍然彷徨无依,他无心茶饭,终日思念母亲,愁苦万端,精神变得抑郁,一个人整天闷在家里,没有书看,也不愿意到东篱学院去借书。他甚至不想回学校去读书。对于他来说,仿佛整个世界变得黑暗了。
转眼,来到了年关。学校放寒假了。看来不能回校了,再说,就是想回去也是不可能,因为他没有回去的路费。
母亲死后,祝伯孚卖了仅有的三亩旱田,买了口棺木盛殓母亲。在何先生主持下,众乡邻们帮助埋葬了母亲之后,他不失礼仪,治酒备席,请众人吃饭。到了年根底下,他守着两间空旷的老屋,对着母亲的桑木牌位发呆。
腊月二十三那天,邻人贺老七嘿嘿笑着走进祝伯孚家门。祝伯孚请他坐了,贺老七坐了好大一会儿,看来是有事的样子,不说出口。祝伯孚也不便多问。陪着干坐。贺老七说了一大箩筐不咸不淡的闲话。临走,却忸忸怩怩地说:
“祝贤侄即将赴校深造,不久就要毕业,尔后就要高升……”
祝伯孚静静地看着贺老七,等待下文。
贺老七红着脸说:
“高升之后,骏马得骑,黄金屋得住,这老屋便没有用处……贤侄如果能出让,我当付以高价,你看……”
祝伯孚明白了,这个贺老七是想要买他家的老屋。他当即回答:
“老屋本是祖父留下的遗产,小侄不敢变卖,”
贺老七见祝伯孚执意不卖老屋,嘿嘿笑着,连说“抱歉”,急忙告辞走了。
祝伯孚对着空空的四壁想:而今我家唯有这间老屋,卖了它我便一无所有了。虽然,他想过,自己不久就要回学校上学,再有一年多,就要毕业了,毕业之后不一定到什么地方去谋生,回来不回来真不好说。可是,他还是不愿意卖到这老屋。这里留给他的记忆太多了。
腊月二十九那天,祝伯孚带上家里所有的银钱,到了镇上的糕点店,站在店铺子里站了好久,看来看去,后来,他将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买了一盒桂花糖年糕,拎回家里,准备过年给老师送礼。
大年三十那天,一清早祝伯孚就被冻醒,他轻轻掀开麒麟被,穿衣起床,因为没有生火,屋里很冷,实在呆不下去。祝伯孚面对空阔的老屋,心中无限惆怅。他将装米面的大瓮小瓮看了个遍,瓮里空空如也。其实,他昨天晚上都看了遍了,因为一粒粮食都没有,饿着肚子睡下了。现在饥饿难忍,迫切地想吃东西。他环顾左右,看到桌上的年糕,咽了口唾液,赶快把目光移向别处。现在家中既无柴又无米,囊中分文皆无。他碍于情面,不愿意向别人借银子花。他想解决饱暖,是当务之急。首先要生火,可生火却没有柴禾。他决定先到山里打些柴来,烧半锅白开水喝,暖暖肚子也好。假如打得柴多了,可以背到镇上去卖,换了钱回来,买些白米煮粥吃。
主意已定,祝伯孚拿了斧头和绳子,走出家门,向村南走去,这时的村庄还很寂静,走出村子,觉得更冷了。祝伯孚从小就在野外打草,所以山路他都熟悉。他顺着小路一直往南走,过了一块块麦田、一片片桑林,看看南山越来越近了,路也就越来越难走了。羊肠小道通向山中,路旁杂草茂密,荆棘丛生。祝伯孚不割野草,因为他没有带镰刀来。他要到山上去砍枯树枝。南山漫山林木丛聚,高矮不等。有松树、衫树、扬树和其他树木。经过一冬天的风风雨雨,阔叶树的叶子差不多都被剥光,少数没有离开枝条的叶子早已枯黄。只有松树和衫树还有绿色的针叶。祝伯孚专找枯死的松树枝去砍。他本来很冷,可是砍了一阵之后,浑身热了起来。祝伯孚抡着斧子砍了一个时辰,早已浑身大汗。看看地下,干柴已经有了好大一堆。祝伯孚也不休息,将干柴拢在一起,用麻绳捆了,背在背上,顺着小路走下山。寒风迎面吹来,他并不觉得冷,肚子却饿得呱呱直叫,走了一段路,两腿发软,浑身便没有一点儿力气了。祝伯孚只好放下干柴,坐在田埂上休息。
祝伯孚低下头来,看着田埂上的枯草,呈暗褐色的野草在寒风中抖动。祝伯孚顺手拣起一根被风吹落的树枝,轻轻去拨那小草的根部,他看得清楚,那埋在土里的草茎却是绿的。这不是松针的绿色,冬天的松针大多是翠绿的,也有墨绿的,还有略带暗黄的龟绿色的。而草茎根布的绿色则是新绿,是嫩绿,是生命勃发的颜色。祝伯孚想这小草虽然枯萎,却没有冻死,很快就会发青。他想到,现在自己正和这小草一样,虽然饥寒交迫,只要自己动手,就冻不死。他把目光移向脚下的干柴,我有了肩上这些干柴,不但可以烧,还可以背到镇上去卖了,买些米来烧饭吃。想到这里,心里充满希望,仿佛又有了力气,他又背起柴,继续向家走去。
三里多的路程,走了半个时辰。到了村口,太阳已经老高,祝伯孚一路上看到家家的烟囱里冒着炊烟,有的人家已经贴了大红对联,有的小孩子,穿了新衣,在门前跳来跳去,欢欢乐乐。想到自己刚刚死了母亲,孤身一人,还饿着肚子,要靠卖了肩上的干柴才能买粮食糊口,闯过年关。于是有感而发,随口撰了一副对联。
…
第三章贴白(2)
…
回到家里,放下柴,急忙找来一条宣纸,竖着叠了,用菜刀裁开,砚台上注了水,磨研了墨。写下撰好的对联,却无法贴在门框上。他拿出面袋,翻转过来,将残留在缝里的面粉抖在桌上,再刮起来,刮出一小捏面粉来。祝伯孚将那一小捏面粉调了水,打成糨糊,将对联贴在大门上,那联文是:
只身度过年去
双手抓将春来
贴完,回身进屋,点火烧水。忽听门外有人大声说话:
“好联,好联!”
祝伯孚身侧头望去,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忙站起身迎接,原来是老同学柳屏山,柳屏山穿着一身半旧的衣服:湖蓝色的锦缎棉袍,香灰色团花马褂,头戴小帽站在门口。祝伯孚对老同学的造访,深感意外。二人见了礼,祝伯孚拉着柳屏山的手,请柳屏山在椅子上坐下。
祝伯孚惊喜地说:
“屏山,你给我写信,不是说寒假不回家过年吗?”
柳屏山说:“我本来不想回家,接到父亲的信,让我回家祭祖,我不敢不从命,何况还可以看看你。”
见祝伯孚一脸愁容,柳屏山悲怆地说:
“回到家听说伯母去世了,兄弟特来吊唁。”
说完,撩起棉袍匍匐在地,对着祝伯孚母亲的神位,虔诚的地磕头。
站在一边的祝伯孚鼻子一酸,又失声痛哭起来。
柳屏山站起身来,沉痛地说:
“伯母仙逝,亲朋好友都十分悲痛。但伯孚兄要节哀,注意身体才是。”
祝伯孚满脸泪痕,紧紧握着柳屏山的手说:
“容改日到府上拜谢。”
柳屏山对着门外说:
“快把东西拿进来。”
随着一声门响,进来柳家一个小厮,挑着一副担子走进来,拿出一方肉、一腔羊、一翼鸡、一掌鹅、还有大米、面粉,米粉、咸蛋,另有一包上好的茶叶。
柳屏山说:
“些须礼物,送与伯孚兄过年,请不要嫌弃。”
祝伯孚道了谢,忙去烧茶。柳屏山叫小厮回去,两个人喝着茶促膝长谈,直到中午。祝伯孚要留柳屏山吃饭,柳屏山谢绝了。临走,柳屏山拿出四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
“伯孚兄不日即将返校,几两银子权做路费。”
祝伯孚觉得自己歉柳屏山的太多,他严肃地说:
“毅行兄惠赠年货,兄弟拜领了,银钱绝不敢收。”
柳屏山说:“你我同窗八载,情如手足,何必客气。”
祝伯孚叹了口气,只好收下。
送走了柳屏山,祝伯孚生火煮了米粥,就着咸蛋,吃了早饭。然后,提了年糕,要去给老师拜年。走出家门不远,看见一位老者踽踽独行于田野间,看步态极像恩师何先生。祝伯孚向前走了一段再看,确是何先生,正向他家方向走来。祝伯孚疾步迎了上去,给老师行礼请安。老师问他:
“你这是到何处去也?”
“回禀恩师,弟子正要去看望恩师。”
何先生说道:
“好吧,咱们一同回家,我正来请你到家过年。”
“多谢恩师关爱,学生不敢打扰恩师。”
“你不必客气,快与我回家过年。”
祝伯孚只好跟着何先生到家去。
柳屏山从祝伯孚家里出来,徒步回家,一路走着,心里感慨万端:同学祝伯孚,何等聪明,又是何等有志气?!可惜命运不济,生在贫苦家庭,从小受尽折磨。和祝伯孚相比,自己太幸运了。生长在富裕之家,从小无忧无虑,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要感谢祖上的恩泽,感谢父母的抚养。自己要努力读书,将来为国家效力,为父母争光。
回到家里,柳屏山看见家里正热闹。刚才和他一起送东西的小厮正和几个人忙着:挂红灯的挂红灯,贴对联的贴对联。人们忙得兴高采烈,见柳屏山回来了,都争先恐后地和他打招呼:
“少爷回来了?”
柳屏山笑着众人说话:
“等我回禀了母亲,和你们一块儿挂红灯!”
柳屏山到后楼去见母亲,楼上窗明几净,母亲正在窗下和姐姐用大红纸剪窗花,见他进来,问道:
“给祝伯孚的东西送去了吗?”
“回母亲话:东西和银子都送给祝伯孚了。”
“那你也该换上新衣服了。”
“是!”
柳屏山忙回到自己的寝室换新衣。早饭后,母亲叫柳屏山给祝伯孚送一挑年货——前一天都准备好了的。每年年三十一大早,母亲就催促他换新衣服。今年因为去祝伯孚家,祝伯孚家中寒素,又值丧母之哀,不宜穿得太鲜丽。柳屏山深知母亲用心良苦。
宝蓝色的锦缎棉袍,泥金色闪缎孔雀团花马褂。青缎子小帽,帽正上镶嵌着一块苹果绿的翠玉。
过年本是的快乐的,家庭富有,全家老幼身体健康,无忧无虑,自然过得欢乐祥和。柳屏山这里走走,那里转转,很快就到了下午。全家团聚在厅堂,举行家宴。厅堂装饰一新,一派喜气洋洋,厅堂暖融融的,家宴丰盛,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全家老幼欢聚一堂,有说有笑。家宴之后又玩闹一阵,接着柳屏山到天井放鞭炮,放焰火,然后便是接神,吃汤圆、饺子,接下来应该祭祖。
…
第三章贴白(3)
…
柳屏山自幼就懂得礼莫大于祀祖,事莫大于敬宗的道理。可今年却与往年大不一样。父亲脸色严肃,目光忧郁,与过年喜庆的气氛不协调。柳屏山以为父亲劳累,身体不适,并不敢多问。父亲的穿戴,也让他感到诧异:虽然他仍然穿着拱璧纹饰深绛色绸缎长袍、古铜色六合同春团花羽缎马褂,青缎子小帽,蓝珊瑚帽正。但是,帽子顶上的红珊瑚珠子却拿掉了,帽檐上还箍了一圈白布,将帽正盖住。柳屏山正在疑惑,只见父亲关闭祠堂门户,屏退仆人,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个,柳树青命令道:
“跪下!”
父亲的声音忽然苍老起来。
厅堂正中墙壁上高悬祖宗的神像。厅堂灯火辉煌,和往年大不一样。往年祭祖没有白色的孝帽和一身孝服,祖先的神像上面没有黑色的绸花,两边没有长长的黑绸飘带。柳屏山心里万分诧异,更多的则是压抑。
柳屏山跪在父亲的后面,只听父亲说道:
“你过了年就十八岁了,应该让你晓得咱们家的历史了。”父亲的声音悲怆,与过年的喜庆气氛极不协调。这让柳屏山大为震惊。
“你晓得我家祖上是做什么的吗?”
柳屏山回答:
“回禀父亲,我家世代盐商。”
“做盐商之前,祖上做什么?”
“孩儿不知,请父亲恕罪。”
“你晓得我家祖上姓什么吗?”
“……”柳屏山心里一冷,父亲提出一个让他做梦都想不到的问题,他开始怀疑自己正在做梦:一切都那么荒诞,祖宗画像上的黑绸花和两边垂下的黑色煅带;父亲说话的腔调和问话的内容。为了验证是否在梦里,他回答:
“孩儿不晓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都陌生。
柳屏山疑惑:因为祖上姓柳,我家依然姓柳,这连三岁孩子都应该晓得,父亲为什么要问这话?
他听见父亲说:
“我家不姓柳,姓刘。”
跪在地上的柳屏山浑身一震。
“老祖宗叫刘秉正。”
柳屏山抬头,闪光的红烛格外明亮,烛光照耀着那庄严的神像,他凝神瞻仰老祖宗神像,分明是一副六尺宣纸工笔彩绘的祖宗像。
这是一幅文官的坐像。画面上端坐的老者是正二品的官阶。头上顶带花翎,朝冠为镂花金座,中饰一小红宝石,上衔镂花珊瑚。身穿石青色朝服,方形的补子上刺绣着锦鸡图案。紫貂披领,熏貂袖端。朝服两肩及襞积之处织着五爪行蟒,下幅八宝行水,威风凛凛。
老人面貌清癯,一部银白的胡须飘洒胸前,看上去很是潇洒。老人的眼睛有神,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样子,然而,睿智中透着一种淡淡的凄然。
不知为什么,看到画像,柳屏山心里感到沉闷,仿佛还有恐惧。
去年祭奠时老祖姓柳,前年祭奠时仍然姓柳,今年就姓刘了,而且讳为刘秉正。
柳屏山晓得,雍正朝有一位刘秉正,被皇帝杀头,但他怎么也不敢把自己的祖先和那位大名鼎鼎的刘秉正联系在一起。
父亲沉痛地讲述:
“我刘家祖上原籍安徽安庆府桐城县状元桥,村子前有条小河,河上的一座石桥叫状元桥。石桥本是我家出资修建的,当年我家祖上中了个头名状元而得名。我家四世三翰林,传到老祖刘秉正,因为老人家才学渊博,被朝廷封为太子太保,刘家有一横幅,是当朝工部尚书凌可雄所书,那振聋发聩的七个大字是:‘老王之友少王师’,这空前绝后的荣誉,刘家一度引为自豪。万没想到,只因这几个字,受到株连,惹了杀身灭族之横祸。当年老祖宗刘秉正已经七十一岁,与工部尚书凌可雄交厚。原来雍正年间,工部尚书凌可雄因作《通鉴论》而获罪,论中谈到一国之君主,有曰:‘人愈尊,权愈重,则身愈危,祸愈烈。盖可以生人、杀人、赏人、罚人,则我志必疏,而人畏之者必愈甚。人虽怒之而不敢泄,欲报之而不敢轻,故其蓄必深,其发必毒。’甚至发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的议论。凌可雄后来被奸人告密,将他的书稿送到雍正皇帝御案,雍正阅后,龙颜大怒,下诏刑部,将凌可雄祸灭九族。又因凌可雄与与刘家父子过从甚密,刘家亦被处以灭族之罪,雍正七年,六月望日,以刘秉正为首的全家老幼尊卑一百一十七口均被斩首。上天有眼,恰逢老祖宗刘秉正的三子,刘宏祚大人去江西探亲,侥幸免于死难。刘宏祚大人在归家途中,听到家里横遭大祸,吓得心惊胆破,仓皇逃走,后来流落到这玉桥镇。不敢道出真姓,与刘字上,只留卯金刀之卯,左边加一木字偏旁,改刘姓为柳……”
柳屏山听得毛骨悚然,父亲已经泣不成声,他唏嘘一阵,接着说道
“柳家开始的两代人,惊魂未定,只求苟延残喘,不求富贵发达,因而只埋头务农。后来到了你高曾祖大人讳德珲那一代,就冲出了玉桥镇,大人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匡时之略,他只身到扬州经营盐业。柳家经营盐业三代,声镇江南。但是,不论务农还是经商,柳家永远不忘文字狱带来的彻骨之痛,刻骨铭心,世代相传。柳家的男孩,从小必须认真读书,读书的目的却不是追求功名,每一代人都受到严格的灌输。男孩子长到十八岁,在大年夜里,做父亲的率领孩子在老祖宗神像前顶礼膜拜,给惨死的一百一十七口人跪拜磕头,然后由家长讲述文字狱血泪史,教育后代绝对遵从祖训,杜绝仕途。柳家每一代长辈故去,必有遗嘱,祖祖辈辈遗训都是:后代人只许读书,不许科考。”
…
第三章贴白(4)
…
当下,柳树青对柳屏山说:
“柳家的传统是永远不许求功名!”
祖先的画像高悬壁上,好像泡在血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