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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一个床上,不愿和她干那个事,连话都不愿和她多说,因为在老罗心里,已经对白麦做了处理。也就是说,他已经至少把白麦下放了,下放到下野地,或者别的荒野上,或者已经把她送到了劳改队。
这么一想,白麦有些伤心了。
看看老罗的脸,那张只有一只眼的脸,虽然长得并不好看,还有点凶狠,可这几年,却对她并不坏。想一想,不管她做错什么,从来没有骂过她,更没有打过她。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白麦长大的那个村子,差不多每个结婚的女人,都被男人打骂过,再说,老罗还救过她全家。
这么一想,白麦不由得要落下泪来。
天亮了,老罗走了。他这样的首长,每一分钟,都被安排好了,不知有多少大事,排着队,等着他去解决。
不过,老罗去忙了,白麦也没闲着。夜里,一下子想明白后,才知道,她有好多事要去做,要抓紧时间去做,不然的话,就没有机会去做了。
白麦把屋子里的东西,可以洗的东西,大大小小的衣服被褥,包括窗帘,全拿了下来。这些东西,堆满了半个卫生间。白麦蹲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搓洗着。
刘妈看见了,赶紧过来,让白麦不要洗了,快不要洗了。说这些东西,她会洗的,用不着白麦洗。这几年,白麦没有洗过这些东西,全是刘妈洗。看到白麦洗这么多东西,刘妈想是不是自己没做好,白麦故意做给她看。
白麦说,刘妈,你忙你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把这些东西洗一洗。
洗了整整一天,才洗完了。洗完了,又到厨房去,她不让刘妈做饭,她要来做饭。
一下子做了好多菜,还烙了山东煎饼。老罗和孩子坐到桌子前,看到这么一大桌子饭菜,吓了一跳。老罗吃了一口,问刘妈,怎么放了这么多盐?白麦赶紧说,不是刘妈做的,是我做的,是不是不好吃?
老罗看了白麦一眼,有点茫然。
又过了一天,是休息天。孩子没有去学堂念书。白麦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天山百货大楼,给孩子买了好些穿的,还有玩的。
把两个孩子高兴得,一个劲地喊她妈妈。
白麦笑着答应着,可心里却有些难受。
干完了想干的,白麦走到了大柜子前,把柜子打开了。她开始收拾衣装,把所有的衣服放到了一个手提的木箱子里。这个木箱子,是从老家提过来的,是姥姥给她的。
白麦把箱子放到了客厅的一个角落,好随时提起来离开。
老罗回来了,这次老罗和前些日子有点不一样,脸上的气色好像好看了一些。
老罗看到了那个手提木箱,问谁把箱子放在这里了。白麦从里边的房子里走出来,说,我放的。老罗说放在这里干什么?白麦说,我想我会用得着的。老罗说,你要干什么用?白麦说,我想处理结果马上就会下来了,不管是下放,还是去劳改队,这个箱子,都会用得着。
白麦说这个话时,样子并不好看,声音还有点发颤,不用说,她的心里滋味不好受。
老罗听见了,看着白麦。白麦的话,没有让他难受。他不但不难受,反而在脸上,渐渐地露出了笑容,好像白麦说的话,听起来,十分有趣。
白麦说,你好像很高兴。
老罗说,我当然很高兴。
说完,老罗真的哈哈大笑起来。
老罗笑,白麦不笑,白麦问老罗为什么这样笑。
老罗说,我为什么不笑?
白麦说,你是不是很高兴我得到这样的处理结果?
老罗说,是的。
听到老罗这么说,白麦真想放声大哭。这个时候,换任何一个女人,看到自己的男人这样大笑,笑过了,还要这样说,肯定都想大哭。
不过,不等白麦哭出来,老罗就说了一句话。白麦听了,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2
老罗说,你没事了。
白麦说,什么没事了?
老罗说,处理结果下来了,你没有事。
白麦说,为什么?
老罗说,组织上去调查了,查清了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白麦说,这怎么可能呢?
老罗说,好了,不说了,我高兴,真的很高兴。
老罗不让白麦再说什么,他真的高兴,吃饭时,拿出一瓶葡萄酒,说要高兴一下。倒了酒,让一家人喝。别人只喝了一点,他喝了好几杯。
喝过酒,老罗更高兴。一上到床上,就喊白麦快点睡。白麦过来了,坐到床边,还想把那个事继续说一下。白麦还没有想明白,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没事了。可老罗一句话也不想再说,只想和白麦做那件事。
老罗想做,白麦不能不让做。
可白麦没法和老罗一起做,白麦心里有点事,像一团麻,缠着白麦,让白麦放不开。
好在这个事,只要男人想做,女人不想做,男人一样能做成。老罗激动得厉害,只要白麦的身子顺着,心里想什么,老罗就不管了。
处理结果有了,白麦没有事了,可以去上班了。
一上班,白麦没有做别的事,她去找那几个找过她了解情况的人。都在一个机关里,要找到他们很容易。
一看到白麦进来,几个人全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不像去她家时那么严肃。情况变了,表情当然也会变。没有那个事,白麦就和以前一样,还是首长夫人。对首长夫人的态度,就是对首长的态度,这个道理,傻瓜都懂。
白麦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几个人抢着说,我们调查清楚了,那个事是一个叫李山的小子干的。
白麦说,谁说是他干的?
他们说,是他自己说的,他的态度很好,全承认了。他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干的,和别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白麦说,他说是他干的,你们就当真了。我说是我干的,你们怎么不相信?
他们说,我们分析了你们两人说的,我们以为他说的更可信,因为他是看守所所长,只有他能打开脚镣,能让他逃走。他们还说,大姐,说真的,这个结果,让我们很高兴,许多干部和群众都很高兴。
白麦说,那你们怎么处理李山了?
他们说,这还用说,当然要把他关进劳改队呀。
白麦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白麦的脸色变了,话音也变了。几个人看着白麦,有点不明白,本来想着应该受到表扬,没想到还让首长夫人发了脾气。
尽管几个人都说把李山关进了劳改队,白麦还是有点不相信,因为这个事的前后经过,她心里最清楚。不管这个事怎么搞,也不至于让李山进劳改队,顶多说他没坚持原则,听了她的命令,给个处分算是到头了。
回到家里,等老罗回来,问老罗是不是真的把李山关进了劳改队,如果老罗说是真的,那就肯定是真的了。
如果是真的,那她一定要改变这个结果。
等到半夜,没有等到老罗,只等到了一个电话,是老罗的秘书打来的,说边境线上发生了一些情况,让老罗去处理。大约一个星期后回来。
一个星期时间并不长,但白麦等不了。
白麦决定去下野地,她要亲自去看。
3
眼看就要抓住胡铁了。
骑兵小分队的队长,用他的望远镜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他。队长笑了。他想起了一句俗话,坛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队长看着跑动在荒野里的胡铁,觉得他真的和乌龟没有两样。
既然追的是乌龟,当然不用着急。马队跑一夜了,也需要休整一下了。于是队长放下了望远镜,让士兵停下,给马喂草。扎起锅灶做饭吃。他确实有点累,有点饿了,他想睡一会儿,等天再亮些,最好等到太阳出来,在太阳下,发动攻击。
想得挺好,却没能实现,不是胡铁本事太大,逃出了他的包围圈,也不是他的指挥失误,而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一个变故,改变了整个事情的进程。
就在太阳快要从地平线跳出来时,场部通讯员骑马送来了紧急通知,要队长带全部人马撤回,马上回,一分钟也不能耽误。队长是军人,明白命令这个东西有多厉害。没有办法,只好举起望远镜,再看了胡铁一眼。
一个男人的背影,正渐渐消失。
带着骑兵小分队赶回下野地,问有什么事。马场长说,开会,开大会。队长说,开什么大会?马场长说,传达中央文件。队长说,马上就要抓着胡铁了。马场长说,没有办法,上面说,要紧急传达中央文件,一个人也不能少。
这一天,下野地的人没有一个人下地干活,全集合起来,参加一个大会。在这个大会上,全下野地的人头一次听到“文化大革命”这个词。他们听得有点糊涂,觉得这个革命和他们关系不大,因为他们是当兵的,是种地的,是开荒的,不是文化人,干的也不是文化方面的事。
4
到了下野地,白麦甚至顾不上去看白豆。一下车,她就找到了马场长。
她问马场长是不是真的。马场长说,是真的。白麦说,带我去看看。马场长说,有点不合适吧?白麦说,快带我去看。
白麦发脾气了。马场长只好说,行,我带你去看。
下野地的人,都干活,只是劳改队的人干活,和别的人不一样。劳改队的人是犯人,犯人干活,要干最重的活,最累的活,最脏的活。
正在中午,别的人全在睡午觉,犯人不能睡。荒野地的一大片空地上,犯人们在打土块,也叫脱土坯。把泥巴装进木头模子里,端起来,跑到指定的地方,扣到地上。这些泥巴的土坯,很快被火一样的阳光晒干,变得坚硬起来。这些土块用处大得很,农场各种建筑,差不多全是用它们盖起来的。
不管身体强弱,一天都要完成一定的数额,完不成就要受到惩罚。不想被惩罚就要拼命干。
犯人们全穿着短裤,在太阳下面,端着十几斤重的土块模子,不停地奔跑着。
白麦还没有走到他们跟前,拿枪的哨兵就拦住了她。白麦回过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马场长。
马场长说,把李山喊过来。
李山跑过来。李山只穿着短裤,光着的身子上,全是泥巴点子和汗水。李山被剃了光头,脸被晒得更黑,一只眼有点青肿,好像刚被打过。
李山这个样子,白麦有点不敢认。才一个多月没有见,李山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李山一眼就认出了白麦,看着白麦,他有点不好意思。还有点意外,他没有想到白麦会来,至少没有想到白麦这么快来,会在这个时候来。
白麦说,你为什么要说是你干的?李山笑了一下。白麦说,你知道你这么做有多傻?李山又笑了一下,这一笑,让他的样子,真的看起来有点傻。
白麦还想再说点什么,可那边有人在喊李山,让李山快回去干活。
李山对白麦说,我得回去干活了,要不,我就完不成任务了。说着,转过身往回跑。跑了几步,又转过身,对白麦说,我没事,你放心吧。
这时候,白麦看到他身上汗水,洒落在地上,干热的土,让滴落的汗水,一下子化成了白烟。
白麦让马场长放了李山。白麦说搞错了,李山不该关进劳改队。
马场长说别的事,他可以说了算,这个事,他做不了主。
白麦知道和马场长是白说,也就不想再说那么多。
白麦知道要改变这件事的结果,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回乌鲁木齐以前,白麦去看了看白豆。
把事情的经过全说了,白豆心里不好受。劳改队是什么地方,白豆知道,胡铁关在里面时,白豆常去。白豆说,真委屈了李山,不知要让他吃多少苦。
白麦说,他是为我吃的苦。
白豆说,也是为了我和胡铁。
白麦住了两天就要走,白豆说刚来就走呀,再多住两天吧。白麦说,我得赶紧回去,我得想办法,不能让李山在劳改队受那么大罪。
白豆说,这个李山,真有点像胡铁。
白麦说,可胡铁没有像他这样,硬把犯法的事,揽到身上,自己把自己送进劳改队。
第九章 秋风不知落叶多少
1
说想办法,其实白麦也没有什么办法好想。
坐在回去的车上,白麦不停地想。她如果说,把李山放了,老罗肯定会说不;她说事情是她干的,让她进劳改队,老罗肯定更会说不。老罗总是说不,她怎么办?
果然和白麦想的一样,老罗一连说了好几个不。
老罗不但说了白麦想到的不,老罗还说了白麦没有想到的另一些话。
老罗问白麦,为什么要这样去帮李山?
白麦说,他救过我的命。
老罗说,这么说,你想报答他?
白麦说,不是报答,是他真的很冤枉。
老罗说,我相信组织的调查。
白麦说,你更应该相信事实。
老罗说,白豆和你亲如姐妹,你帮她,我理解,李山这个男人,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要这样帮他,就不能不让人多想了。
白麦说,多想什么?
老罗说,你说,上次在山里,他救了你以后,你们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我见过他,知道他年轻,长得也英俊。
白麦瞪大了眼睛看着老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老罗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太意外了,白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老罗说,行了,我是个大度的人,就算你们过去有什么事,我也不去追究了。
白麦说,你不要胡说。
老罗说,不让别人胡说也行,只要你从此后再也不提他的名字和他的事。
白麦说,这么说,你是真打算不管这个事了。
老罗说,你也知道我有多忙。有多少大事,我都管不过来,这样的事,你就不要来烦我了。说真的,这个结果,我觉得挺好。
白麦说,不行,别的事,你可以不管,这个事,你一定要管,不管不行。
老罗笑了一下,老罗说,那好吧,我告诉你,我真的不会再管这个事了,而且也不许你再管这个事了。
白麦愣住了。看白麦这个样子,老罗就又笑了一下。老罗说,你总不会为这个事,不和我过了吧?
怎么也没有想到,老罗还会说出这个话。这个话,像一个棒子,敲在白麦的脑袋上。
白麦直直地看着老罗。
2
老罗的一句话,虽说像一个棒子,敲在白麦的脑袋上,却没有把白麦敲晕,也不会把白麦吓住,相反,倒是把堵在白麦心头一堵墙敲开了。一间黑黑的房子开了个窗子,一道光亮刷的一下照了进来。
白麦一下子想到了两个字:离婚。
这并不是两个什么了不起的字,但白麦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从和老罗结婚后,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白麦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两个字。
在白麦长大的村子里,不管女人受了多大的委屈,决不会想到离婚,实在受不了,她们会想到去死,有的去跳河,有的去上吊,有的去喝药,但没有一个去离婚的。
说起来,白麦当了干部,也知道离婚不算个什么,但白麦还是没有把这两个字和自己联系到一起。女人结了婚,可以离,自己结了婚,这一辈子就不能再变了。
许多事,都是这样,你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很偶然的原因,它出现了,你就被改变了。
白麦想,其实她早就该想到这两个字的。
那次不经过她同意,偷偷地让医生给她做了结扎,让她不能再生孩子。还有,答应了要帮白豆,可到最后也没有帮,不仅没有帮,秋收动员大会上,还要再把胡铁关进大牢,硬是逼着胡铁飞出一片刀子。明明知道胡铁不是故意杀人,明明胡铁回来自首了,还有那么多人签字,为胡铁叫屈,他还是让法庭判了他的死刑。
不要说有这么多事,随便拿出一件来,都可以成为白麦离婚的理由。
不过,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白麦可以不再提起。白麦可以再给老罗一个机会,只要老罗能在这一件事上,能按白麦说的去做,白麦仍然可以做到不提那两个字,还和老罗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甚至可以加倍地对老罗好。
两个字,让白麦想了两天。
两天里,白麦几乎没有说话。
白麦不说话,老罗也没找白麦说话。老罗知道白麦为什么不说话。
白麦不说话,说明白麦在想。老罗没有问白麦在想什么,他想白麦会自己想明白的。白麦虽然不太懂政治,可还不是个笨女人,老罗不着急,老罗知道,白麦想明白了,会主动来找他说话的。
果然,第三天晚上,老罗正在看报纸,白麦倒了一杯茶,放到老罗跟前。白麦说,老罗,我想给你谈谈。
老罗放下报纸,看了看白麦,脸上带着微笑。
还没有听到白麦要谈什么,老罗已经知道白麦要说什么,所以老罗脸上才有了一点笑。他想,等白麦把话说出来后,怕是他会笑出声音来。
老罗说,你说吧。
白麦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