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灭!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一种奇怪的交杂的感情——不过不完全是复杂的,而是层层的感
情,只是不知道最底下一层是什么——在他的内心中斗争着。
这一阵心乱如麻过去了。他把白色的相又放回来。不过这时他无法安定下来认真考虑难
局问题。他的思想又开了小差。他不自觉地在桌上的尘埃上用手指涂抹:
2+2=5。
她说过,“他们不能钻到你体内去。”但是他们能够。奥勃良说过,“你在这里碰到的
事情是永远不灭的。”这话不错。
有些事情,你自己的行为,是无法挽回的。你的心胸里有什么东西已经给掐死了,烧死
了,腐蚀掉了。
他看到过她;他甚至同她说过话。已经不再有什么危险了。他凭本能知道,他们现在对
他的所作所为已几乎不发生兴趣。如果他们两人有谁愿意,他可以安排同她再碰头一次。他
们那次碰到是偶然的事。那是在公园里,三月间有一天天气很不好,冷得彻骨,地上冻成铁
块一样,草都死了,到处都没有新芽,只有一些藏红花露头,但被寒风都吹刮跑了。他们交
臂而过,视同陌路人。但是他却转过身来跟着她,不过并不很热心。他知道没有危险,谁都
对他们不发生兴趣。她没有说话。她在草地上斜穿过去,好象是要想甩开他,可是后来见到
甩不开,就让他走到身旁来。他们走着走着就走到掉光了叶子的枯丛中间,这个枯丛既不能
躲人又不能防风。他们却停下步来。这一天冷得厉害。寒风穿过枯枝,有时把发脏的藏红花
吹刮跑了。他把胳膊搂住了她的腰。
周围没有电幕,但很可能有隐藏的话筒,而且,他们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这没有关
系,什么事情都已没有关系了。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在地上躺下来干那个。一想到这点,
他的肌肉就吓得发僵。她对他的搂抱毫无任何反应。她甚至连摆脱也不想摆脱。他现在知道
了她发生了什么变化。
她的脸瘦了,还有一条长疤,从前额一直到太阳穴,有一半给头发遮住了;不过所谓变
化,指的不是这个。是她的腰比以前粗了,而且很奇怪,比以前僵硬。他记得有一次,在火
箭弹爆炸以后,他帮助别人从废墟里拖出一具尸体来,他很吃惊地发现,不仅尸体沉重得令
人难以相信,而且僵硬得不象人体而象石块,很不好抬。她的身体也使你感到那样。他不禁
想到她的皮肤一定没有以前那么细腻了。
他没有想去吻她,他们俩也没有说话。他们后来往回走过大门时,她这才第一次正视
他。这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瞥,充满了轻蔑和憎恶。他不知道这种憎恶完全出诸过去,还是也
由于他的浮肿的脸和风刮得眼睛流泪而引起的。他们在两把铁椅上并肩坐了下来,但没有挨
得太近。他看到她张口要说话。她把她的笨重的鞋子移动几毫米,有意踩断了一根小树枝。
他注意到她的脚似乎比以前宽了。
“我出卖了你,”她若无其事地说。
“我出卖了你,”他说。
她又很快地憎恶的看了他一眼。
“有时候,”她说,“他们用什么东西来威胁你,这东西你无法忍受,而且想都不能
想。于是你就说,‘别这样对我,对别人去,对某某人去。’后来你也许可以伪装这不过是
一种计策,这么说是为了使他们停下来,真的意思并不是这样。但是这不对。当时你说的真
是这个意思。你认为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你,因此你很愿意用这个办法来救自已。你真的愿
意这事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他受得了受不了,你根本不在乎。你关心的只是你自己。”
“你关心的只是你自己,”他随声附和说。
“在这以后,你对另外那个人的感情就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他说,“你就感到不一样了。”
似乎没有别的可以说了。风把他们的单薄的工作服刮得紧紧地裹在他们身上.一言不发
地坐在那里马上使你觉得很难堪,而且坐着不动也太冷,他说要赶地下铁道,就战了起来要
走。
“我们以后见吧,”他说。
“是的,”她说,“我们以后见吧。”
他犹豫地跟了短短的一段距离,落在她身后半步路。他们俩没有再说话。她并没有想甩
掉他,但是走得很快,使他无法跟上。他决定送她到地下铁道车站门口,但是突然觉得这样
在寒风中跟着没有意思,也吃不消。他这时就一心想不如离开她,回到栗树咖啡馆去,这个
地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吸引他过,他怀念地想着他在角落上的那张桌子,还有那报纸、棋
盘、不断斟满的杜松子酒。尤其是,那里一定很暖和。于是,也并不是完全出于偶然,他让
一小群人走在他与她的中间。他不是很有决心地想追上去,但又放慢了脚步,转过身来往回
走了。他走了五十公尺远回过头来看。街上并不拥挤,但已看不清她了。十多个匆匆忙忙赶
路的人中,有一个可能是她。也许从背后已无法认出她的发胖僵硬的身子了。
“在当时,”她刚才说,“你说的真是这个意思。”他说的真是这个意思。他不仅说
了,而且还打从心眼里希望如此。
他希望把她,而不是把他,送上前去喂——
电幕上的音乐声有了变化。音乐声中有了一种破裂的嘲笑的调子,黄色的调子。接着—
—也许这不是真正发生的事实,而是一种有些象声音的记忆——有人唱道:
“在遮荫的栗树下;我出卖了你,你出卖了我——”他不觉热泪盈眶。一个服务员走
过,看到他杯中已空,就去拿了杜松子酒瓶来。
他端起了酒杯,闻了一下。这玩意儿一口比一口难喝。但是这已成了他所沉溺的因素。
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复活。他靠杜松子酒每晚沉醉如死,他靠杜松子酒每晨清醒
过来。—他很少在十一点以前醒来,醒来的时候眼皮都张不开,口渴如焚,背痛欲折,如果
不是由于前天晚上在床边放着的那瓶酒和茶杯,他是无法从横陈的位置上起床的。在中午的
几个小时里,他就面无表情地呆坐着,旁边放着一瓶酒,听着电幕。从十五点到打烊,他是
栗树咖啡馆的常客。没有人再管他在干什么,任何警笛都惊动不了他,电幕也不再训斥他。
有时,大概一星期两次,他到真理部一间灰尘厚积、为人遗忘的办公室里,做一些工作,或
类似工作的事情。他被任命参加了一个小组委员会下的一个小组委员会,上面那个小组委员
会所属的委员会是那些负责处理编纂第十一版新话词典时所发生的次要问题的无数委员会之
一。
他们要写一份叫做临时报告的东西,但是写报告的究意是什么东西,他从来没有弄清楚
过。大概同逗点应该放在括号内还是括号外的问题有关。小组委员会还有四名委员,都是同
他相似的人物。他们经常是刚开了会就散了,个个都坦率地承认,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事情要
做。但也有时候他们认真地坐下来工作,象煞有介事地做记录、起草条陈,长得没完没了,
从来没有结束过。那是因为对于他们要讨论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引起了越来越复杂、深奥的
争论,在定义上吹毛求疵,漫无边际地扯到题外去,争到后来甚至扬言要请示上级。但是突
然之间,他们又泄了气,于是就围在桌子旁边坐着,两眼茫然地望着对方,很象雄鸡一唱天
下白时就销声匿迹的鬼魂一样。
电幕安静了片刻。温斯顿又拍起头来。公报!哦,不是,他们不过是在换放别的音乐。
他的眼帘前就有一幅非洲地图。军队的调动是一幅图表:一支黑色的箭头垂直向南,一支白
色的箭头横着东进,割断了第一个箭头的尾巴。好象是为了取得支持,他抬头看一眼画像上
的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不可想象第二个箭头压根儿不存在。
他的兴趣又减退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拣起白色的相,走了一步。将!但是这
一步显然不对,因为——
他的脑海里忽然飘起来一个记忆。他看到一间烛光照映的屋子,有一张用白床罩盖着的
大床,他自已年约十来岁,坐在地板上,摇着一个骰子匣,在高兴地大笑。他的母亲坐在他
对面,也在大笑。
这大概是在她失踪前一个月。当时两人情绪已经和解了,他忘记了难熬的肚饿,暂时恢
复了幼时对她的爱恋。他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大雨如注,雨水在玻璃窗上直泻而下,屋
子里太黑,无法看书。两个孩子关在黑暗拥挤的屋子里感到极其无聊。温斯顿哼哼卿卿地吵
闹着要吃的,在屋子里到处翻箱倒罐,把东西东扯西拉,在墙上拳打足踢,闹得隔壁邻居敲
墙头抗议,而小的那个却不断地号哭。最后,他的母亲说。“乖乖地别闹,我给你去买个玩
具。非常可爱的玩具——你会喜欢的。说完她就冒雨出门,到附近一家有时仍旧开着的小百
货铺里,买回来一只装着骰子玩进退游戏的硬纸匣。他仍旧能够记得那是潮的硬纸板的气
味。这玩意儿很可怜。硬纸板都破了,用木头做的小骰子表面粗糙,躺也躺不平。温斯顿不
高兴地看一眼,毫无兴趣。但是这时他母亲点了一根蜡烛,他们就坐在地板上玩起来。当他
们各自的棋子进了几步,快有希望达到终点时,又倒退下来,几乎回到起点时,他马上就兴
奋起来,大声笑着叫喊。他们玩了八次,各赢四次。他的小妹妹还太小,不懂他们在玩什
么,一个人靠着床腿坐在那里,看到他们大笑也跟着大笑。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在一起都很
快活,就象在他幼年时代一样。
他把这副景象从脑海里排除出去。这个记忆是假的。他有时常常会有这种假记忆。只要
你知道它们是假的,就没有关系。有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有的没有。他又回到棋盘上,拣起
白色的相。他刚拣起,那棋子就啪的掉在棋盘上了。他惊了一下,好象身上给刺了一下。
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响了起来。这次是发表公报了!胜利!在发表消息的前晚喇叭总是有
胜利的消息。咖啡馆里一阵兴奋,好象通过一阵电流一般。甚至服务员也惊了一下,竖起了
耳朵。
喇叭声引起了一阵大喧哗。电幕已经开始播放,广播员的声音极其兴奋,但是刚一开
始,就几乎被外面的欢呼声所淹没了。这消息在街上象魔术一般传了开来。他从电幕上所能
听到的只是,一切都按他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一支海上大军秘密集合起来,突然插入敌军
后方,白色的箭头切断了黑色箭头的尾巴。人声喧哗之中可以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得意扬扬
的话:“伟大战略部署——配合巧妙——彻底溃退——
俘虏五十万——完全丧失斗志——控制了整个非洲——战争结束指日可待——大获全胜
——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胜利——
胜利,胜利,胜利!”
温斯顿在桌子底下的两只脚拼命乱蹬.他仍坐在那里没有动,但是在他的脑海里,他在
跑,在飞快地跑着,同外面的群众一起,大声呼叫,欣喜若狂。他又抬头看一眼老大哥。
哦,这个雄踞全世界的巨人!这个使亚洲的乌合之众碰得头破血流的巨石!他想起在十分钟
之前——是的,不过十分钟——他在思量前线的消息、究竟是胜是负时,他心中还有疑惑。
可是现在,覆亡的不仅仅是一支欧亚国军队而已。自从他进了友爱部那天以来,他已经有了
不少变化,但是到现在才发生了最后的、不可缺少的、脱胎换骨的变化。
电幕上的声音仍在没完没了地报告俘虏、战利品、杀戮的故事,但是外面的欢呼声已经
减退了一些。服务员们又回去工作了。温斯顿飘飘然坐在那里,也没有注意到酒杯里又斟满
了酒。他现在不在跑,也不在叫了。他又回到了友爱部,一切都已原谅,他的灵魂洁白如
雪。他站在被告席上,什么都招认,什么人都咬。他走在白色瓷砖的走廊里,觉得象走在阳
光中一样,后面跟着一个武装的警卫。等待已久的子弹穿进了他的脑袋。
他抬头看着那张庞大的脸。他花了四十年的功夫才知道那黑色的大胡子后面的笑容是什
么样的笑容。哦,残酷的、没有必要的误会!哦,背离慈爱胸怀的顽固不化的流亡者!
他鼻梁两侧流下了带着酒气的泪。但是没有事,一切都很好,斗争已经结束了。他战胜
了自己。他热爱老大哥。
(全书完)
附:书评
《1984》与世纪记忆
戴锦华/北京
在中国,而且在世界,二十世纪重要事件的亲历与目击者难于分享他们的记忆,那如果
不是温馨、狂热的怀旧,就是不遗余力的唾弃与否认。想到自己的一次与他人记忆的冲撞,
是关于一本书:《1984》,它不仅牵系着本世纪的若干重大事件,它本身亦是诸多重大
事件之一。
在我的大学时代,读到了此前从未听说过的《1984》,读的是彼时彼地一个特殊版
本——那是本经历了“文革”岁月的人会记得的、特殊的杂志:《编译参考》,大开本、大
字号、素面子。一本特权层的杂志——对于“文革”,一个不无怨憎与伤痛的点,是在“闭
关锁国”的年代,特权层从未与外部世界隔绝:江青始终追随着最新的好莱坞电影,林立果
酷爱美国摇滚。1978或1979年《1984》分三期连载。不知是通过什么途径,它
流布进了大学校园。作为一本确定无疑的“反动寓言”,它在大学生、也许是我置身的那个
小世界里,引发了微型地震,那个年头,对知识、书籍的饥渴仍十二万分地被封闭和匮乏所
放大。和大多数难于获得的新书一样,它在不同的宿舍间流传。每人两小时吗?不记得了,
只记得曾被排到午夜两点,当然是无怨无悔地等到那个时刻;第二天嘛,只能旷课了。记得
最初阅读时的战栗,那是一种毛骨悚然、撕心裂肺的恐怖认同:第一次,从外面,从一个寓
言(预言?)中读到自己成长的年代,读到了曾无限熟悉的一切:旗海,巨幅画像,胸章,
臂章,“欢乐幸福”的人群,无数的狂欢式的游行,禁欲的、狂热的少女;甚至匮乏的物质
供应、劣质香烟以及吸劣质香烟的方式——小心地揉松、磕实、点燃,而后直立起吸,一如
后来的某些吸毒者;甚至有在极度匮乏的年代,对一点点精美的物品、尤其是对文具的情欲
般的渴求和珍爱。只是“他”的名字,是“老大哥”。在深深的震惊和慑服中,反复地默念
着作者的名字:乔治·奥威尔。——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能想象?充满敬畏地发现,成书
的日期,是1949年。在断续的阅读和焦灼的等待中,读到了主人公的离轨,读到了他的
秘密日记和秘密爱情。一份欣喜,一种自恋式的认同:将自己从1975…1977经历的心
灵反叛和不轨初恋附着其上。窃以为此前的悲剧是因为人们没有机会获得“真理”——因真
理被监禁,谎言遍布于世。
恰有一个极为风云的作家来学校演讲,作为一个经23年流放的“归来者” ,他颇富传奇,作为一个刚刚发表了轰动作品的文人,他极富口才。他讲:越战斗越安全;
他讲,一个人一旦获得了真理,便不可能再被征服。听得热血沸腾。顾不得平素的矜持冷漠,
拍痛了手掌。但不久,此君便因一时“风吹草动”,露出了极怯懦的面目。我遭到的打击,
近乎失恋。也是在这时,终于读到了书的后三分之一:主人公终于和他神秘的“知音”相逢
在“没有阴影的地方”。那是警察机构的大楼:没有开向外部世界的窗口,但灯光永不熄灭。
在无尽的肉体和精神凌虐之后,是对爱人的出卖。是对爱的背叛。是不再知道爱为何物。是
“忘怀洞”——对记忆的彻底改写。是权力面前无所谓“真实”与“真理”。对于权力机器,
肉体的消灭不是目的,心灵的征服才是战绩。尽管彼时已不再“全信书”,但那是本什么书
啊?!简直是圣音。于是,这样的结局,不啻于五雷轰顶。我仅有的一点乐观被粉碎,仅有
的一点希望被遮蔽;为了这本书,原本便陷在阴郁中的我更加颓唐。在无人处,我甚至会恐
惧地对着光源伸出我的手掌,惟恐有一天看到了不存在的第六个手指——如书中被权力/暴
力重塑过的主人公。“1984年”,成了一个梦魇。难道更恐怖的年代尚未到来?
不久,结交了第一个外国朋友(用当时的标准说法:是“外国友人”)苏珊娜。颇吻合
于对洋人的想象:我们两个人比肩而立,一样的身高,但她却婀娜丰满,金发碧眼。同住一
室,第一次接触一个完全异样的人种,一份截然不同的文化;也是第一次体味:疆界可以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