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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来。”口气很牛吧?想一想也有道理,他们比美国和欧洲加起来的人口还多,选举,多党制,舆论自由,确实是民主的制度和氛围。国大党与人民党互相监督,互相竞争,英国给它设计的一整套制度坚持下来了。印度比中国要穷很多,但民主还是行之有效,搞了这么多年也让人觉得不错。但你往深层里看,印度官场的腐败却一点不比中国少,甚至比中国更严重。诗人西川说,他走到哪里都被刁难,不给官员塞点钱就不行。所以说多党制是否一定可以克服腐败?是否一定可以促进市场经济的发展?这里是有疑问的。尼赫鲁大学的校长问我:为什么印度吸引的外资只有中国的一个零头?为什么跨国资本更喜欢共产党的中国?这个问题也是不应该被知识界绕过去。从印度回到新加坡,那里是另外一种情况。新加坡不像是一个民族国家,更像是一个严格管理的大公司,是带有花园和街道以及海关的大公司。西方很多媒体指责新加坡是权威制,甚至是集权制。李光耀说过,一人一票并不好,以后应该考虑给精英人士一人五票,或者一人十票。这算是知识加权制或者资本加权制吧,与民主原则确实有很大距离。在新加坡你不能吃口香糖,也不能随便抽烟,有很多的不自由。新加坡的作家说,你们中国作家多幸福啊,什么都敢写,什么都能写,写得那么黄也没关系,顶多就是落个开除党籍,而我们这里动不动就抓到监狱里去了。但新加坡的经济发展得很好,到处很有秩序也很整洁,从印度来这里简直是一步到了天堂的感觉。
王尧:俄罗斯的私有化改革后果,在90年代也让很多中国人深感意外。
韩少功: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那里,还嫁了个俄罗斯老公。苏联解体以后,他们周末就去郊区大生产,种土豆,种黄瓜番茄。有些工厂发不出工资了,就发点产品让你自己去卖。私有化运动在这些企业不是促进了市场经济,而是差点退回到自然经济了,退回到了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与启蒙主义的推断并不一致。国民经济一再负增长,如果没有石油撑住,倒退了上十年还不知道哪里是谷底。当年帮助俄罗斯设计私有化运动的美国教授,拍拍屁股跑回美国,写了一本书,承认“休克疗法”完全失败。
克服左、右两种教条主义
王尧:有一种批评,认为“新左派”更多地关注国外,是照搬欧美左派的理论,甚至是拿西方后现代的药来治中国前现代的病。我想你不会没有注意到这种意见。
韩少功:贫富分化、生态恶化、消费主义文化……但愿这些都不是中国的问题而只是欧美的问题。不幸的是:它们偏偏是身边的现实。我不否认“新左派”里确实也有奇谈怪论。有一种是金领“新左派”,过着很舒适的日子,并不准备真做什么实事,只是得意于自己的道德造型。他们关心人民是对的,但空谈之下就容易神化人民。比如鼓吹工人治厂,但很多工人要的是少干活多拿钱的大锅饭,你怎么办?想用公有制普遍地取代私有制,但公共权力的腐败和低效如何避免?这一设计对道德的依赖如何落实?对民众道德滑坡和各种陈腐积习是否有些过于低估?还有一种是短裤“新左派”,眼里熊熊燃烧着穷人的怨气和仇恨。穷人当然有权利怨恨,但建设性的态度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大家都活,是顾全大局,否则革命就会表现出狭隘性、偏执性、暴力性,就会用新的不公代替旧的不公,用新的悲剧代替旧的悲剧。那样一些恶性循环的改朝换代,并不具有制度革新的意义,我们在历史上看得多了。
王尧:要胸怀真诚,要深入实践,要倾听底层的声音,这对于右翼和左翼来说都是同样的要求。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每一种思想都可能走偏。
韩少功:深入实际是一味化解教条的良药。《天涯》上凡是有分量的文章,都是眼睛向下看的,是摆事实讲道理的,以充分的社会调查为基础。比方说温铁军、黄平他们在“三农”问题上的研究,来自几年或十几年的深入调查,有驳不倒的数据和事实。黄平成年累月在贵州、陕西、四川的农村跑,风尘仆仆像个乡镇干部,有时在机场与老婆见一个面,取几件衣服,才下飞机又上飞机。
王尧:一些学者有“三农”问题上的研究,其意义不可低估。
韩少功:倒是有些为难他们的文章常常在玩弄抽象概念。比如说社会主义有平等,资本主义有自由,这样比较有什么意义?说平等高于自由,或者说自由优先平等,这样的概念折腾有什么意义?我们只能反思现实中的社会主义,或者现实中的资本主义,就像我们只能吃下活生生的萝卜,从来不会有人能吃上一个最理想、最标准、最经典的萝卜。天下有那样的萝卜吗?中国这样一个文化古国和人口大国的改革是没有前例的,别国经验也不能替代中国的经验,人家的药方不一定治得了我们的变异病毒。中国的权力资本化与资本权力化,就是变异性的病毒之一,与欧美列出的病毒样本不一样。
王尧:以我在苏州这个地方的经历,我感到在90年代后期,对现代化的目标也有所调整,生态、资源问题都在考虑进去。
韩少功:我从飞机上看,江浙这边的水面大多是黑的。人口这么稠密,GDP挂帅势必会遗害无穷。这一点连当年的马克思也有所忽视。他生活在欧洲呵,没有感到太多生态环境的压力。欧洲工业革命时总共人口不足一亿,又先后向外输出移民六千多万,说英语的人口的1/3去了美洲、澳洲和非洲。有点污染和破坏算什么?有一些社会理论家最近提出,中国在70年代末实现了“以阶级斗争为中心”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转移,进入21世纪以后,应该实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向“以社会协调发展为中心”的再次转移。所谓“协调”,是指兼顾经济与生态,兼顾效率与公平,兼顾物质建设与精神建设等等。这种看法不无道理。
王尧:西方发达国家在这方面既提供了教训也提供了经验,很多理论是从他们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
韩少功:一战以后,欧洲的古典自由主义向左转,实际上是转变为民主的自由主义,开始重视社会保护和社会福利,缓解劳资矛盾,遏制贫富分化。但到30年代遇上一劫,市场不灵了,欧洲各国大萧条,失业率猛升到20%至40%,各国封关设卡切断自由贸易,专制寡头一个个登台,民主制度大面积崩溃。怎么办?人们开出很多药方,法西斯主义就是一味药,被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用上了,变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计划经济也是一味药,当时这个词在英国议会使用频率最高,只是这味药后来被美国用得最好,叫罗斯福新政,采用非市场化的手段,金融管制、以工代赈、国家举债投资等等,让美国走出了困境。所以西方的资本主义里有社会主义。我在法国一家中餐馆吃饭。老板是台湾人,说法国的高福利养懒了人,工人阶级最难缠,除了罢工就是放假,财政负担不起,于是一再加税,搞得生意人扛不住,他的餐馆也很难赚到钱。他抱怨“法国太社会主义了,哪比得上中国的资本主义”。他的话在中国人听来一定很怪异,也难以接受。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长期来的互相汲收与互相促进,却是难以否认的事实。
王尧:这些事实的比较改变了你对中国问题的思考,开始把现代化的想象落实到中国本土上来。比起西方的知识分子,我们面临着双重的遗产,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在实现现代化和反思现代性的双重挤压中,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个时候开始成熟了。
韩少功:90年代的经济发展成果有点出人意料,90年代很多社会问题的严重程度也有点出人意料。中国这辆车,好像是跑在一条基础不牢、设备不全的高速公路上,需要有特别高超的驾驶技术,即成功的思想创新和制度创新。经过了一个多世纪的折腾,我们有了你说的双重的遗产,也面临着克服左、右两种教条主义的任务。可惜的是,我们的教条主义积重难返。有时候明明路面上冒出了险情,方向盘、变速器、制动闸吱吱嘎嘎就是不到位。
王尧:看来,用文学的方式来考察这些问题已经有很大局限。这几年,经济学家、社会学家的著作都很畅销。
韩少功:文学也能做很多事,有些作家就一直在做,而且做得不错。如果说有些作家失去了80年代的那种激情和敏感,表现出某种庸俗和保守的倾向,主要原因可能是生活过于安逸。中国文学市场这么大,作家们版税拿得多,是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住上几室几厅了,家里豪华装修了,在这个那个笔会上吃香喝辣,走到哪里都被文学青年们围着签名和合影。在这样一种安逸的生活环境里,与社会底层的联系可能会日渐疏远。韩愈说文学是“不平则鸣”。有些作家被生活宠得一塌糊涂,好像没有什么可“鸣”。男的搓麻将,女的护肤和购物,就算打起精神读几本书,也缺乏内在激情的驱动。至于深入群众和关切社会,好像太老派了吧?谁还愿意去做那种傻事?
王尧:《天涯》杂志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显示了特别的意义。在90年代文学期刊中,它是很重要的一个杂志,当然已经不是一个纯文学杂志,广义上是一份思想文化杂志。我感到这个杂志可能会取代《读书》的位置。
韩少功:做了一些事情,但没有那么重要。
王尧:应该说,90年代后期以来一些重大的思想活动,一些重要命题的提出,都与《天涯》有关系。
韩少功:编辑人员推出一些稿件当然是很用心的,做得也很辛苦,第一任主编蒋子丹几乎放弃了自己的写作,是有所牺牲的。但我们也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天涯》既是知识界再启蒙的参与者,也是受益者。
王尧:好的刊物都是兼容性的刊物,同人刊物也不排斥异己,譬如当年的《语丝》。你刚才也提到,《天涯》和左翼右翼的朋友都有交往有沟通。
韩少功:我同编辑部的人讨论,办刊物可能得有这样两个尺度:第一是百花齐放,自由竞争;第二择优把关,设定底线,每一篇稿件至少要得60分。不能谩骂侮辱,不能空洞无物,不能信口开河硬伤迭出,要言之有物和言之成理,这就是所谓60分的底线。底线以下,没有宽容可讲,没有多元化可讲。编辑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有人写了一篇很臭的文章,然后说我是一家之言,我也有争鸣的权利,这种屁话是不能信的。多元化如果变成了垃圾化,多元化的日子就可能到头了,就人见人厌了。多元化不应该成为一种神话。
王尧:要有及格的水准。兼容不等于放弃严格要求,也不等于没有倾向。
韩少功:有一次,一位知名理论家从香港来海南讲学,主题是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他说西方自由主义是现代性的,说发展中国家的民族主义是反现代性的,因此应该用自由主义克服民族主义。这种理论真是让人听得头都大了。后来我提出疑问:在法国这样一个自由之乡,80年代后期也通过了两个法案,排斥外来移民,这是自由主义还是民族主义?印度是以自由主义原则立国,但引进外资的思想阻力比中国还要大,与巴基斯坦更是剑拔弩张,这是自由主义还是民族主义?《天涯》主张多元化,但不能支持这一类的信口开河。
王尧:从80年代的个人主义以及利己主义,到90年代呼唤公共关怀和社会公正的重建,很多知识分子完成了一个曲折的思想轨迹。但与80年代不同的是,这种变化对社会公共舆论的影响似乎不如从前,至今也未能成为知识界的主流性共识。《天涯》到现在仍然是边缘的地位。
韩少功:80年代还只是书斋里的冲突,顶多是潜在利益的冲突,但90年代的贫富分化以后,知识后面常常有既得利益了。既得利益比潜在利益更具体,更实际,所以冲突也会更加激烈,也更顽强。加上中国社会矛盾多,心理压强大,讨论容易情绪化和偏执化,难以心平气和与深思熟虑。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数人还是不难找到共同点的。好在生活比观念更有力量,形势比人强。利己主义曾经在青年人中间畅行无阻,好像是一台潜在的提款机,谁都觉得自己有本事,淘汰出局是其他倒霉蛋的事,与我没有关系。但轮到很多人失业的时候,生意破产生活无着的时候,他们还希望父母、朋友、同事、政府以及全社会用“利己主义”来帮助他们吗?他们会不会对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产生新的认识?
现代不一定有共同的“性”
王尧:在研究社会问题时,对国情的认识显得特别重要。讨论思想理论问题,也不能离开特定的文化语境。如何解决现在的问题,我们前面说的,坚持人文精神的知识分子是一种思路,后现代主义者又是一种思路。在探讨90年代时,后现代主义文化现象也是需要正视的。
韩少功:我对后现代主义缺乏足够的知识,没有多少发言的资格。好像是利奥塔说过:后现代主义就是培养一种对差异的敏感,这一点我深为赞赏。用这一思想方法反观后现代主义本身,应该说,后现代主义不是一个统一的什么主义。
王尧:像西方的学者所说的那样,现代性也有好几副面孔,内部充满了矛盾,当我们把这个概念引进到中国来,并且以此来考察中国的现代性问题时,在我看来情况又更加复杂和特殊,概念之外的东西常常会被忽视。这个时候,现代性理论解释实际问题的力量就被削弱了。
韩少功:我赞成用“现代性”的角度来研究事物,自己也偶尔用一用这些概念,但有时也偷偷地想:西方学者为什么喜欢“现代性”、“现代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这样一些概念?“现代”与“后现代”指称时间,但发生在“现代”的事情千差万别,发生在“后现代”的事情同样千差万别,可能并没有共同的“性”,也没有共同的“主义”。中国是先封建后专制,周以后是封建,秦以后是专制。西方是先专制后封建,罗马帝国是专制,中世纪是封建。双方在同一时间内刚好不同“性”也不同“主义”。《哈利·波特》是现代事物吧?但这本书里运用了传统神话素材和手法,是不是也有古代的什么“性”?共产主义是现代的事物吧?但更早以前,有僧侣共产主义;更更早以前,有古希腊学者早就设计过共产、共妻、共子的精英制度——这是不是也有古代的什么“性”?也许西方学术传统太重视时间,习惯于直线的时间观,喜欢把历史一截截割开,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所以就闹出了这一些概念。
王尧:用大词容易造成很多误解,比如“现代性”作为一个社会概念和作为一个文化的审美的概念也是有区别的,有时候用得越位了。
韩少功:也许“现代性”这个词实在太宏大,说“现代性互相矛盾”,说“反现代性的现代性”,说“现代性中反现代性与现代性的冲突”,又很绕,有点玄,至少应该慎用。在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们可能用一些小词更好,比如说“工业化”就是“工业化”,说“民族国家”就是“民族国家”,不一定都往“现代性”上说。
王尧:有一些学者认为,回到传统文化资源,不过是再一次制造中、西对立,是在完成本位文化的权威代言人的同时,也获得了与西方平等对话的权利。在他们看来,五四前后的保守主义和当今的学者,不可能做“纯粹中国”的学者。我觉得这种观点本身倒是以西方视角来观察中国。其实,本来就没有纯粹的东方或者西方,也没有纯粹的传统和现代。回到本土文化不等于拒绝西方,回到传统文化也不等于拒绝现代。
韩少功: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注重发言的内容:你的发言有没有真知灼见?说出道理没有?你如果是言之有据,言之成理,那你不管是维护西方的优越地位,还是维护东方的高贵地位,或者是维护不东不西、不三不四的地位,都无所谓。应该注意动机,过于关注动机就是“诛心之论”了,不是正常的思想交流了。在另外一方面,就像你刚才说的,东方和西方能够截然分开吗?我们说西方文明,日本现代化了,算不算西方?印度和北非的人讲欧洲语言,算不算西方?西方有自己的希腊和罗马,但它的宗教和科学,作为西方文明的两大支柱,显然都不完全是西方的土特产。伊斯兰教曾经是欧洲的主流宗教,整个地中海是“穆斯林湖”,但伊斯兰教是从外面输入欧洲的。基督教也是来自中东,以耶路撒冷的犹太教为源头,所以米兰·昆德拉跑到以色列说,以色列是欧洲的心脏,但如今是一个长在体外的心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