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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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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当时的浙东宣慰使陈岩仗着皇帝的宠信,强行命令各地将领出兵福建讨贼。兵马还没聚齐,他就被人击杀在巡视的路上。事后朝廷认定此案是破虏军的探子所为,但明白人都知道,如果不是范文虎刻意削减陈岩的护卫,破虏军探子没那么容易得手。甚至有人坚信,所谓破虏军探子根本不存在,陈岩之死,就是范文虎亲的亲信所为。

    纵使心里再不满,田凤鸣也不敢离开范文虎的大营。两浙各地被破虏军搅成了一团乱麻,山贼流寇四起,攻四处攻城掠地,杀官吏,开府库。对为蒙元做事的汉官,一律杀之而后快。如果离开了新附军,田凤鸣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听见第二天的鸡叫。

    正在心里自叹苦命,读了半辈子书,好不容易熬上了个地方大员,却又逢乱世的时候。突然间,田凤鸣又听见了马蹄声响。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向远方望去,只见几个斥候接二连三地跑了回来。

    “报,启禀大都督,萧鸣哲部渡过瓢溪水,在瓢溪东岸扎营休息。李兴部退入庆元,关城落锁!”斥候大声汇报着,眼中充满对休息命令的期待。

    庆元城距此大约十里之遥,即使大伙今晚能兵临城下,也没力气攻城。瓢溪距此不多不少,恰恰也是十里。大伙千辛万苦赶过去,也提不起精神渡水。“累死了!”几个士兵们懈怠地放下武器,乱哄哄地议论道。根本不管大都督就在不远处,可以清晰地听见大伙的抱怨。

    仿佛看出了斥候的心思,体贴下属的两浙大都督范文虎大声命令,“传令下去,找高坡扎营。伐树烤火,明天一早,继续追击,把破虏军赶出两浙!”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响起了一片欢呼,“都督英明!”“都督仁慈!”“都督神武!”操着各种口音的马屁声有如潮涌。士兵们扔下刀枪,卷起旗帜,撒羊般散了开去。

    马背上的范文虎四下挥手,很享受周围的欢呼声。这是他的家底,他的部曲,谁也甭想谋了去。至于朝廷和破虏军怎么打,张弘范那边抓没抓到小皇帝,那是别人的事,与两浙无关。

    追破虏军?笑话,破虏军是那么好追的吗,反咬一口怎么办。朝廷从来就没给新附军发过饷,补充过器械,万一将士们战死了怎么办?拿什么补充?范文虎清楚的知道,有了麾下这二十万人,才有自己大都督的位置,没有了士卒,自己什么都不是,早就像牌位一样挂满灰尘了。

    “都督…”田凤鸣近范文虎,欲言又止。

    “田大人有何指教啊,莫非觉得本督处置不妥么?”范文虎眉头微微一皱,脸上依然是笑容,但是这种笑容却令人头皮发炸。

    “不敢,不敢,卑职只是想过来跟都督打个招呼。”田凤鸣脖子一缩,陪着笑脸答道。想说的话全给憋回了肚子。本来,他想提醒范文虎一下,两支后撤的破虏军动作反常,照理说,崖山被张弘范所困,他们欲前去解围,应该日夜兼程才对,没理由一天只行四十里。况且从破虏军以往的表现上来看,他们的行军速度可用疾如火,迅如风来形容。这般走走停停的,明显是有所图谋。

    “田大人是担心敌将别有所图对不对?”范文虎看见田凤鸣对自己敬畏的样子,心中觉得有趣,说话的语气愈发张扬。“本督与文天祥是旧识,知之甚深。此刻,他才不会去援救崖山,故意缓缓撤兵,不过是拖延战机,保存实力而已。所以,本督亦不能将其逼得太急,免得他情急之下,反咬一口。反正眼下他已经是苟延残喘,待张弘范大人东下福建之时,本督再派重兵,竟全功与一役就是。”

    “是,是,都督英明!”田凤鸣装出一幅受教的样子答道,心里却对范文虎的话好生不以为然。

    战报上说,张弘范已经把残宋行朝困在了崖山,不日可将残宋彻底消灭。可以想象,宋主一亡,会给破虏军上下带来多大震动。趁此机会,张弘范、达春汇集四十多万大军攻入福建,必然会势如破竹。范文虎那时再抖威风,不过是趁火打劫一番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本事。

    正在他腹诽范文虎刚愎时,听眼前这位两浙大都督又自顾说道:“至于田大人担心敌将有什么图谋,也并非无一点儿道理。这样吧,本帅拨你五千兵马,向东三里别立一营。如果敌将前来袭击,咱们就一举把他歼灭,如何?”

    “下官,大都督…”田凤鸣语无伦次地答道。肚子里将范文虎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此刻范文虎本部带着不下十五万兵马,却让他领五千人去东向扎营。说是与大营遥相呼应,实际上,是给大营外围,加了一道防护。退往宫山的破虏军不来则已,若来,第一件事就要攻打自己的营寨。到时范文虎等自己与破虏军斗得两败俱伤时再赶过来,拣一个现成便宜。至于自己这个诱饵的死活,估计根本没人会放在心上。

    “怎么,田大人怕了吗?难道咱二十万兵马,能怕了他两万破虏军不成!”范文虎皮笑肉不笑,逼视着田凤鸣的眼睛问道。

    一道寒气扑面而来,刺得田凤鸣登时矮了三寸。望着范文虎那刀一样的目光,他觉得浑身发冷,被雨水透了的长袍贴在身上,仿佛结了冰了般,扎得骨头生疼。咬咬牙,把心一横,大声答道:“下官听命,今晚一定忠于职守,誓死护卫大都督安全便是!”

    “如此,有劳田大人!”范文虎从亲兵手中抽出一支令箭,亲自交到了田凤鸣手里。看看对方吓得白中透着死灰的脸,心中大乐。暗道:叫你还敢在背地里指摘本都督的不是,想逞英雄么,吓死你这书呆子。

    一口恶气出完了,范文虎却不敢真的葬送了这个新任的浙东宣慰使。田凤鸣是文官,跟着他在军旅中混,实在是万不得以。如果真的被人袭营杀死了,皇帝追究下来,两浙新附军中少不得有人要出来承担责任。想到这一层,范文虎又从亲兵手中拔出一支令箭,大声喊道:“铁雷,上前听令!”

    “末将在!”人群中闪出一个高大的黑脸汉子,扯着嗓子答道。不像其他新附军将士那样满身泥浆,邋里邋遢。此人混身上下收拾得极为齐整,黑盔,黑甲,护胸钢板擦得铮亮,半点泥星都不沾。虎背,熊腰,胯下战马和人一样,膘肥体壮。伸出右手来接范文虎的将令,左手里,却自始至终提着一杆长矛,时刻都可以刺出去,夺人性命。

    “你带本部三百契丹武士,跟着田大人,保护他的安全!”范文虎仿佛很满意麾下悍将的表现,笑着命令道。

    “是,末将誓死保护田大人!”被唤做铁雷的将领收起将令,策马远离。跑出几百步后,举矛一呼,立刻有一队身穿罗圈甲的武士从人群中涌了出来。与身边的其他新附军士卒不同,这些人衣甲鲜明,骨骼高大,一看就知道是十几万大军之中的精锐。

    “田大人,这是万岁钦赐给本督的契丹铁卫,共五百人。本督拨一半给你。如有不测,这三百人个个可以一挡十,护得大人安全!”

    契丹族武士一直有骁勇之名,女真灭辽后,对契丹人颇为忌惮,曾想尽各种办法控制其族人数量,针对契丹人的,时间长达一个月以上的大屠杀见于史书多次。铁木真在草原上崛起后,契丹人为了复仇,纷纷赶去投靠,在灭金战争中居功至伟。他们强大的战斗力引起了蒙古大汗的猜忌。为了分散契丹人的力量,同时也为了拉拢有功之臣,历代大汗经常把赏赐契丹部曲,作为对武将的一种极高级的奖励。蒙古将领们也喜欢这些身形远比蒙古人高大,体魄和蒙古人一样强壮的战士,每每以麾下拥有多少契丹侍卫而自夸。范文虎一次拿出三百契丹武士来保护田凤鸣,的确算得上是大手笔。(酒徒注:后契丹族整体消亡,与其族人善战有很大关系。)

    “如此,多谢大都督!”田凤鸣见范文虎的确拨了军中精锐给自己,胆气稍壮,低声道谢,领命,点齐兵马,殃殃而去。

    他是文官,知道自己的真实斤两,所以也不敢去得太远。约摸着离开范文虎大营两里左右就止步不前,择了块地势稍高的土丘扎了营,把三百契丹武士的营帐,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中军帐外围。

    好在那契丹将领铁雷被人差遣惯了,并不因为田凤鸣胆小而违抗他的命令。与几个新附军将领配合着,把整座大营扎得滴水不漏。看到这种情况,田凤鸣心中的恐惧又减少了几分,脊背上不再冒冷汗。吃过晚饭,装模作样的巡了一次营,便早早的躲入了自己帅帐中。

    此刻细雨已停,四下里蛙声如雷。田凤鸣心想着到了浙东之后,在范文虎这里受到的种种委屈;想着还要花多少银子打点,才能买通阿合马大人,让他给自己调到一个安稳处上任;想着年少时治国平天下的豪情壮志和现在仰人鼻息的现实,倦意渐渐上脑。迷迷糊糊睡了不知道多长时候,正梦见自己一路加官进爵,位列三公,封妻荫子的当口,猛然间听到有人在耳边大声喊道:“田大人,醒醒,敌军劫营!”

    “劫营?”听到这两个字,田凤鸣一跃而起,睡意登时散到了九霄云外。一边手忙脚乱地向身上套铠甲,一边结结巴巴地问道:“牵,牵本官坐骑,快,敌军,敌军,离,离中军,多远?”

    “大营处传来火光,敌军劫了大都督营寨。何去何从,请田大人明示!”契丹武将铁雷上前一步,躬身回答。

    “且待我看!”田凤鸣听到敌军不是针对自己,心中的畏惧立刻被羞愧所取代。推开众将,大步出帐,举头向西看去,只见白日范文虎扎营处火光熊熊,黑夜里,也不知道多少人马在混战。

    “田大人,我等接下来该怎么办?”一个新附军上千户走到田凤鸣身后,躬着身子问。

    “敌,敌军来了多少兵马?”田凤鸣望着远处的火光,颤声问道,不知道该如何决定是好。白天讥笑范文虎消极避战,待轮到自己头上,才发现,出战的决定如此难做。

    “末将不知,敌军未发现我等在此。所以绕过我等,直接劫了范都督的本营。我等是否前去救援,请大人示下!”几个新附军将领同声答道,满面真诚。契丹武将铁雷甚至跳上了马背,只待田凤鸣一声令下,即率部杀出营门。

    远远地,传来了几声手雷的爆炸声。田凤鸣心里一哆嗦,眼神不断向四下飘。土丘下荒芜了的水田里,野稻子已经长得像人一样高。隐隐约约,几十点蓝色的火焰在稻杆间飘荡,不知道是萤火虫,还是无人掩埋的腐尸飘出的鬼火。

    二里外,范文虎本营的处的火光越来越亮。滚滚黑烟间,不断有旗花火箭拖着亮丽的焰尾自天空滑落,那是范文虎发出的,命令诸军向他靠拢的信号。

    “大人,到底怎么办,您倒是说句话啊!”穿着新附军上千户服色的将领大声催问。中军帐外,几千士卒整好了队,黑压压站了一大片。

    几个低级军官用眼神相互沟通着,嘴角间,隐隐涌出几丝带着嘲讽的笑容。

    刹那间,朝廷的恩德、范文虎的傲慢、还有为官的职责,在田凤鸣心中反复交战。把心一横,他飞身跳上战马,从腰间抽出宝剑指向苍穹,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范大都督对尔等有恩,危难之时,我等岂能见死不救…”

    所有将领愣了一下,面孔上浮现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此刻敌暗我明,局势凶险。众将火速随我向北出击,然后转道西向,在龙泉溪下游搭建浮桥,接应范大都督回撤!”

    “是,大人!”铁雷等将领大声领命,哭笑不得地带着队伍“杀”出了营门,避开西侧范文虎的大营,向北“杀去。”五千人马偃旗息鼓,顷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二里外,火熊熊地烧着。范文虎的帅旗在火光中轰然而倒。

第一章 劫(三)

    李兴弯弓,搭箭,一箭射落范文虎的帅旗。紧接着,把大弓扔进贴身侍卫怀里,从背后抽出马刀,纵马突入敌军当中。

    几百名骑兵跟在他身侧,策马挥刀,如虎如羊群般,从混乱不堪的新附军当中踏出一条血河来。

    文天祥给李兴和萧明哲的将令是,缓缓撤回福建,寻机歼灭敌军一部,打痛范文虎,让他在接下来的福建保卫战中无所作为。经过与参谋人员商议后,李兴和萧明哲发现这项任务完成起来有点儿难。难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新附军的战斗力强大,而是因为范文虎这个人,根本不能以常理来衡量。

    简单一点儿说,这个先是靠做了人家女婿换来大宋军职,然后把长江防线拱手卖给北元的范大都督,根本不认识羞耻二字。只要你不把他的命要走,不把他所依仗的万余核心的部曲打光了,他就像个苍蝇般,没完没了地纠缠你。无论打多少次败仗,损失多少人马,他都不会在乎。打了败仗,他会向上边报告,说是战略撤退。损失了兵马,他会从当地百姓中“补充。”核心部曲中随便派出几个士兵来,就可以抓到数十百姓。原来的士兵就可以升官为百户,千户,两浙新附军人数就会迅速恢复原状。靠这个办法,范文虎在临安战败后不到二十天,就把在临安城下损失的几万人马“补充”了回来。两浙的几番恶战,张唐、杜浒、李兴、萧明哲四部,每部消灭的范家军都不下两万,但范文虎麾下依兵马加在一处,依然是二十余万,只多不少。

    这二十万人数是他富贵和功名的根本,有了这个数字,范家才能坐稳两浙第一豪门的位置,他范文虎,才能保证在忽必烈眼中地位不倒。至于临时抓来的,自备兵器铠甲的百姓有多大战斗力,范文虎不在乎,他也没打算真的凭着这些人和破虏军硬碰。他只打算在元灭宋的最后一战中,赶上去打打外围的太平拳,从厚厚的功劳簿里分几页出来,给自己的官位下垫几块镀过金的砖头,给自己子孙,留一些可以让元庭重视的功绩。

    所以范文虎跟在回撤的破虏军身后,不战,也不走。破虏军停他就停,破虏军撤离,他就尾随前进。偶尔破虏军反击,范文虎立刻壮士断腕,扔下一部分非嫡系士卒,断然后撤,决不给萧、李两人留下和自己碰面的机会。

    李兴和萧明哲反复核计,制订了一条颇为冒险的计策。先分兵撤离,然后各自掉头回杀,避开范文虎布置在外围的警戒人马,直扑他的中军。如果范文虎布置在外围的警戒人马对他忠心不二,发现情况后迅速回援,破虏军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不得不放弃范文虎,从重围中突出去。如果范文虎布置在外围的警戒人马不敢回援,或者回援动作稍慢。两支破虏军就可以做一次钳形配合,击溃范文虎的中军嫡系,让他短时间之内恢复不了元气。

    参谋们根据新附军的士兵作战力,军械铠甲配备情况,行军速度和范文虎的扎营习惯等情报,很快敲定的行动细则。破虏军中没有久经沙场的名将,注定他打不出官渡之战、淝水之战这种一战定乾坤的决定战役来。但这也让破虏军上下对将领个人智慧的要求降到了最低,不会奢望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传奇。而是踏踏实实地,协助参目人员将一些战争的因素量化,带入布局谋划当中。例如后勤补给的计算,敌军人马中老兵人数和新兵人数的分别统计,强弩、硬弓和重甲在敌军中的配备情况等。根据这些情况,再制订出相应的计划来,供主将选择。

    如此,一旦行动展开,除非自己这一方主将过于白痴,或者敌方将领是个盖世英才,否则,结果都不会太出乎人的预料。

    显然,范文虎不是什么名将。他老老实实地按自己的习惯扎了营,也按自己的习惯,在中军外围,南方和东方两个方向布置了外线营寨。唯一的变化是,今夜他放在东侧外围营寨的主将是田凤鸣这个文职,而田凤鸣发现中军大营被劫的情况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走。

    田凤鸣一逃,萧鸣哲这路破虏军立刻没有了后顾之忧,一直负责监视东侧敌军行动,并量力进行阻击的斥候们,立刻在空中打出了相关信号。萧明哲看到信号,马上对战术做出调整,全军扑向范文虎的后路。

    后阵一乱,已经被李兴冲得焦头烂额的范文虎立刻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在他眼中,对面不远处那个呼喝酣战的宋将简直就是个莽夫,作为一军主帅,不在后阵擂鼓助威,监督麾下将士冲锋,而是提着把血淋淋的刀冲在最前头,专往新附军的薄弱之处杀。片刻之间,范文虎布置的阻击阵地已经被他突破了三重,每一次突破后,他都立刻拨转马头,利用战马的冲击力,将这一层新附军分隔成碎块。然后,破虏军步兵就会排着队杀过来,将不肯放下武器的范家军一一格杀。

    “发火箭,令左营和右营人马向中军靠拢!契丹铁卫,准备出击!”范文虎低声喊道,同时向身边的亲兵使了个眼色。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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