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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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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放了她的理由,却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也不是因为她是达春的女儿。而是因为,林琦认为,铁木真、忽必烈、达春等塔娜心目中的英雄夺人妻女,是未开化禽兽;而汉人不是,他们是有数千年文明传承的人,不做衣冠禽兽才做的事。

    在塔娜原来的意识里,蒙古人是第一等英雄,打遍天下无敌手。南人是最下等奴隶,卑鄙,无耻,懦弱。嘴巴上的话说得一个比一个漂亮,做事一个比一个阴险下流。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想法正确,而那些大儒与名士奴颜卑膝的作为,也的确印证了她的判断。

    但是在林琦和西门彪的面前,她突然发现,自己错了,他们堂堂正正,说到做到。并且在他们眼里,自己和自己的族人,是野蛮、蒙昧、茹毛饮血代名词。

    “野蛮和高贵,都是人的行为,不是人的血统!”对着众人,林琦如是说。

    这极大伤害了塔娜的自尊心,在其后的几天里,她想方设法激怒林琦,激怒西门彪,希望他们能杀死自己,收回这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于施舍。

    而这对为了如何处置她曾经吵架的兄弟,居然不肯上当。一个领兵下山,飘然而去;另一个,任自己百般挑拨,只说了一句,“战场不是女人来的地方,做女人,就要在家相夫教子。只有男人都没本事了,才让女人上战场。也只有未开化的野人,才从女人肚皮上找尊严!”

    她嘲笑对方屠杀俘虏,手段不比蒙古人慈善。林琦自是反问,到底谁请蒙古人来的江南?

    她申辩蒙古人南下,是因为大宋朝廷腐朽懦弱,贾似道专权误国。而林琦一句,“我们大宋朝廷腐朽,是我们大宋自己的事情,自然有宋人忠义之士自己解决。一个人家里出了乱子,不能成为强盗趁火打劫的借口!”噎得她哑口无言。

    非但林琦如此,连负责监视她的破虏军小兵,眼神里都将仇恨变成了骄傲。终日高扬着下巴,仿佛对着的是一个没有脑子的白痴。

    这种受歧视的感觉,让她疯狂。云端和地狱身份的对比,让她慢慢睁开双眼开始观察,观察罗霄山中的一切。

    通过观察,她发现,这里的将士,和蒙古军是完全不同类的一种人。他们身上,比蒙古武士少了一点凶悍,但多出几分自信。他们身上,没那些南人大儒身上的奴颜婢膝,而是带着一种直视一切的自尊。

    在罗霄山中,塔娜听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平等。这和她族中,那种英雄掌握一切,其他人皆为英雄的爪牙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同。这一切让她很好奇。可没等她真正理解其中的内涵,文天祥的信和达春的赎金都到了。林琦放了她,并且怕有人心怀不满,路上将她截杀,亲自送她出了山。

    “好了,这是罗霄山另一侧,前方不远,就是安福,你父亲的人在那里接你。顺着水路可以去吉州,然后乘船去赣州,一路上都在你父亲的控制范围内!”

    林琦看看塔娜苍白的脸,笑了笑,不跟这种蛮族女子一般见识。

    “多谢!”塔娜摇摇头,压住心头的怒火和纷乱的思绪,从牙根深处挤出了细若蚊蚋的一个词。分别在即,恨也好,怒也罢,毕竟要说一句客气话,否则走了之后,这个南人将军眼中,自己恐怕永远是个不知道礼节的蛮族。如果这不是在江南,而是在草原上,被人知道知恩不报,也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不客气,回去劝劝你的父亲,约束部下,少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来等你们退出江南了,流落在各地的族人日子也会好过些。”林琦淡淡地回应,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今天的涵养出奇的差,只要说话,就喜欢带上几分讥讽。

    “嗯!”这一回,塔娜破例没有还嘴。咬着下唇,想了想,忠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哪天将军落魄了,可以到我家来喝碗奶茶。塔娜将待以贵客之礼!”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客气的告别词了,罗霄山中这股山贼很快就要面临灭顶之灾。在军中滚打多年的塔娜能看出这片山区的重要性。张弘范带兵五十万剿灭残宋,必须下狠手剿灭山区的匪患。否则,大军的粮道时刻都在林琦的威胁之下。而林琦麾下这千把人,纵使士气再高,毕竟人数太少,当不得大军倾力一击。

    如果有一天,面前这个将军落魄了,自己一定会像他对自己一样对他。将他加到自己身上屈辱一一归还,但要保住他的性命。望着林琦英俊的面孔,塔娜默默的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升起这种愚蠢的想法,并且,好像还带着几分期待。

    “如果哪天,令尊和蒙古人退回了漠北。小姐可到我家品茶,在下将倒履相迎!”林琦拱拱手,似笑非笑。

    突然间,为自己荒唐的想法而内疚。如果有那么一天,蒙古人被打回了漠北,自己是不是可以去看看这个古怪的女子呢?真如她所说,去喝一碗奶茶?可明明自己应该对其充满仇恨才对,难道真如弟兄们所指责的那样,自己是被美色迷惑了双眼?

    倒履相迎啊!塔娜终于等到了一个自己希望的友好词汇,读过几天汉人书的她,知道这是对朋友的欢迎词,虽然这个词从林琦嘴里说出来,依然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

    满意地点点头,心里的怨气一点点消散,瞪大灵动的双眼问了一句,“江南茶好时,不知将军家在何处?家中几人?”这两句,却是地道的江南语言了,只是从塔娜嘴巴里问出来,配上无边山色,朦胧中,有点不同的味道。

    “锗山,福建。没人了,先是被索都一把大火,送了族人性命。然后,老婆孩子都被李恒抓了,不知道卖到了哪里!”林琦叹了口气,遗憾地说道。上下打量了塔娜一番,笑道:“你快走吧,每次想起这些事情,我就忍不住想杀了你…”

    塔娜笑了笑,摇头。压住乱乱的心情,皮靴轻轻磕动了马腹,前行数步,又带住了马头,转身说道:“将军此后小心些,张弘范带兵,五十余万。你正堵在他的粮道上,最近又毁了他的军资,让他未曾出师,先折锐气!”

    此话何意?林琦一愣,信口答道:“我江南百姓何止五百万,五千万!”

    说完,拨转马头,向来路上奔去。

    塔娜笑了笑,目送着林琦的战马跑远,转身,慢慢地向山外行。

    自从她知晓自己的情郎战死在邵武后,一颗心里除了恨,就是恨,再容不下其他东西。可现在,封闭的心中仿佛突然进入了一缕阳光,那个白袍将军的身影,就策马在阳光里。

    蒙古人,汉人,真的很重要么,他们都是英雄啊。一边纵马飞奔,塔娜一边默默地想。蓦然抬头,已经看到了江西蒙古军的黑纛旗。

云动 (一)

    云动(一)

    凄厉的号角声在山间回荡,世外桃源般的宁静立刻被打破。随着山风,半绿的新叶飞雪般落下来。羽箭擦过林稍,冰雹一样砸在了山石后面。

    山石后面没有人还击,距离太远,还没到弩箭的最佳射程。几个破虏军士兵受了伤,被人快速抬到了树林中。他们上好了弦的钢弩却留给了战友,一把挨一把,静静地摆在岩石边上。

    “***,来得真快。几乎是前脚接后脚!”都头(百人长)曹二愣从后背锁子甲上拔下羽箭,扔在地上,轻蔑地骂了一句。作为基层军官,他身上的铠甲比普通士兵稍好,是福建那边新运来的明光轻铠,全身都是由米粒大的细链编就,关键部位有大块的龟背型薄钢板,重量没有蒙古罗圈甲那样沉,但对付蒙古角弓的远射,是再好不过。只要不是射巧了,两百步外的距离,弓箭轻易穿不透甲链。

    他旁边的队长李土保就没那么幸运了,中午出来巡山,嫌累赘,没穿从醴陵缴获来的罗圈甲,只披了件凉快的纸铠在身上。谁料到半途遭遇到了蒙古军,兜头被人一顿乱射。虽然离得远了,羽箭去势将尽,入肉不深,也没伤到要害处。但屁股和大腿上的几处箭伤还是疼得他呲牙咧嘴。

    “你先爬回老营去。让刘老四给你涂点葯。大热天的,生了疮就麻烦了!”曹二愣关心地看了属下一眼,低声叮嘱。

    李土保抓了把草,嚼了嚼,吐在掌心,抹在了伤口处。一边抹,一边气哼哼地答道:“不成,挨了几下,怎么着我也得捞会本儿来。要不,大伙见我伤在身后,以为我是见了鞑子不敢交手,逃回来的。以后在弟兄们面前让我怎么抬头!”

    “就你***事儿多!”曹二愣低声骂道,背靠着一块凸起的岩石,端起红色联络旗,冲着远处树顶上的观察哨晃了晃。树梢上,响起了几声难听的乌鸦叫,曹二愣耸耸肩膀,把联络旗又放回了远处。扫了在身边扭来扭去的李土保一眼,接着开始教训:“能坚持就靠好,背尽量贴近石头,别乱动。我估计他们还要射几轮才冲过来,鞑子现在也学精明了。不像原来那样,毫不在乎地乱冲一气!”

    “人家原来就很精明,总是羽箭开路。”李土保撇了撇嘴,得意地纠正了长官的一个错误。“我听人家说,是咱大宋官兵见了鞑子,撒腿就跑,才惯出了他们乱冲一气毛病!”

    “是听醴陵那帮降兵说的吧,我就知道他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曹二愣低声反驳,脸上隐隐有点发烧。他是个德祐年间被征入伍的老民军,跟蒙古人打过好多次仗。一接仗就跑的形象,正是当年他们这种勤王义勇的真实写照。

    身边的士兵听到两位长官在大敌当前,还顾得上斗嘴,紧张的心情都慢慢开始平复。山道上的蒙古人远射很有特点,羽箭都是斜射向天空的,在半空中拉一道弧线才会落下来。杀伤力依靠的是密度而不是准确度,所以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大伙慢慢也找了躲箭的诀窍,听到号角响,就尽量找大树和岩石后边靠上去。所以敌军越来越近,弓箭造成的伤亡反而越来越小。

    “啪!”左侧的临时观察哨位上,探出了一面黄色的角旗,迎风挥了挥,快速缩了回去。紧接着,右面,正面,几个曹二愣临时布置的观察点都打出了目标即将进入最佳射程的信号。曹二愣吹了声口哨,一个干净利落的滚翻,带头扑到了攻击位上。

    这些指挥与作战技巧,都是他在百丈岭上跟着教导队那些江淮劲卒学来的。每次都在关键时刻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这次依然如此,透过岩石缝隙,他看见,狭窄的山道上,二十几个北元汉军勇士弓着身子爬了上来,手中圆盾高高举起,把头和胸颈等关键部位遮在盾下面。

    “听我的号令,射腿。”曹二愣大声命令,端起弩箭,屏住呼吸,稳稳地扣动了扳机。随着响翎(一种带着哨音指挥箭),几十根弩箭整齐地飞了出去。爬上来的汉军士兵全部倒地,抱着大腿,翻滚呻吟。身上的重甲在过午的太阳下,反射刺眼的银光。

    “***,穿了柳叶甲,就以为爷爷拿你没办法了!”曹二愣对着山路吐了口吐沫,身体一翻,又躲回了岩石后。刚刚藏好,漫天飞羽又砸了下来,在他他刚才发动的位置砸出一片火星。

    “都头,什么是柳叶甲!”李土保抱着自己的弩箭,一边绞弦,一边问道。

    “就是山路上那几个汉奸穿的那种,金贵得很,一片片的精钢条缀出来的,比你的罗圈甲还金贵。鞑子军中也不多,只有给敢死队身上才配。寻常弓箭压根儿射不进去,当年在临安城外,弟兄们就吃了这东西的亏。”曹二愣一边向观察哨打手势询问山路上的情况,一边介绍。

    临安城外,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大伙拿着竹板弯成的弓,背着树枝削出来的箭去拱卫皇室,保卫大宋的都城。谁知道,城里边的将军们把自己的部下撤去休息,安排民军与元军精锐硬碰。

    一仗下来,血流成河。人家手里提着狼牙棒,自己这边只有天灵盖。不久,谢太后投降,守城的十万大宋正规军束手。听人说,当时光是步人甲,蒙古人就搬走了十几大车。(酒徒注:步人甲,是重装步兵标准装备,重二十九公斤)

    三个观察哨同时挥起了黄色信号旗,一翻身,曹二愣带着大伙又滚上了攻击位。一伙穿着黑甲的蒙古武士冲了上来,目标不是卡死山路的两块巨岩石,而是地上受伤的同伴。没等曹二愣发出鸣镝,令他惊讶地一幕发生了。穿黑甲的武士挥刀,将地面上翻滚呻吟的同伴砍死,然后抬腿踢下了路边的山谷。

    “他们在清道,狗鞑子,对自己人也这么狠!”没等手下弟兄再问,李土保大声解释道,“达春老贼要跟咱们拼命了,嫌伤号会拖延队伍前进速度。所以,重伤者,一律砍死!”

    “他们什么时候把汉人当过自己人,那些汉军是狗,伤了就无法咬人。给我射,把清道的放翻,他们是真鞑子!”曹二愣大喝一声,抬手一弩,将一个正挥刀杀人的黑甲武士射倒。

    岩石上,弩箭齐发。身穿黑甲的蒙古武士纷纷倒地。剩下的几个武士一声呐喊,不退反进,高举着带血的刀冲了上来。

    号角声再次响起,半山腰,几千名元军士兵同时挽弓,放箭。白色的羽毛遮住了阳光。稍顷,头上的天空再次露出,山路两边,每一寸土地上都插满了箭杆,刚割过的麦秸般,密密麻麻的竖着。

    负责清道的蒙古武士被射死了,身上插着不知道从哪一方射来的羽箭,作为代价,曹二愣麾下的一都(百人)弟兄,折了四十几个。剩下的个个带伤,被射中的不止一处。李土保身上有挨了两箭,纸甲已经被血浸透,软软地贴在了身上。

    “狗鞑子!咱林将军刚放了达春的女儿!”李土保一边拔肩膀的箭,一边有气无力地骂道。

    达春来拼命了,所以根本不顾属下伤亡,汉军战士和蒙古军清道者一个样,都是可以牺牲的小卒。

    其实这话对达春而言有点儿冤枉。他来拼命不假,但并不是为了自己女儿被掳走的事情来拼命。在达春眼里,既然自己在疆场上可以掠别人妻女,自己的女儿被人掳走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情。况且醴陵和萍乡出事后的第三天,他就收到了“盗匪”的信,让他以白银十万两赎人。“盗匪”平安收到钱后,自然会放回他的女儿。

    所以,对于塔娜的安危,他并不非常担心。罗霄山中的盗匪来自何处达春心里清清楚楚,既然文天祥和他的破虏军立志和蒙古人争夺天下,就不会轻易做拿了钱不放人的事。那样,他们会被天下英雄耻笑,在蒙古人眼中,轻易毁诺,是比强奸和屠杀更无耻的行为。

    但达春在付出赎银后,随即接到了忽必烈的亲笔信。信中充满了对他这个侍卫出身的将军斥责和失望之语,并且命令他,必须在各路人马集结到前线之前,把罗霄山中的土匪剿灭干净。

    作为忽必烈曾经的心腹,达春知道大汗这次已经对自己手下留了情。蒙古人素重英雄,重战功,对于缕战缕败者不会有同情心,也少有汉人的“三用败将”之说。所以蒙古将军们求胜愿望极其强烈,宁死不肯认输。正是这种风气和习俗,才造就了蒙古铁骑横扫天下的威名。

    达春自己两年来,先失了麾下大将页特密实,又送了索都性命。甚至让张世杰死灰复燃。虽然在局部战斗中不乏小胜,但在整个灭宋大局上,可谓是缕战缕败。眼下所有的罪责都让汉人刘深跟顶了黑锅,但是达春明白,自己的责任是逃避不了的。否则,大汗就不会弃自己在一旁不用,而调汉将张弘范总领五十万平叛大军了。

    所以,接到忽必烈信后,达春立刻安排心腹将领严守江西到福建和广南东路的各个关口,以防宋军偷袭。自己亲自点了一万蒙、汉精锐,在一百多名当地新附军的指引下,分两路摸进了罗霄山,沿途发现可疑人物,全部格杀。

    此番进山,不将罗霄山内破虏军游骑剿灭,达春誓不回师。所以上来就是拼命的打法,以人换人。他吃准了,破虏军在罗霄山中这支人马不过两千,一命换一命的话,半月之内,元军即可获大胜。

    眼下天气初热,战场上受了伤的人,抬下去也难以医治,与其看着他们在病榻上呼喊挣扎,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另外,带着伤兵,也会影响到将士们推进的速度和士气,不利于山中作战。

    这倒不是残忍不残忍,蒙古军打仗,向来只问结果不问手段。只要打赢了,那些勇士们的牺牲就值得,后世的蒙古人和长生天,会永远记得他们的热血和战功。

    号角声又起,二十几个身披重甲的元军步卒斜举着巨盾,提着弯刀,顺着山路上前。即使明知道一旦被敌军弩箭射伤,自己必死。即使知道自己这二十几个人未必有人能活着坚持到大军夺下不远处这个山间要冲,士兵们还是步履坚定,根本没有丝毫胆怯和犹豫。

    风萧萧地刮起来,吹得山下的羊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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