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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光 作者:宋安娜-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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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周,王大均的态度来了个180度的转弯,他怒气冲冲,闷头不语,手脚却出奇的重,茶壶茶碗乒乒乓乓,吃饭用的4只小凳儿,10年来都是那样整整齐齐摆在餐桌下边,他一股子邪火冲头,二话不说,抬脚就给踹得七颠八倒。他故意要激怒宁虹影。他穿着一双泥鞋在地毯上乱踩,把臭袜子搭在沙发扶手上,出其不备,让她摸了个正着。她无意与他争执,只是每晚看戏回来得更晚。她等他回房,如果他还在客厅里玩扑克牌,她就小寐一会儿,等他回房睡下,她才慢慢地起来,慢慢地收拾。她扶正4只小凳儿,扫去碎碗碴,用吸尘器清理地毯,然后把他的臭袜子连同垃圾一起倒掉。她只在袜子问题上对他作了一个小小的惩罚,并做好他会发作的思想准备。她默默地做这些事,让房间整洁如初,她再睡下时已经是后半夜了。第二天早上,他不提袜子的事,她也不提,他们一言不发,各自上班。只是,他换了一双新袜子。 
  第三周,王大均又换了一个人。他和颜悦色,他文质彬彬,他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他打扫房间,厨房和卫生间的瓷砖被他擦得光可鉴人,客厅里更是窗明几净。晚上,他不再玩扑克牌,也不再抽很多的烟,估计宁虹影快回来了,他就打开窗户,把烟气赶出去。他甚至准备了夜宵,烧一小锅水,煮一打元宵,在餐桌上摆两副碗筷。 
  自从分居以后,他们很少在家吃晚饭,宁虹影不能忍受一如正常夫妻对坐着吃晚饭的那种状态。她尽量不在晚饭时间回家,常常是在办公室里泡一包方便面或拎上一袋饼干,就赶往剧场。 
  可这天晚上他准备了夜宵。   
  像10年来许多这样的晚上。夫妻做得久了,会有很多默契,行为和肢体都会成为语言,蕴涵着不为外人知的暗号。宁虹影当然明白夜宵意味着什么。   
  宁虹影在自己的那副碗筷前落座,伴随着她落座的身姿,有一声长叹悠长地坠落在她内心的最深处。   
  他们开始聊天。许久没有这样对坐聊天了。她聊当晚的戏,他聊女儿妮妮。他非常小心地聊着,每说一句话都会注意她的反应。渐渐地她不再讲话,只听见他的声音。他在讲妮妮3岁以前的事情,怎样学步,怎样胆小。讲到好笑的地方,他轻轻地笑,然后立即去看她的表情。她也轻轻地笑笑。那些时光多么美好,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     
  吃完夜宵,宁虹影把碗筷端到厨房去洗。洗洁精的泡沫在她手上开出膨大的花朵,柠檬的芬芳弥漫满室。她把手泡在温水里,愣愣地,呆立了好半天。王大均倚着厨房门框,两臂交叉在胸前。他穿了一条牛仔裤,牛津布在他的两腿之间勾勒出强劲饱满的线条。他很强健,他也深知这一点。他们都不说话,她不回头,但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像火一样灼着她的脊背、腰身。她踮起脚,从碗橱里摸出一瓶备用的洗洁精。一只小锅两只碗,她没必要用这么多洗洁精,也没必要用这么长的时间,但她反反复复地洗着。 
  卫生间传出流水声。王大均在洗澡,一边洗,一边哼着歌,流水的声响大,听不清歌词。他三把两把擦净身子,头发还在滴水,便披上睡衣跑出来。   
  宁虹影已经进了自己房间。   
  〃虹影,开门,开开门。〃   
  门从里边反锁着。   
  〃别闹了,我们别闹了,好不好?〃   
  宁虹影坐在床上,双臂绕膝,把头埋在臂腕里。〃都是我的错,行不行?把门开开,啊?〃   
  两行清泪缓缓爬过面颊。她也有错。她不懂得爱情,从来就不懂得。但她却走进了婚姻。婚姻是一本最难读懂的书,而爱情恰恰是卷首的题记,它统领全书,读懂了它,整部书中的难题便迎刃而解;婚姻还是一片荆棘丛生的莽林,而爱情恰恰是一把火炬,只有高擎着它的人,才能披荆斩棘,开出一条通往幸福的路。 
  她的爱情在哪里?是从未有过,还是无意中丢失了?   
  〃宁虹影,你到底开不开门?告诉你,你还是我的老婆!〃   
  王大均失去了耐心,怒气冲天地砸着门。   
  太晚了,明白了这一切,已经太晚了。也许王大均并没有错,换一个人,会很和谐。但是宁虹影不行。她不能在经历了那一晚之后,再与他同床共枕;也不能在经历了那一晚之后,再与他像10年来那样共同生活。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不停地问着自己。王大均越来越猛烈地砸着房门,她一头扎进被子里,用棉被堵住耳朵。 
  突然,房门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猛撞了一下,哗,满满一桶凉水泼到门上,地板上顿时清水横流。      
  人之初的馨香   
  我怎么办啊?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孤立无援,连一个可以求教、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她想到韩其祥,但他们从来不谈家庭生活,特别是在〃老地方〃,在韩其祥说了那样的话之后,她更不能对他讲了。 
  从〃老地方〃出来,宁虹影与韩其祥之间真的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他们照常聊天,通电话,他是她的主任,布置采访任务,安排工作,也照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是,凡是发生过的,都不会不留痕迹。韩其祥更频繁而主动地打电话给她,在走廊里遇见,必会站住说一会儿话。宁虹影也尽力找回原来的感觉。彼此都在掩饰,让〃老地方〃的那一幕快点过去。 
  静下心来的时候,宁虹影将自己与韩其祥交往的情形,一幕幕在眼前重映。没有,她从来也没有为他而心跳。与他在一起,她轻松愉快,但从不热血沸腾,即使谈得很投机,思想碰撞出火花,他们的眼睛被这火花照耀得闪闪发亮,他们兴奋得大叫,快乐得大笑,她的心也从不狂跳,她只是更轻松,更愉快。 
  而她第一眼见到成功,心就被他击痛,至今还在为他心跳。   
  想明白这一点,宁虹影如释重负。她将自然而坦然地重新面对韩其祥,正视自己的心,也正视他的心。   
  想明白这一点,宁虹影对自己说,一定要找到成功。   
  但她一整天都没拨打那个电话号码。   
  这天是周末,她该早一点下班,到寄宿学校接女儿回家。街上行人比平时多了些匆忙,都急着往家赶,就连开车族也没了往日的潇洒,一个个争先恐后,喇叭按得震天价响。红灯。宁虹影左手握方向盘,右手伸进拎包,手指触到了移动电话。她的手指在移动电话上摩挲,麻酥酥的触电感通过指尖掠上右臂。她闭上眼睛,心又一次扑通扑通乱跳。绿灯。一辆尼桑在她的车后疯狂地大叫,她只得重新上路。    
  妮妮在校门口早就等得不耐烦,远远看见红色捷达,张开小手,像小鸟似的扑了过来。妮妮刚7岁,圆圆的脸,齐眉的刘海下,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脸蛋红扑扑的,两片娇嫩如花瓣的小嘴唇,一天到晚唧唧喳喳,一刻也不停休。同事们说,妮妮的模样活脱儿一个宁虹影,可这好说好道的脾气,可随了王大均。 
  〃妈妈,我等了你好半天啦。欣欣接走啦,菁菁也接走啦,怎么你还不来呀。我就跺脚,使劲跺,跺得楼梯咚咚响,你就听见啦。老师说我捣乱,我就说我脚冷。妈妈,你听见我跺脚了吗?〃 
  〃听见啦,听见啦,咚咚咚的,可响啦。〃   
  宁虹影说着,脸却红了,连忙把女儿抱进捷达的后座。   
  〃蓝精灵好!皮皮鲁好!皮诺曹好!白雪公主好!〃   
  后窗玻璃上,挂着4个小布娃娃,是妮妮的爱物儿,挂在那,给宁虹影做伴儿。妮妮把小脸贴上去,一个个亲着它们。   
  〃捷达宝贝好!你没淘气吧?没惹妈妈生气吧?〃   
  妮妮的小手拍遍车身,脱了鞋,一仰头躺下,像小马驹在草地上打滚似的小身子蹭着后座,抬起小腿儿,拿小脚丫在车顶篷上〃画〃画。〃妈妈,我画的是捷达宝贝。〃   
  宁虹影不愿意直接带妮妮回家,不想让她陷入分居的父母吃晚饭时的尴尬气氛。妮妮至今还不知道家庭的变化,宁虹影不想让她知道。她说,妮妮,我们在外边吃晚饭。吃中餐还是西餐?妮妮都摇头。那就麦当劳啦?妮妮连连拍手,〃我们要吃麦当劳啦!我们要吃麦当劳啦!〃 
  麦当劳的店堂总是人满为患,好不容易才找到座位。宁虹影最不喜欢麦当劳,宁可干吃方便面。她只给自己要了一杯热咖啡,慢慢地呷着,看着妮妮。一只麦香鸡,一包大薯条,不一会儿就把妮妮涂成了个小花嘴,巧克力和奶油从嘴角直涂到脸蛋上。宁虹影四下看看,大部分顾客都是带了孩子来的,还有几桌是小学生,大概是为同学过生日吧,东西要了满满一桌,嘻嘻哈哈的挺热闹。有几对情侣躲在角落里,手里握着可乐杯,嘴含吸管,却不喝,只是痴痴地对望。她忽然心有所动,从拎包里掏出移动电话。 
  〃妈妈给谁打电话?是爸爸吗?叫爸爸也来麦当劳,好不好?〃   
  妮妮从巧克力冰激淋上抬起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她。   
  〃不,是工作上的事。好吧,不打了。跟妮妮在一起,妈妈不再需要……〃   
  宁虹影放回电话机,掏出手绢,把妮妮的脸蛋擦干净。她把女儿揽进怀里,吻了她的脸蛋。妮妮的身上,有一种异香。大多幼儿在哺乳期身上都难免有股奶香味,但妮妮如今7岁了,即使从外边大汗淋漓地跑进门,只要宁虹影俯下身去,仍能从她的小身体上嗅到一股香气暗暗地透出来。这香气很难用文字形容,既非花香草香,也非香脂琼膏,完全是一种纯真天然之香。宁虹影深信人一生下来是有香气的,那是一切新鲜生命都具有的香气。只是人在世道人生中熏得久了,这种香气便逐渐消失,有的人甚至变为浊气。她把这香气叫做〃人之初的馨香〃,她还找到佐证,《红楼梦》中贾宝玉从林黛玉袖笼里不就嗅到过这种奇香?那该不是痴儿妄语,也不是曹雪芹的杜撰,是客观存在,也只有林黛玉那样至真至纯的人,才能葆有这人之初的馨香啊。 
  宁虹影久久地将脸贴在女儿温软的脸蛋上,贪婪地吸吮着女儿的体香。每当她焦虑、不安、激动、浮躁的时候,女儿的体香便是一张温馨恬静的床,永远给她平静与安祥。    
  元旦后,宁虹影随新城市京剧团进了北京。剧团在京连演3场,最后一个晚上进中南海。事关重大,文化局长亲自率队,新城的新闻界组成庞大的记者团,随团采访。于是新城和北京的所有新闻媒体同时为这次演出所覆盖,电视台现场直播,大报小报都刊登着演出的剧照和演员专访。为了保证演出质量,文化局长下了死命令,演员白天一律不准外出,剧团也不安排活动,关在宾馆里,除了练功,就是吃饭、睡觉。演员个个禀赋了艺术气质,哪个是坐得住的,才一天下来,就憋闷得嗷嗷叫。就有一伙急欲外出的,或购物,或游玩,或探亲,或访友,纠集齐了,一起打到文化局长门上。文化局长黑着脸,任凭你嘴皮子说破,他就是不点头。大伙儿气鼓鼓地回房,仰到床上去做白日梦,梦里还在埋怨文化局长太死性。文化局长冲宁虹影挤眼,说我就是叫他们骂死,也不能放这帮人出去。这都是堆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真都可着性子撒欢去了,到点不归,我哭谁去!不就3天吗,骂吧,有个期限就成。 
  宁虹影倒觉得得其所哉,难得有一个休整的机会。晚上,剧团结束演出时大都10点左右,她写完稿,再用宾馆的传真机发回报社,也就12点钟了。这时候,距演员们上床就寝的时间还早。他们还沉浸在演出的兴奋状态中。男演员聚在一起抽烟喝酒,女演员串门儿、洗澡、养颜,涂了一脸白色的面膜在走廊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吊嗓,这时候要给个生客撞上,大半夜的,准能把人家吓个半死。宁虹影不串门,午夜1点以后准时上床,直睡到第二天上午8点多,除了文化局长,她还是第一个走进餐厅,去吃剧团早餐的人。 
  她没有带来成功的名片。   
  她试图忘记他。   
  白天没事的时候,她久久地坐在窗前,从14层楼的高度俯视北京街道。行人熙熙攘攘,汽车常常排着大队,像蚂蚁那样缓缓前行。也许人流中就有他的身影,也许他们曾擦肩而过。她没把成功的名片带在身上,那号码她却倒背如流。不过她已经决定不去打那个电话了,电话机就在床头,她发现自己竟然有力量抑制心底里不时升起的渴望。3天了,她接过许多电话,也拨过许多电话,那都是些北京的朋友,新闻界和戏剧界的,她主动给他们打电话,只要在白天,她的电话永远占线,她没勇气让它空下来。 
  夜晚,她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的场景总是相同,就像一幕舞台剧:演出任务完成,她即将离开北京。她在收拾行装,房间里地上床上都是打开的箱包,沙发和梳妆台上胡乱地挂满衣服。她没梳头,披着长发,裸着妆,正不知所措地呆立于一片狼藉之中。她总是在一大堆衣物之中不知所措,不知该从何入手,每一次出差,她总是丢失物品,洗发香波丢到卫生间、手表忘记在床头柜上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出差到云南,竟将通讯录丢在房间抽屉里,害得她千里迢迢用长途电话联系了好几次,幸好那家宾馆服务态度好,把通讯录给她寄了回来。 
  她把收拾旅行衣物看做是自己最狼狈的时刻。而恰巧这时成功走进了她的房间。真的,每个梦都相同,他在这时候走进来,两手插进大衣口袋,脸上带着他那成熟而青春的笑容。起先,她并没有看见他,只是感觉到了他,每当他出现,她的身体里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其时她正埋头于衣物中,长发遮住她的眼睛。她抬起头,慢慢撩开长发,他却不见了,他曾经站立过的门口,留下了他的影像,恰如一张底片,越是深颜色的物体,在底片里越变得浅淡,他只留下了一个灰色的人形。 
  她伸出手去拉他,她的手臂突然变得奇长无比。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从肘部延长,飞快地延长,目瞪口呆。她的手臂像蛇一样蜿蜒,从门口拐入走廊,又从走廊拐进大厅。然而,他已经不知去向。她的手臂立即萎顿,如同仙人掌花凋谢时那颀长的花茎,弯弯的,软绵绵的,垂落于地。地上铺着红地毯,她的手臂顿时化作液体,在地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暗红色水渍。 
 她从梦中惊醒,身上沁出一层冷汗。   
  3个夜晚,她总是做着同样的梦。   
  终于到了离开北京的时候,她也终于将自己的行装收拾整齐。演员们早已来到宾馆大厅候车,大包小笼,把大厅挤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唧唧喳喳,能把大厅天花板抬起来。她不急着走,她有自己的车,并且她知道这时候到大厅去,那帮演员朋友能把她吵得脑瓜仁儿疼。她穿上银白色防寒服,坐在自己的皮箱上,让房间门敞开着,等待大厅静下来。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她闭上了眼睛。 
  “刘利华”曾六从门口经过,朝里探头说,虹影,怎么还不走?大伙儿都上车啦。   
  曾六热心肠,走进来要帮她拎箱子,她谢绝了。   
  又坐了一会儿,她才拎着皮箱走出来。大厅空无一人,前台服务小姐被刚刚过去的喧嚣搅得头昏脑涨,缩到柜台后边养神去了,只有壁上5只分别标示着纽约、东京、巴黎、格林威治和北京时间的石英钟发出轻微的声响。 
  一个高个子男人从角落里走过来。那儿有几把候客的扶手椅,他刚才面对墙壁坐着,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小宁,你好。”他向宁虹影伸过手来。   
  是他!她不用看就能感觉到是他,而她在这一瞬间真的眼前发花,看不清他的面容,甚至没能及时伸出手去,她的手臂已化作仙人掌的花茎随他而去,两肩之下却毫无知觉。   
  成功说:“知道你们市的京剧团来北京演出,从报纸上读到的,这样大的举动,也许会有记者随团报道,我来碰碰运气。你瞧,我运气不错。”   
  他专程来找她,但说得轻描淡写。他想让自己显得轻松,也让她显得轻松。   
  她看清了他的脸,他的眼睛。他也看着她,目光依然锐亮而温暖。   
  “你……能不能留下来?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现在是上午10点,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找一家够情调的餐馆,一起吃午饭,下午3点以前,我可以送你回新城,从新城到北京,有一趟特快列车5点16分开,我必须在晚上7点30分参加一个外事活动,我计算过了,正好赶得上。这样安排,没征求你的意见,也不可能事先征求你的意见了,我从报纸上读到新城京剧团来北京演出的消息,是今天早上,呃,对了,是7点50分。你看,我用了1小时零23分钟找到你的住处,又用了47分钟等到你,其中还包括做别的事情占用了一点时间。你,能不能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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