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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住口!放屁!”
于是红革军和她对骂起来。此时,马英从人群里站出来。她双手捂着胸口,那样子似乎在忍着疼痛,忿恨地说:
“白慧,你还不醒悟?郝建国都搞些什么?他搞的是资产阶级专政。你充当他的帮凶、打手,还不及早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
“你诬蔑!我们打的是阶级敌人!我们是正确的!我们……”
她的话被一片口号和起哄声压住。她使劲喊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朵里灌满了红革军的哄喊。
“打人凶手快快低头认罪!”
“捉住她。拿她和‘浴血’换咱们的人!”
这时已有几个红革军朝她跑来。
情况不妙!她转身朝学校那边拚命地跑,渐渐把追赶者队脚步声甩在后边。跟随着她的只是一片愤怒的呼喊,还有几块砖头从她身边飞过,并有一块重重地打在小腿上。她不觉得疼,一直跑到学校门口。
学校大门紧闭。门两旁的墙上站着自己的人,手持木枪。脚跟旁还放着一堆堆砖头瓦片和空瓶子,以及原先上体育课用的铁头的假手榴弹。他们见白慧来了,开了一道门缝放她进去。
广场上的人极少。主席台那边挂一幅大红布的横标,写着“庆祝红岩中学革命造反派夺权胜利大会”。空荡荡、平光光的广场上,给斜阳印着十数面拉成几丈长的飘动的旗影。中间满是大大小小的砖头。还有军帽、废纸、一两支折断的木枪头;砖块在地上砸成许多小坑儿。显然,刚才红革军和她的“浴血”在这里发生过武斗。眼前的景象表明这场恶斗有多么激烈。
“白慧!”
她搜寻叫她的人。远处跑来一个姑娘,原来是杜莹莹。小歪辫在头上一扬一扬,挎包“啪、啪”拍着圆圆的后腰。杜莹莹跑到白慧的跟前,一边喘气一边说:
“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
“呵,是你呀!还有谁?最近郝建国叫我找了你三趟,每次都碰到你的大门锁,要不就叫不开门。你出门了吗?”
“找我什么事?”
“什么事?刚才还出大事了哪!”杜莹莹睁圆了眼睛说。左眼的斜视较平时更明显一些。
“怎么回事?”
“这些天,咱‘浴血’的人分化出去不少,都叫马英的红革军拉过去了。郝建国急坏了,还以为你也跑过去了呢l我说你不会,他倒是挺相信你的。马英真不是东西,她剜心眼想把咱搞垮、吞掉。”
“咱的人怎么会去加入红革军?”
“还不是相信了马英那套鬼话。马英很会造舆论。她说郝建国搞资产阶级专政,打人,镇压群众;还有什么‘打击一大片’啦!破坏党的政策啦!纯粹胡说八道。居然有人相信她那套。人家郝建国为了革命,从运动开始就天天住在学校里。说他搞资产阶级专政,哼!他为什么搞资产阶级专政?难道为资本家吗?纯粹放屁!我看马英不单单恨郝建国、嫉妒郝建国,她有野心!你说对吗?”
白慧怔着,没说话。杜莹莹接着说:
“刚才又发生一场武斗。可吓死人了!大砖头来回飞,差点出人命。前两天咱夺了学校的权,今儿请红革军来开会,红革军说咱单方面夺权,不承认。随即就大打起来。事先,郝建国布置好,马英要是反对就把她扣起来。咱人多,不怕他们闹事。几座大楼都布下埋伏。谁知马英很鬼,她本人没来开会。你没瞧见刚才那场面呢!好家伙,可把我吓死了!照这样下去,我心脏准出毛病。”
“郝建国呢?”
“在办公楼,二楼总部办公室里。你去吧!他见了你保管高兴。我回去了,还得给弟弟妹妹做饭呢!我爹支左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妈妈下班又晚。家里的事缠得我分不开身。我可走啦,过两天到你家玩去!”
两人分手,白慧进了办公楼。
搂道里挤了许多人,一片吵闹声,而且吵得相当厉害。这里光线暗,白晃晃的日光从楼道另一端的玻璃窗射进来,从这边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人影。白慧挤上去看,原来是些红革军的俘虏被围在中间。这些人大多和白慧不是同年级的,面熟但不认识。“浴血”的人正在用硬梆梆的拳头教训他们。他们不服,发出被激怒的抗议声。
“你们凭什么单方面夺权?我们就是不承认!你们用拳头棒子也不能使我们屈服!”
“去你的!你们破坏会场,想保走资派的权,妄想!印把子在我们手里了!” 一个“浴血”的人叫着。
“我们宣布:夺权无效!”被俘的红革军气咻咻地喊道。
“呵你宣布无效,是吗?”另一个“浴血”的人用一种含着戏谑意味的怪腔调说,“你不过在这儿放了一个屁!”
人群中爆发一阵开心、胡闹和饥消的笑声,并夹杂着辱骂红革军的话和起哄声。有人把红革军的帽子摘下来扔在半空中。还有人上去动手动脚。这些红革军大叫:
“你们这是耍流氓,有理可以辩论嘛!”
看来,这种场合毫无辨明是非的可能。
白慧一声没出,看了一会儿,从喧闹和扭打着的人群中挤过,上楼找到了郝建国。他在总部办公室,正与另一个学生研究大字报和标语的内容。
郝建国见白慧进来,只说一声“你坐!”然后扭过头继续对那学生摆着瘦长的胳膊说:“再加上一条‘红革军的坏头头马英是制造2·27反革命反夺权事件的罪魁祸首!’”
那学生的目光一亮,兴奋又赞佩地说:
“好!这就带劲了!”
“就是嘛!擒贼先擒王,箭头要对着靶心,目标要找准,打得还要狠!”郝建国一拍那同学的肩膀,用一种老练的指挥者干练的口气说:‘“你快去写。必须不出今天把这条标语贴到他们总部门口的大墙上。”
“好!”那同学兴冲冲地走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郝建国没说话,先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低着头,两只手玩弄着胸前的哨子。他对白慧的态度完全不象杜莹莹说的那样。他相当冷淡,明显表示出对白慧的不满。
屋角戳着几杆卷起来的旗子和一大堆木枪。靠墙排列几个档案柜,柜上的暗锁都撬去了,露着洞眼,却贴了交叉成十字形的封条;还有两张黄木桌,放着一架油印机和大堆白纸与印好的传单。墙上涂满毛笔写的各种各样的口号、漫画人头像和辱骂当权派的字句。办公桌上有一台电话。这儿原是校长办公室。郝建国坐在这里确实很神气。屋里没生炉火,空气很凉,依然飘着一股挺浓的油墨和墨汁的气味。
“你的政治态度如何?”
郝建国终于说话了。他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几乎是一种审问的口气问白慧。他没听见对方回答,便抬起头用他敏锐的目光瞥了白慧一眼。这张白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是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好象有种莫解的、又确定了的含意。他刚要说话,白军已经站起来,走到桌前摘下了臂章,又折成两折放在桌面上。郝建国突然象被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椅子撞在身后的墙上。他双手按着桌面,朝她咆哮着;
“叛徒!你果然向马英投降了!”
白慧从细巧的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板着面孔说:
“不许你诬蔑我!谁是叛徒?”
郝建国抓起桌上的红臂章,在她面前用力地摇着,吼着:
“你这是为了什么?”
白慧什么也没说,转身把小辫儿从胸前甩到背后,跟着在总部的门口消失了。
转天,杜莹莹来找白慧。她同白慧扯闲天,表面上没什么事,可是表情不大自然,显得挺费劲。然后,她好象把背着的一件什么重东西扔在地上似的,松了口气说:
“算了,我不和你绕脖子了。郝永革不让我说是他叫我来找你的。我不费这份心思,照直对你说吧!他叫我来打听你为什么退出‘浴血’总部。”
“不知道。”白慧说,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窗玻璃上闪烁的冰花。那是寒风奇妙的杰作。
“瞧你!还不说。是不是郝永革冷淡你了?你犯不上跟他生气。他这些日子心情不大好,脾气还见长了呢!这也不怪他。斗争太激烈,咱的人愈来愈少,马英那边愈来愈多,谁也沉不住气。郝永革说……我都告诉你吧!他昨天已经派人了解到你并没去参加红革军。他猜想你是因为你爸爸的事,怕人家揪你的辫子,对不对?”
“我爸爸有什么事。现在我爸爸工厂里有一大半人支持他。他是真正的革命派,谁揪他我跟谁拚!揪我的辫子?哼,敢?!”她扭头对杜莹莹气冲冲地说。
“那为了什么?”杜莹莹见她火了,怕再刺激她而小声地问。
“不知道。”白慧仍面对冰窗。从那里透进来的银色的阳光,把她的脸映得雪白,象白雪。
“哎呀,白慧,你怎么有话还瞒着我?”
“我真不知道……”
她好象确实有种说不清楚、不明确的原因。杜莹莹感到困惑了。
“莹莹,你说谁是咱们的敌人?”白慧转过脸,严肃地问。
“你怎么连这个还没弄明白?反革命呗!”
“教师是不是都是反革命?”
“当然不全是了。”
“可是我们前一段时间把他们一概横扫了!”
“触一触有什么不好?”杜莹莹轻松地反问道。
“我们是把他们当做敌人搞的,还是当做犯错误的同志搞的?”
“哎呀!白慧,你真是没事找事。管它呢!革命一搞起来,谁还分这些?”
“不对!毛主席说,分清敌我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好,我再问你,《十六条》上明明写着‘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怎么做的?”
“那可不好说。搞阶级斗争哪能客客气气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嘛,动嘴不管事,还不动武?”
“不对!”白慧声音响亮地反驳道,“你好好看看那些书,你的说法不对!”
杜莹莹这才发现白慧床旁的小书桌上放着一堆书。她过去翻了翻,有马思选集、列宁和毛主席的书、党史,几本宣传辩证唯物论的小册子,还有一些文学书籍。她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本来看。这是本很旧的书。不灰不蓝的封面上印着“热爱生命” 四个宇,已经磨得漫漶不清。书名下边有一行清晰的钢笔字,是白慧的字迹。“请注意,这不是坏书,是列宁爱看的书”。桌上还放着一个日记本,翻开的那页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杜莹莹毫无兴趣地把书放在书堆上,慢声慢气开着玩笑说:
“你简直是个学者呀!要写什么文章吧:我看倒是你自己要成立一个总部,另拿出一种观点来。我猜得差不多吧!”
白慧黯然地:
“不,我没有资格。我是有罪的人……”
“你这是怎么了?阴阳怪气儿的!跟我捉什么迷藏呀!怎么说来说去又是个有罪的人了?你犯神经病了吧!”
白慧不说,杜莹莹偏想知道。后来白慧终于把打人那件事吐露出来。并非杜莹莹追得太紧,却因为此时此刻唯有杜莹莹是可以说话的人;而且这件事对于她说来,又大又沉,心里实在容纳不下,说出来或许好受些。她讲了那次打人的过程。
“我当时只是出于愤恨,不想真打在要害上了!我……”
杜莹莹略感吃惊。但她见白慧身上好象压了一块死重的大石板,快支持不住了,便安慰白慧说:
“打牛鬼蛇神算什么错?郝永革他们审问当权派哪次不狠接一顿。不打,他们哪肯服气,哪肯承认呢?”
“不,我准把那人打死了!”白慧缓缓地摇着脑袋说。她愁苦地闭上眼,白白的脸上好似蒙了一层灰色的阴云。
杜莹莹看着她,脑子里好象突然悟到了什么,圆圆的双眼象一对小灯那样闪出光亮。她问:
“白慧,你说那挨打的女的是哪个学校的?”
“不知道。我也没打听过。那天一共十多个学校在咱校开联合批斗会,谁知是哪个学校的。”
“你怎么事后也不打听打听呢?”
白慧役回答。她的原因只是一种心理:怕打听来的消息太坏就会更受不了。
“你们打完她,她给拖着往哪个方向去了?”
“花园路。怎么?”
杜莹莹抿着嘴神秘地笑了笑,说:
“你等会儿。我先问你,那人长得什么样?”
白慧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短发,花白头发,中等个,胖胖的。大眼睛挺黑,黑黄脸儿。嘴好象比较大。”她只要一闭眼,这个形象就能出现眼前。画家如果有这样好的形象记忆力,便是求之不得的呢!
“噢,是她听!她哪里死了,还活着哪!”杜莹莹说。
“怎么,你认识她。”
“她是第四中学的外语教师。名字叫什么,叫什么……哎呀,我忘了。马英准知道,她初中是在第四中学上的。”
“你怎么知道我打的就是她呢?”
“那天开批判会,我在场呀!虽然没和你们在一起,可一直坐在台下。那人就站在台前。就是你说的那长相。”
“哎呀,对呀!你怎么知道她没死?”她连呼吸都停住了,期待着杜莹莹的回答。
“人冬后的一天,我还看见她在大街上走,后面跟着两个学生。”
“真的?”白慧的眼睫毛象扇子一样张开,喜悦地震颤着。
“我亲眼看见的嘛!那还有错!”
白慧的双眼顿时亮晶晶地包满了泪水。好象是她的什么亲人死而复活了似的。杜莹莹给她的好友失常的、近似于神经质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她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会如此严重,值得这样悲喜。白慧抹了一下眼,问她:
“莹莹,你知道这人是干什么的吗?你那天在会场上,会上揭发她的问题你准听到了。”
“她?”杜莹莹盯着屋顶一块地方,在记忆中寻找回答对方的内容,“她可能当过圣母军……还净讲些外国资产阶级的生活,什么牛奶面包的,毒害学生。”
“真是圣母军?”
“唉,你不知道我记性不好。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又开了多少次批斗会。哪还都记得。反正她不是好人!说不定你打她一下,教训了她,促使她把问题交代清楚了呢!”
白慧请杜莹莹好好回忆一下,杜莹莹再说的话就不大牢靠了。显然她为了安慰白慧而东拉西扯一些靠不住的情况。于是白慧请杜莹莹帮她再去打听一下。杜莹莹微笑地看看她。答应下来。随后杜莹莹起身告辞,答应明天打听到情况就来告诉她。杜莹莹走到门口站住了,问白慧:“怎么样?你还坚持退出‘浴血’吗?算了吧!你知道郝永革为了你这么做,急成什么样子?他昨晚到家找我。垂头丧气,眼圈还是红的呢!我还没见他红过眼圈呢!他求我来说服你,还后悔当时他太急躁了。样子也挺可怜的!都是老战友了,何苦闹翻了呢?再说你和马英也不是一个心气儿。” 她完全是个和事佬。
“回头再说吧!我得和他谈谈。”白慧的话缓和了,脸上如解冻的大地那样舒朗。
杜莹莹因为完成了郝永革给她的使命,又帮助好友排难解纷,除却烦恼,心里也象扔掉小累赘那样轻松和高兴。她开着玩笑嗔怪地骂了白慧一句:“神经病!” 同时拉着门把儿将自己关在门外。
自从白慧与常鸣发生了那场冲突之后,多少天来,她如同失足掉进了思想斗争的漩涡里。
几个月里深深印在她脑袋里的那些事物:激昂的、庄严的、亢奋的、奇异和怪诞的……以及各种各样的口号、观点、见解、豪言壮语、奇谈怪论,一下子都聚拥而来,锵锵锵锵碰撞一起,迸溅出光怪陆离的火花。弄得她头昏目眩。这些事物在突如其来的时候,来不及思考,全凭对它的表面印象确认它。现在不同了,事物愈来愈复杂。它分化,演变,不是清一色了。某些事物的表里也不是同一种颜色。需要认真辨一辨了。
她成了雄辩中的双方。争辩的中心就是启己。具体地说,也就是自己做的那件事情。
她设法肯定了自己,又不由自主地驳倒自己、否定自己。她是自己顽强的辩护士,又是无情的抨击者。反复地否定,否定了又否定。以致由于铁面无私地推翻了自己而陷入痛苦的漩涡之底……
漩涡是疾转的。转得透不过气来。时而她不能自己,四肢张开随着某一个想法旋转而沉浮。一股汹涌的热流把她掀上来,又一个寒冷的浪头把她压下去……在深夜,她常常由于这种思想搏斗而彻夜不眠。有时,她光着脚丫下了床,走到妈妈的遗像前站住了;忽然她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因为她受不了妈妈冷静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含着一种深深的谴责。
“妈妈,我对不起您,不配做您的女儿……”
常鸣的话那么有力地反复在她耳边响着:
“你的思想是拿口号连缀成的,你却自信有了这些口号就足够了;而对你所信仰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知道的并不多。……如果你不善于学习和思索,单凭热情和勇气,就会认为那些叫得愈响的口号愈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