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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血-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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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米歇尔山耸立在这片海水中,宏伟壮观,就像是一柄经过细心打磨的燧石刀刃,被安放在一只巨大的螺钿盒子里。

玛丽咏转过身,把这一景观置之身后,面对着在她脚下延伸开去的修道院教堂前的空地。

“我们现在是在西平台上,”安娜修女解释道,“除了在教堂屋顶的花边楼梯上,没有一个地方能比这里看得到更美的景色。”

对修女的每一句介绍,玛丽咏一概只是简单地点一下头作为回答。她们两人一起沿着格朗德街向上行,然后登上“两个大坡”——通向世界屋脊的两串长长的台阶。安娜修女充当起临时导游。

“我要把你介绍给我们的这个兄弟会,他们急不可待地想与你见面,同时,他们也知道,对你的到来不作宣扬。”

玛丽咏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的景致。悬浮在地面上的白雾流动着,仿佛圣米歇尔山载着它的岛民们一起漂向大海深处。

她闭下眼睛,漂,这个词最贴切地形容了她在这几天中的心情。

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她一时感到很恶心。一切看起来全都在她的控制之外,无声的焦虑压迫着她的胸脯。

安娜靠近她,露出一丝让人安心的微笑。冰冷的山风让她的脸愈显苍白。深深的皱纹之间是光滑极了的皮肤。玛丽咏想到了一副折拢的面具,就像是热牛奶上的一层奶油薄膜。

“我知道你的心中感受。”修女缓缓地说道,这时她就站在玛丽咏的身边。

她用一只手抚着玛丽咏的后背。

“这里头觉得很诧异,是不是?”她一边说,一边用食指指了一下太阳穴,“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相信我。”

玛丽咏盯着这个矮小的女人。

“你已经习惯了?”

她的声音未完,话语已经消失,被风一扫而光。玛丽咏埋怨自己。所有的彷徨都从她的语调,从她微弱的声音中暴露无遗。她一直讨厌暴露出自己的弱点,自己的痛苦和担忧。

“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安娜修女回答道,“其实,我已经帮过他们这样的忙。可,这不是……经常发生的。”

玛丽咏还在打量她。

“我现在就告诉你,这也就算是说过了:我对你来这里的理由一概不知,我也没兴趣知道。我只是想帮你,让你在这里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她回视玛丽咏,目光既不挑衅,也不严厉。

“大家都一样,”她接着说道,“愉快,但不加声张。任何不受欢迎的人都不会到山上来找你,你不用害怕。要度过几个星期,或几个月,这里是块理想的地方。圣米歇尔山既闻名于全球,又远离尘嚣,你不久就会融进这一片景色中。”

她揉搓着玛丽咏的后背。

“在你找到头绪之前,我会和你在一起,一切都会很顺利,你看着吧。”

玛丽咏张嘴想说话,却连一口气都吐不出。自己让人害怕,她这样想道,头发被阵阵山风吹得乱舞,伤残的嘴唇,迷茫的目光。

又老又丑的妖婆,你就是这个样子……被这桩意外事件折磨得年老色衰的妖婆。被发生的事弄得不知所措,甚至被彻底淹没。

“我们就不要再磨蹭了,大家都很激动,时间不多了,暴风雨就要来了。”

“暴风雨?”玛丽咏轻声地问道。

“对,你难道没听新……几天前就有报道说,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风雨即将来临。连军队也被调配到农村帮着紧急修剪树枝。大家都忙着保护一切该保护的,把山上防备得滴水不进。”

安娜修女观察着西方天际。

“不知道的人以为今天天气会放晴,浓雾会消散,太阳会闪耀。

但是,今天晚上,却要有一场战斗。”

她咯咯地笑着,露出一排牙齿,眼睛因为激动而闪着光。

“来,快来,还有事等着你呢,一长串儿的名字要记住,当然,还要记住面孔,与名字还得对上号。”

玛丽咏把双手插入羊毛大衣的口袋里。她紧跟安娜修女走进修道院教堂。

东边的太阳光在唱诗坛后的高窗上化成一摊耀眼的灰色水塘。

中央通道边矗立着一长溜粗大的柱子,一直排到耳堂。从入口看,整个建筑朝着闪闪发亮的唱诗坛汇拢,就像是一幅虚实不定的画,好像殿堂就是大地的延伸,就在高窗之下,在祭坛脚下,向着天庭上升。

一种抛弃一切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只是一个瞬间,却足以让玛丽咏解脱心头重压,自然而然地呼出了一口气,驱逐了胸口郁积已久的浊气。自从她到这儿以来——不,好几个星期以来——玛丽咏一直没能排除纷扰的思绪,让自己不被当前的情形压得喘不出气。她的一言一行都摆脱不了这次逃亡的影响。这是她好久以来第一次睁开眼睛欣赏着,根本没想到自己是在被流放。

这个地方的庄严一时之间洗刷掉了她身上的罪孽。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隐约的微笑。

玛丽咏抬头望着天花板。高处,回廊的拱形架留下深暗的影子。

这些影子不是固定的,而是转动着,就像是长长的黑色丝毯绕着每个拱形架旋转。

玛丽咏抬头望着。

风穿过没关上的门,吹在她的脊背上。

几支蜡烛的火苗跌跌撞撞地舞蹈着,风越来越大。

玛丽咏听到安娜修女在大堂里离去的脚步声。

她感到有人在观察她。

后颈上的汗毛竖起来。

她一意识到有人在窥伺她,那种感觉也就越来越明显。

嘴里感到黏乎乎的,她熟知这种突如其来,没有原由的恐惧。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和这种没有原由的恐惧感朝夕相处,双方堪称真正的对手,作着你死我活的搏斗,就看谁更能沉得住气。他们每天都要互相较量。只要玛丽咏有一丁点儿的担忧,对方就肆虐起来,像水塘上燃烧着的油一样蔓延开来。

玛丽咏咽了一口唾沫,强迫自己立刻停止胡思乱想,排除焦虑,绝不向对手提供燃料。

那种感觉削弱了。

安娜修女转到北堂不见了。

玛丽咏沿着一排排冰冷的长条凳向前走。转弯之前,她还是瞥了一眼阴暗的拱形架。

一张张神秘的嘴巴后面,回廊还是看不真切,阴影仍然在蠢动。

安娜修女在通向教堂深处的楼梯前等候她。她审视了一番玛丽咏,确定没有什么问题,然后,矮个儿修女才领先下了台阶。她们来到楼下的一间密不透风的小教堂,只有十张小条凳,几支点燃的蜡烛,成穹庐形的天花板非常低,更增添了炎热、私密的感觉。三十烛圣母小教堂的墙壁上,一幅琥珀色的明暗对比画在烛光中颤动。

在阴暗的第一排条凳边,有七条身影,一动不动地等候着,低着的头藏在布面罩后面。好比是七座虔诚者雕像,像石头一样永恒不变。

七个都身着僧侣服。

他们长着粗鄙的面孔,脸上凹凸不平,不成人形,嘴巴歪斜,眼睛凶恶,像是教堂上的怪兽头,直愣愣地盯着小教堂的祭坛。

然后,圣米歇尔山的妖气消散。

石像变真人。

粗呢僧侣服缓缓展开。

忽然出现一只手,手划了个十字,面罩向后落下,是神甫脱下他的风帽。

04

四个男人,三个女人。

最让人惊讶的是,他们体形相近。

除了其中一个僧侣比其他人高出许多,另外六个都长得一般高,身材都属于比较瘦的一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这是职业变态,”玛丽咏心里自言自语道,“你誊写、编档了太多解剖报告,就会看别人的外表、体貌。”

的确,她不能否认,她的职业对自己的判断影响很大。每当遇上一张新面孔,她首先看到的是与外观有关的统计数据。比如,若是个胖男人,皮肤松弛,五十多岁,喜欢声色犬马的样子,她看到的就是心脏病突发;而一个白领,神经紧张,喉下青筋毕露,显然是动脉崩裂的征兆。

别人都是按照社会地位的高低或文化涵养的深浅来区分人等,她却是按照他们可能的死因来区分。

安娜修女一边搓着手,一边转向玛丽咏。

“他们就是我们这个宗教团体的部分成员,”她说,“玛丽咏,我向你介绍达勉修士。”

被介绍的人走出行列,向新来者致意。他四十多岁,风帽放在脑后,露出剪得很短的灰发和一张胖乎乎的脸,与消瘦的身材形成对比,浑身洋溢着好兴致。他低下头向玛丽咏致意,目光闪烁不停。

多动症,好像总是很活泼。这种人,吃饭太快,狼吞虎咽,很可能会因“走错路”导致死亡。

她很喜欢“走错路”这个说法。因走错路而死,而不说,“因气管内有异物导致窒息死亡”。典型的星期日下午的噩梦。一顿聚餐,大家又吃又喝,就在这时,不加考虑,多吃了一口,或是咽得太匆忙。食物卡在喉咙里,没有耐心的贪嘴家伙立刻惊惶失措。星期日晚上,这些家伙都在法医研究所的地下室里,排成队地躺在铝质推床上。这时,他们的亲属正在某个地方哭天抢地,说这怎么可能,他怎么能死,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星期日死了,怎么就这么死了。

玛丽咏十年的工作经验,见过太多这种样子的“不可能的死”。

就这么定了,达勉修士,就叫他“走错路修士”。

自由自在地玩这套愚蠢的小游戏让她感到心情轻松。轻松下来的她重新找回了自己。

接下来是加埃尔修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脸洋娃娃的神气,像是良好家庭出来的乖儿子——旧制下的贵族家庭里的老二,生下来就注定当僧侣。他还太年轻,还不能启发玛丽咏作预言人生的游戏。

加布里埃拉修女和阿嘉特修女也没有让玛丽咏产生灵感,她们都还年轻——三十岁的样子——看起来像磨光的大理石一样光滑。

七个人当中的高个子是个接近五十岁的男人,言语和举止都很慢,仅仅说了几句表示欢迎的话,已经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

玛丽咏选择了“贫血修士”来代替他的本名:克里斯托弗修士。

最后两个成员是纪尔修士和吕西修女,两个人都已达令人尊敬的高龄。他们沉默寡言,目光锐利,两张老鹰脸,鼻梁突出,嘴唇薄削,他们长得很相像,甚至可以把他们当作同出一个血统的亲戚。

玛丽咏不愿拿他们来作游戏,他们不太好玩。

纪尔修士久久打量着她,一言不发,只是把一双手交叉在肚子上。

“我想,现在,你已经认识了这里所有的人。”安娜修女说道。

纪尔修士假装咳嗽了一声,表示反对。

“啊!差不多所有的人,还有塞尔吉修士,他是我们这个团体的负责人。他没有空,你以后会见到他的。”

一阵让人尴尬的寂静,达勉修士侧身向玛丽咏说道:“你需要什么的话,千万别客气。”

他的好气色里没有一点夸张,也不显得仁慈过头,他的真诚甚至让人感动,玛丽咏想道。

“谢谢。”她喃喃地回答,觉得自己的声音太轻了。

长着瓷娃娃脸的加布里埃拉修女把手搁在她的手臂上。她没有放下风帽,头发藏在布罩下,为她更增添了一份天使的神气。

“你很快就会习惯这个地方的,你看着吧。”她用音乐般的声音说道。

“关于这点,”安娜修女接口道,“我们考虑,最好稍微安排一下接下来几天里的活动时间表。今天,参观圣米歇尔山,你适应一下新环境。接下来,星期五和周末比较特殊些,暴风雨的关系……

下星期,达勉修士自告奋勇带你去阿弗朗西,去书库整理图书,如果你想去的话……”

玛丽咏热情不是很高地点点头,发现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别担心,”安娜修女终于开口道,“在这里,在这四墙之内,你将度过一个……与众不同的冬天。”

玛丽咏僵住了。不,她不要在这儿度过冬天。说好的,只是几个星期,可能,几个月,一两个月,那是在最糟的情况下。不是整个冬季。她要回家过圣诞节,她对自己暗暗发誓。

“你会慢慢熟悉我们的面孔,”修女接着说道,“这些大厅将会成为你灵魂的栖息之地,你会心情愉悦地在里面漫步,不要急。圣米歇尔山对你只有这一个要求:不要急。剩下的就全听凭它了。”

“说得好。”纪尔修士用刺耳的声音说道。

玛丽咏观察他:灰色和黑色的浓密汗毛从干瘪的皮肤里戳出来;

脸上布满了细细的红筋和白色的褶子,就像是一件揉皱的衣服。他盯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目光中的锐利光芒表现出他不屈不挠的性格。

“我们就不打扰你和你的受保护人了,安娜修女,”他继续说道,“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增进了解。当下,暴风雨占去了大家的注意力。”

玛丽咏仍然盯着他看。

他不喜欢她。不喜欢她,或者不喜欢她出现在他们中间,这是显而易见的。在其他情形下,她一定会尖刻地表示,如果在他眼里,她是个累赘,那就不要接待她好了。然而,她却完全无心于此。她刚刚才到,介绍仪式总该得体些。

她渐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倔强的个性正在复苏。

大家都从小教堂顶头的小门里出去了,每个人都匆匆向她行了个礼。他们中大多数好像挺和善,甚至为她的到来感到高兴。

只留下她们两个时,安娜修女向她转过身,说道:“我很抱歉,如果纪尔修士看上去有点……”

“没有关系,”玛丽咏打断她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在未来的几个星期里共同相处。(玛丽咏露出一抹可爱的微笑)大家会互相习惯的,不是吗?”

安娜修女不无喜悦地表示赞同。

“终于看到你微笑,我很高兴。”

“我也一样。”玛丽咏差点儿说出口。她为自己的随和感到惊讶,这一会儿,她有种随遇而安的心态。

“还有一长串参观活动正等着我们呢,你准备好了吗?”

“我跟你去……”

安娜修女和同伴们一样走出那道门,走进圣米歇尔山的虚无缥缈之中。

她们经过魔鬼的藏身之处,那是一个朴素的大厅,有一架台阶连着教堂,从那儿可以通向美尔维耶。

一道长廊向西延伸,沿长廊的是一根根立柱,这就是散步的走廊。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纪尔修士正低声与另一个僧侣交谈,那一个背对着玛丽咏,看不清是谁。

纪尔修士远远看见她,忽然从衣服里伸出关节突出的手,抓住对面那人,把他拖到暗处消失不见了。

玛丽咏轻轻叹了口气。

她到这儿不到二十四小时,内部纷争已经初露端倪。

在这座石头山上,时间会显得很长。

在她身后,安娜修女把一柄沉重的铁钥匙插进一把古锁中,锁舌松动,发出喀喳的响声。

门“吱”地开了。

05

她们参观了一个早晨。

安娜修女以让人眼花缭乱的娴熟步态穿梭在这些走廊里。在玛丽咏眼里,她好像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两个女人在榔头的敲打声中参观了圣米歇尔山,不够牢的门窗需要钉上木夹板来加固。好几次,她们碰上修士或修女正在用潮湿的大纸板堵住窄窗。准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一定非常可怕,所以才会让大家这样担心。

到处都是楼梯,每个角落都设有厅堂,走廊雕琢精细,除了这个总体印象之外,玛丽咏又注意到几点。

首先,可以把修道院的结构分成三个层次,不过,有许多小间和中间栏杆很快就会打乱设定的标准。最上层,是高大的修道院教堂;中间层,三十烛圣母小教堂和许多附属小教堂;然后,最下层,是牢房。玛丽咏饶有兴趣地注意到,从这一层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修道院花园出去到达北坡。除这三层外,还有美尔维耶,这是一栋建在北坡上的壮丽建筑,它紧贴着其他建筑,也分三层:最下层是宽大的食物储藏室和神甫办公室。中层是辉煌的骑士大厅,厅内有巨大的立柱,旁边是主人厅。最上层,就是让玛丽咏惊得目瞪口呆的僧侣饭堂和内院花园。

悬空花园里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色,四周围绕着风雨廊。风雨廊的细柱形式丰富:梅花形、拱形、卷叶形,供人观赏和静思。西侧是三扇玻璃大窗,三大元素就在这里交融:土地为根基,大海为生命,空气为精神。

安娜修女解释道,在雾水浓厚的天气,内院花园反射其上,仿佛是天使的气息吹成一个幻觉的伊甸园,让凡夫俗子也得以亲眼目睹。

玛丽咏发现,她们参观的厅堂大多被厚重的门关闭着,安娜修女凭手里的一串夸张的大钥匙掌管着进出大权,二十多把大钥匙,发出沉甸甸的碰撞声。每当修女从袍褶里取出那串可观的钥匙,她看来瘦弱的手腕好像不胜重负。可安娜修女就像是从一块粗牛皮上裁剪下来的:伸缩随意,坚韧无比。

她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刺穿所视一切。

整座圣米歇尔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镇子,从南堤开始向上,分布在东南山坡上。另一部分就是高居山顶的修道院,和北坡上的美尔维耶。攀登上格朗德街和一长串儿被称为“外大坡”的阶梯后,她们终于来到巴尔巴康,这里就是镇子和修道院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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