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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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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采烈的脸。尽管他的外表令人望而生畏,他的态度却有一定迷人之处。他有一个小动作奇
怪地使人感到可亲,那就是端正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也很难说清楚,这奇怪地使人感到很文
明。如果有人仍旧有那样想法的话,这个姿态可能使人想到一个十八世纪的绅士端出鼻烟匣
来待客。温斯顿大概在十多年来看到过奥勃良十多次。他感到对他特别有兴趣,这并不完全
是因为他对奥勃良彬彬有礼的态度和拳击师的体格的截然对比感到有兴趣。
    更多的是因为他心中暗自认为——也许甚至还不是认为,而仅仅是希望——奥勃良的政
治信仰不完全是正统的。他脸上的某种表情使人无法抗拒地得出这一结论。而且,表现在他
脸上的,甚至不是不正统,而干脆就是智慧。不过无论如何,他的外表使人感到,如果你能
躲过电幕而单独与他在一起的话,他是个可以谈谈的人。温斯顿从来没有做过哪怕是最轻微
的努力来证实这种猜想;说真的,根本没有这样做的可能。现在,奥勃良瞥了一眼手表,看
到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显然决定留在纪录司,等两分钟仇恨结束。他在温斯顿那一排坐了下
来,相隔两把椅子。中间坐的是一个淡茶色头发的小女人,她在温斯顿隔壁的小办公室工
作。那个黑头发的姑娘坐在他们背后一排。
    接着,屋子那头的大电幕上突然发出了一阵难听的摩擦声,仿佛是台大机器没有油了一
样。这种噪声使你牙关咬紧、毛发直竖。仇恨开始了。
    象平常一样,屏幕上闪现了人民公敌爱麦虞埃尔果尔德施坦因的脸。观众中间到处响起
了嘘声。那个淡茶色头发的小女人发出了混杂着恐惧和厌恶的叫声。果尔德施坦因是个叛
徒、变节分子,他一度(那是很久以前了,到底多久,没有人记得清楚)是党的领导人物之
一,几乎与老大哥本人平起平坐,后来从事反革命活动,被判死刑,却神秘地逃走了,不知
下落。两分钟仇恨节目每天不同,但无不以果尔德施坦因为其重要人物。他是头号叛徒,最
早污损党的纯洁性的人。后来的一切反党罪行、一切叛国行为、破坏颠覆、异端邪说、离经
叛道都是直接起源于他的教唆。反正不知在什么地方,他还活着,策划着阴谋诡计;也许是
在海外某个地方,得到外国后台老板的庇护;也许甚至在大洋国国内某个隐蔽的地方藏匿着
——有时就有这样的谣传。
    温斯顿眼睛的隔膜一阵抽搐。他看到果尔德施坦因的脸时不由得感到说不出的滋味,各
种感情都有,使他感到痛苦。
    这是一张瘦削的犹太人的脸,一头蓬松的白发,小小的一撮山羊胡须——一张聪明人的
脸庞,但是有些天生的可鄙,长长的尖尖的鼻子有一种衰老性的痴呆,鼻尖上架着一副眼
镜。这张脸象一头绵羊的脸,它的声音也有一种绵羊的味道。
    果尔德施坦因在对党进行他一贯的恶毒攻击,这种攻击夸张其事,不讲道理,即使一个
儿童也能一眼看穿,但是听起来却有似乎有些道理,使你觉得要提高警惕,别人要是没有你
那么清醒的头脑,可能上当受骗。他在谩骂老大哥,攻击党的专政,要求立即同欧亚国媾
和,主张言论自由、新闻自由、集会自由、思想自由,歇斯底里地叫嚷说革命被出卖了——
    所有这一切的话都是用大字眼飞快地说的,可以说是对党的演说家一贯讲话作风的一种
模仿,甚至还有一些新话的词汇;说真的,比任何党员在实际生活中一般使用的新话词汇还
要多。在他说话的当儿,唯恐有人会对果尔德施坦因的花言巧语所涉及的现实有所怀疑,电
幕上他的脑袋后面有无穷无尽的欧亚国军队列队经过——一队又一队的结实的士兵蜂拥而过
电幕的表面,他们的亚细亚式的脸上没有表情,跟上来的是完全一样的一队士兵。这些士兵
们的军靴有节奏的踩踏声衬托着果尔德施坦因的嘶叫声。
    仇恨刚进行了三十秒钟,屋子里一半的人中就爆发出控制不住的愤怒的叫喊。电幕上扬
扬自得的羊脸,羊脸后面欧亚国可怕的威力,这一切都使人无法忍受;此外,就凭果尔德施
坦因的脸,或者哪怕只想到他这个人,就自动的产生恐惧和愤怒。不论同欧亚国相比或东亚
国相比,他更经常的是仇恨的对象,因为大洋国如果同这两国中的一国打仗,同另外一国一
般总是保持和平的。但是奇怪的是,虽然人人仇恨和蔑视果尔德施坦因,虽然每天,甚至一
天有上千次,他的理论在讲台上、电幕上、报纸上、书本上遭到驳斥、抨击、嘲笑,让大家
都看到这些理论是多么可怜的胡说八道,尽管这样,他的影响似乎从来没有减弱过。总是有
傻瓜上当受骗。思想警察没有一天不揭露出有间谍和破坏分子奉他的指示进行活动。他成了
一支庞大的隐蔽的军队的司令,这是一帮阴谋家组成的地下活动网,一心要推翻国家政权。
它的名字据说叫兄弟团,谣传还有一本可怕的书,集异端邪说之大成,到处秘密散发,作者
就是果尔德施坦因。这本书没有书名。大家提到它时只说那本书。不过这种事情都是从谣传
中听到的。任何一个普通党员,只要办得到,都是尽量不提兄弟团或那本书(thebook)的。
    仇恨到了第二分钟达到了狂热的程度。大家都跳了起来,大声高喊,要想压倒电幕上传
出来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羊叫一般的声音。那个淡茶色头发的小女人脸孔通红,嘴巴一张一
闭,好象离了水的鱼一样。甚至奥勃良的粗犷的脸也涨红了。他直挺挺地坐在椅上,宽阔的
胸膛胀了起来,不断地战栗着,好象受到电流的袭击。温斯顿背后的黑头发姑娘开始大叫
“猪猡!猪猡!猪猡!”她突然拣起一本厚厚的新话词典向电幕扔去。它击中了果尔德施坦
因的鼻子,又弹了开去,他说话的声音仍旧不为所动地继续着。温斯顿的头脑曾经有过片刻
的清醒,他发现自已也同大家一起在喊叫,用鞋后跟使劲地踢着椅子腿。两分钟仇恨所以可
怕,不是你必须参加表演,而是要避不参加是不可能的。不出三十秒钟,一切矜持都没有必
要了。一种夹杂着恐惧和报复情绪的快意,一种要杀人、虐待、用大铁锤痛打别人脸孔的欲
望,似乎象一股电流一般穿过了这一群人,甚至使你违反本意地变成一个恶声叫喊的疯子。
然而,你所感到的那种狂热情绪是一种抽象的、无目的的感情,好象喷灯的火焰一般,可以
从一个对象转到另一个对象。因此,有一阵子,温斯顿的仇恨并不是针对果尔德施坦因的,
而是反过来转向了老大哥、党、思想警察;在这样的时候,他打从心跟里同情电幕上那个孤
独的、受到嘲弄的异端分子,谎话世界中真理和理智的唯一卫护者。可是一会儿他又同周围
的人站在一起,觉得攻击果尔德施坦因的一切的话都是正确的。在这样的时刻,他心中对老
大哥的憎恨变成了崇拜,老大哥的形象越来越高大,似乎是一个所向无故、毫无畏惧的保护
者,象块巨石一般耸立于从亚洲蜂拥而来的乌合之众之前,而果尔德施坦因尽管孤立无援,
尽管对于是否有他这个人的存在也有怀疑,却似乎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妖物,光凭他的谈话声
音也能够把文明的结构破坏无遗。
    有时候,你甚至可以自觉转变自己仇恨的对象。温斯顿突然把仇恨从电幕上的脸孔转到
了坐在他背后那个黑发女郎的身上,其变化之迅速就象做恶梦醒来时猛的坐起来一样。一些
栩栩如生的、美丽动人的幻觉在他的心中闪过。他想象自己用橡皮棍把她揍死,又把她赤身
裸体地绑在一根木桩上,象圣塞巴斯蒂安一样乱箭丧身。在最后高潮中,他污辱了她,割断
了她的喉管。而且,他比以前更加明白他为什么恨她。
    他恨她是因为她年青漂亮,却没有性感,是因为他要同她睡觉但永远不会达到目的,是
因为她窈窕的纤腰似乎在招引你伸出胳膊去搂住她,但是却围着那条令人厌恶的猩红色绸
带,那是咄咄逼人的贞节的象征。
    仇恨达到了最高潮。果尔德施坦因的声音真的变成了羊叫,而且有一度他的脸也变成了
羊脸。接着那头羊脸又化为一个欧亚国的军人,高大吓人,似乎在大踏步前进,他的轻机枪
轰鸣,似乎有夺幕而出之势,吓得第一排上真的有些人从坐着的椅子中来不及站起来。但是
就在这一刹那间,电幕上这个敌人已化为老大哥的脸,黑头发,黑胡子,充满力量,镇定沉
着,脸庞这么大,几乎占满了整个电幕,他的出现使大家放心地深深松了一口气。没有人听
见老大哥在说什么。他说的只是几句鼓励的话,那种话一般都是在战斗的喧闹声中说的,无
法逐宇逐句听清楚,但是说了却能恢复信心。接着老大的脸又隐去了,电幕上出现了用黑体
大写字母写的党的三句口号: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

    但是老大哥的脸似乎还留在电幕上有好几秒钟,好象它在大家的视网膜上留下的印象太
深了,不能马上消失似的。那个淡茶色头发的小女人扑在她前面一排的椅子背上。她哆哆嗦
嗦地轻轻喊一声好象“我的救星!”那样的话,向电幕伸出双臂。接着又双手捧面。很明
显,她是在做祷告。
    这时,全部在场的人缓慢地、有节奏地、深沉地再三高叫“B-B!……B—B!……B—
B!”*他们叫得很慢,在第一个B和第二个B之间停顿很久。这种深沉的声音令人奇怪地有
一种野蛮的味道,你仿佛听到了赤脚的踩踏和铜鼓的敲打。他们这样大约喊了三十秒钟。这
种有节奏的叫喊在感情冲动压倒一切的时候是常常会听到的。这一部分是对老大哥的英明伟
大的赞美,但更多的是一种自我催眠,有意识地用有节奏的闹声来麻痹自已的意识。温斯顿
心里感到一阵凉。在两分钟的仇恨中,他无法不同大家一起梦呓乱语,但是这种野兽般的
“B—B!……B—B!”的叫喊总使他充满了恐惧。当然,他也和大家一起高喊:不那么做是
办不到的。掩饰你真实的感情,控制你脸部的表情,大家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是一种本能
的反应。但是有那么一两秒钟的时间里,他的眼睛里的神色很可能暴露了他自己。正好是在
这一刹那,那件有意义的事情发生了——如果说那件事情真的发生了的话。

    (*英语“老大哥”的第一个字母。——译注)

    原来在瞬息间他同奥勃良忽然眼光相遇。奥勃良这时已经站了起来。他摘下了眼镜,正
要用他一贯的姿态把眼镜放到鼻梁上去。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他们两人的眼光相遇了,在这
相遇财刻,温斯顿知道——是啊,他知道(knew)!——奥勃良心里想的同他自己一样。他们
两人之间交换了一个无可置疑的信息。好象他们两人的心打了开来,各人的思想通过眼光而
流到了对方的心里。“我同你一致,”奥勃良似乎这样对他说。“我完全知道你的想法.你
的蔑视、仇恨、厌恶,我全都知道。不过别害怕,我站在你的一边!”但是领悟的神情一闪
即逝,奥勃良的肠又象别人的脸一样令人莫测高深了。
    情况就是这样,他已经在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这样的情况,这辞事情是从来不
会有后继的,唯一结果不过是在他的心中保持这样的信念,或者说希望:除了他自己以外也
有别人是党的敌人。也许,说什么普遍存在着地下阴谋的谣言是确实的也说不定,也许真的
有兄弟团的存在!尽管有不断的逮捕、招供和处决,仍不可能有把握地说,兄弟团不只是个
谣言面已。他有时相信,有时不相信。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些过眼即逝的现象,可能有意
义也可能没有意义:一鳞半爪偶然听来的谈话,厕所墙上的隐隐约约的涂抹——甚至有一次
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相遇时手中一个小动作使人觉得好象他们是在打暗号。这都是瞎猜:很可
能这一切都是他瞎想出来的。他对奥勃良不再看一眼就回到他的小办公室去了。他一点也没
有想到要追踪他们刚才这短暂的接触。
    即使他知道应该怎么办,这样做的危险也是无法想象的。他们不过是在一秒钟、两秒钟
里交换了明白的眼光,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即使这样,在这样自我隔绝的孤独的生活环
境中,这也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
    温斯顿挺直腰板,坐了起来。他打了一个嗝。杜松子酒的劲头从他肚子里升了起来。
    他的眼光又回到本子上。他发现他在无可奈何地坐着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也一直在写东
西,好象是自发的动作一样。而且笔迹也不是原来的那样歪歪斜斜的笨拙笔迹了。他的笔在
光滑的纸面上龙飞凤舞,用整齐的大写字母写着——

    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

    一遍又一遍地写满了半页纸。
    他禁不住感到一阵恐谎。其实并无必要,因为写这些具体的字并不比开始写日记这一行
为更加危险;但是有一阵子他真想把这些涂抹了的纸页撕了下来,就此作罢。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这没有用。不论他是写打倒老大哥,还是他没有写,并
没有什么不同。不论他是继续写日记,还是他没有继续写,也没有什么不同。思想警察还是
会逮到他的。他已经犯了——即使他没有用笔写在纸上,也还是犯了的——包含一切其他罪
行的根本大罪。这明做思想罪。思想罪可不是能长期隐匿的。你可能暂时能躲避一阵,甚至
躲避几年,但他们迟早一定会逮到你。
    总是在夜里——逮捕总是在夜里进行的。突然在睡梦中惊醒,一只粗手捏着你的肩膀,
灯光直射你的眼睛,床边围着一圈凶狠的脸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举行审讯,不报道逮捕
消息,人就是这么销声匿迹了,而且总是在夜里。你的名字从登记册上除掉了,你做过的一
切事情的记录都除掉了,你的一度存在也给否定了,接着被遗忘了。你被取消,消灭了:通
常用的字眼是化为乌有(vaporized)。
    他忽然象神经病发作一样,开始匆忙地乱涂乱划起来:
    他们会枪毙我我不在乎他们会在我后脑勺打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们总是在后脑勺
给你一枪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他在椅子上往后一靠,有点为自已感到难为情,放下了笔。接着他又胡乱地写起来。这
时外面传来一下敲门声。
    已经来了!他象只耗子似的坐着不动,满心希望不论是谁敲门,敲了一下就会走开。但
是没有,门又敲了一下。迟迟不去开门是最糟糕的事情。他的心怦怦的几乎要跳出来,但是
他的脸大概是出于长期的习惯却毫无表情。他站了起来,脚步沉重地向门走去。

第2节 



    温斯顿的手刚摸到门把就看到他的日记放在桌上没有合上,上面尽是写着打倒老大哥,
宇体之大,从房间另一头还看得很清楚。想不到怎么会这样蠢。但是,即使在慌里慌张之中
他也意识到,他不愿在墨迹未干之前就合上本子弄污乳白的纸张。
    他咬紧了牙关,打开了门。顿时全身感到一股暖流,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站在门外
的是一个面容苍白憔悴的女人,头发稀疏,满脸皱纹。
    “哦,同志,”她开始用一种疲倦的、带点呻吟的嗓子说,“我说我听到了你进门的声
音。你是不是能够过来帮我看一看我家厨房里的水池子?它好象堵塞了——”她是派逊斯太
太,同一层楼一个邻居的妻子。(“太太”这个称呼,党内是有点不赞成用的,随便谁,你
都得叫“同志”,但是对于有些妇女,你会不自觉地叫她们“太太”的。)她年约三十,但
外表却要老得多。你有这样的印象,好象她脸上的皱纹里嵌积着尘埃。温斯顿跟着她向过道
另一头走去。这种业余修理工作几乎每天都有,使人讨厌。胜利大厦是所老房子,大约在
1930年左右修建的,现在快要倒塌了。
    天花板上和墙上的灰泥不断地掉下来,每次霜冻,水管总是冻裂,一下雪屋顶就漏,暖
气如果不是由于节约而完全关闭,一般也只烧得半死不活。修理工作除非你自己能动手,否
则必须得到某个高高在上的委员会的同意,而这种委员会很可能拖上一两年不来理你,哪怕
是要修一扇玻璃窗。
    “正好托姆不在家,”派逊斯太太含含糊糊说。
    派逊斯家比温斯顿的大一些,另有一种阴暗的气氛.什么东西都有一种挤瘪打烂的样
子,好象这地方因刚才来过了一头乱跳乱蹦的巨兽一样。地板上到处尽是体育用品——曲棍
球棍、拳击手套、破足球、一条有汗迹的短裤向外翻着,桌子上是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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