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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绣球-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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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无巧不成书,这件事又早被黄祸晓得。黄祸连日正要打主意害张先生,只因前回私下得了黄通理那一注钱,没有同里头的门上有个交代,怕见了门上的面,问起来难以为情。而且仍旧是张先生的事,显见得其中有些挟嫌,不甚光荡,所以还没有下手。忽然刮着这一阵风,却又无从插身多事。后来那乳娘回家,把他主人,绅士老爷的话说出,那妇女的本夫,还只含忍不发,并且所谓霸占的事,也无确据。所谓霸占的人,也认不清,不过那妇女实有外遇,那本夫实因暖昧情由,同人斗过几次嘴,打过几回架。乡邻人等看本夫并不关心,自然谁又去管他的闲事。只有黄祸要寻事生非,各处打听。
  一日打听到那乳娘的话,欢喜非常。那乳娘的主人,绅士老爷,不是别人,就是他所说做过浙江道台的陈观察。一想陈观察向来情分相隔,怎样弄个门路去见他,怂慂他出头,我那广东候补道的朋友,信是写了去了,但只说学堂的事,要等他回信来,去见陈观察,再谈此事,不免太迟。就再追封信到广东,往返也得个把月,缓不济急。想了半天,说道:“有了,这事有关地方风化,可以告诉学老师,请学老师招呼印官,是官的书办犯法,不怕他不查问。等他发作起来,那时自好运动。”谁知跑至老师处,恰值老师送考上省,遇着了一个门斗,便把来意同门斗说了,并问这门斗可知其事。
  那门斗道:“这些事是常常有之,也没有闹捉奸,闹人命,怎样出得出花头?”黄祸道:“你不晓得,要是别人,我也哪有工夫管这闲事?听得是衙门里的刑房张开化干的,这张开化很不是个东西,在外着实招摇,新近串通了我们一个本家,要借着办学堂,撞骗钱财。我那本家受他欺朦,已勾结了他,你想我那本家的妻子才被他害了,吃过苦头。你是晓得的,他弄了好几百吊钱,现在又要弄送我那本家,我气不过,谁知他本来这般不安分,仗着是衙门里的书办,没人敢动他,所以我一定要碰他一碰。”那门斗听了,不甚招揽,只回报一句:“等老师回来再说罢。”心下想着,别的事与我无涉,这办学堂的话,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因又问黄祸道:“你贵本家是谁?可是我们学里的人?”黄祸道:“是那开智桥头的黄通理。方才同你说,他妻子因放小脚,放到女班房里的,就是他,怎么还不明白?”那门斗道:“这位通理先生是极有道理的,虽已早出了学,若要办学堂,应该来同老师商量商量,不至于就同一个书办,私下共事,这倒要让我便中去问他一声。”黄祸道:“不必不必,实在你要问他也不妨,但切切不要提张开化犯奸的那事,将我的机关戳破,我可不依你的。”门斗笑允了,各自走开。那黄祸又怎样生法,暂搁不提。
  且说黄通理在家无事,与黄绣球、黄钟、黄权夫妻父子们终日读书谈论,无非研究些新知识、新学问,预备设家塾的一切义务,也抽空与张先生往来计议。张先生渐渐的把所积公事扫清,时常同黄通理夫妇熏陶濡染,那胸襟意识,越发开豁得多,凡有文明的事,都想一一担任。
  一日问黄通理道:“你那房子也该叫人收拾起来了。”黄通理说:“已经叫木匠泥匠看过,日内就好动工。内弟复华,他于这建造工程,倒有几分在行,请他监督着,大约两个月尽可完工。”
  歇了几日,水木匠一齐上手,偶然有个木匠,同那学里的门斗相识,在门前碰见,引进来坐坐。复华正在那里监工,那门斗也招呼了,问这屋子何以要翻造。复华不知三七二十一,随口说是造了开学堂。那门斗听说事果有因,就又问道:“这学堂怎么开在家里?是这里房主儿一人开的,还是合伙开的?”复华却回道:“又不是开店,有什么合伙不合伙。”说时黄绣球走出,那门斗知是女主人,也不回避,便问:“通理先生可在家么?”通理却随后听见,道:“是哪一位在此?”
  门斗忙上前相叙,道:“本来几天前头,就有件事要来请教,一直搁住了。今日碰着这匠人是相识的,才同了进来,不然,也就过门不入,把要请教的事又忘了。委实这事无甚紧要,不过你老有个本家,那天去访我们老师,老师送考上省,不在斋中。他对我说,你老要开办学堂。”即指着复华道:“方才听这位先生讲,这房子修造了,就是开学堂的,我只要问问这事,没有别的,可是容易忘记呢。”黄通理问:“我那本家是谁?莫非是黄祸吗?他可说起有什么张先生?”门斗当时一呆,心上想道:“他怎样也就晓得?”其实黄通理不过猜着黄祸,讲他的事,必然牵涉张先生,并不知黄祸另外有些什么。此时门斗只当他连黄祸讲张先生的奸情、想要播弄一番的事也都晓得,便道:“你贵本家,正是黄祸,他原专为那张开化来寻我们老师,倒卫顾着你老,怕你老上张开化的当。”于是照着黄祸的话,略略同黄通理说过。又说:“这其中我是没有招揽,他却再三叮嘱我,不可戳破他的机关,你老也存在心上,不必去问。”
  黄通理听了此话犹可,禁不住黄绣球一听,又怒容可掬道:“这黄祸真真可恶!我要寻他来,当面去告诉张先生,问他为什么胡说八道?”黄通理忙与黄绣球挤了一眼,说:“这事于我们何干?况且他还有好意,卫顾我们。”那门斗却心下起了一疑,以为黄祸就是播弄张开化,怎么这黄奶奶这样抱不平?黄先生倒像帮着他,可见黄祸说“黄通理受了张开化的牢笼,互相勾结”这句话是不假了。总而言之,于我更是无干,不过要开学堂,应该通知我们老师一声的。那门斗如此想着,也不曾出口,不一刻就出来了。黄通理见门斗去后,与黄绣球进至内室,道:“方才门斗的话,也说得没有清楚,黄祸既然拉拢我们,莫如就趁他的假意,探我的实情,将他寻了来,问他一个明白。只说托他去察访张先生平日为人,到底靠得住靠不住。那黄祸是个一团茅草的人,自然瞎嚼蛆的嚼出来,不打而自招的了。”
  却说黄祸浪荡无事,镇日价不会在家。这日从一条街上,恰恰与通理碰着,看他头上顶了大帽子,穿了一件马褂,脚下却是一双鞋子,踱了过来。黄通理便问:“你到那里去道喜应酬,这般起劲?”黄祸道:“去拜陈膏芝观察的陈少爷,没有会见,空走了一趟。”黄通理道:“到我家去吃中饭如何?”就一同到了黄通理家。先是闲谈,随即吃饭,同他说:“我那办学堂的事,一定不举动。现在修理房屋,一半是本来要修,一半为着孩子们读书、想自己开个馆,多收几个附读的学生。”谈说之间,黄祸道:“我今日去拜那陈少君,你道何事?是他府上传出一句风声,说那张开化在外边霸占良家妇女。我想开化常同你往来,看他规规矩矩的公门中人,不至于知法犯法。怕那陈府上误听人言,设或告诉了本官,就不甚妙,也不好去问开化,所以想在陈少君处探探口气,如果此话不虚,便当关照开化,及早弥缝。据你看,开化会做这种事不会?”
  黄绣球当时也在旁听着,着实忿恨,只因要装作不知,不好抢白,却忍不住说道:“张先生是断不会的。”黄通理忙道:“这个,知人知面不知心,也难说一定不会。但我们因为前回讼事,同他交涉。后来他生了一个多月病,踪迹就疏了。自从前日同他送一个客人的行,至今又有好些时不见面,不知陈府上那话是怎样传出?”黄祸道:“是陈府上的一个乳娘,同他这所占的女人是邻居,传到陈府上,又传出来的。我也不知其细,所以要去探探。偏生又会不着这陈少君,去的时候,不好因这点腌脏事,冒冒率率上门。想他府上,与我本有世交,我自从出门回家,还没有去拜望过,因此戴顶大帽子,只算是拜他的,便中打听。”黄通理道:“陈少君不在家,他那老翁呢?”黄祸道:“他老翁究竟是做过道台的大人,不好惊动,只留了一张小字单片,上去请安。这些分寸,我们在官场里走走的,总要晓得。”黄通理道:“是,是。我看这桩事,不必去管。”黄祸又道:“这事,我想开化不说不会,谅他也不敢。我要问问,原是不相信的意思,谁去管他?如今公门中人也实在不守本分,不是我说,张开化虽则似乎还好,却也狡猾得很,即如你办学堂不办学堂,他要插在里面鬼混,无非想鬼混你两个钱。他一个当书办的,就配同我们书香世家讲话做事吗?以后少抬举他为是。”黄通理听了不响,也道:“是,是。”黄绣球却又忍不住说道:“只要人能独立自由,自由又能自尊,不论男女,人人都是平等,有什么书办书香?”黄祸听此话不懂,不甚端详,停了一会,就将大帽子用一块汗巾包起,马褂子也折入其内,拎在手里告辞而去。
  黄通理与黄绣球商议了一阵,便到张先生家,把这事婉婉的一说。张先生笑道:“这事闹得已久了,差不多有了两三年,是我们承发房里的伙计姓张的,相遇了一个女人。是凡衙门口的人,明荡荡无人不知。黄祸到此刻才晓得,还钻头觅缝,当桩新鲜事谈,亏他还自充能干呢。随他去,让他去吃屁罢。”于另谈了些话,暂搁慢表。
  且说有一天黄通理家门口来了个尼姑,登门化缘,被复华挥斥不去,索性坐在门楼子下,大敲起木鱼来。复华随即去监他的工,不去过问。是黄绣球听了出来,看那尼姑,年纪约莫三十几岁,背上背着一尊观音,项下挂着一个大木鱼,低着头,闭着眼睛,不住手的敲,便上前与之诘问,心上转了一个念头,说:“我们中国,号称四万万人,女人去其一半,已都是拘着了内外界限,男尊女卑,不能同男子一样的做事,如何还有这些做尼姑当道姑的,索性连女子的职分,一概也抛弃干净,学那没出息的男人,吃起八方来?不知这恶习是几时有的?你看他这一类人,既然放掉了脚,又没有男人压制在前头,身体也可谓自由极了,怎么怀着这种魔想,念经敲木鱼,有何用呢?我是一个女人,待我来就他们当中劝化出一两个人,日后帮着我点,也是好的。”想罢便进去,量了几升米,取了几百钱,给与那尼姑,说:“师傅在那个庵里?我改日到你庵里去玩玩可否?”那尼姑只当是大施主与他有缘,喜之不迭,口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这有福有寿的奶奶,小庵在西角上觉迷渡口便是,离府上很远,还是小尼常到府上来,给奶奶做个伴罢。”一面说,一面就想走进屋里去坐。
  黄绣球心下又一想,说:“这些三姑六婆,只可我用她,不可叫她来用我,我还没有看出她的好歹,不可叫她先看见我的虚实。”当时便拦住了,说:“当家的在里头,你快去罢,改日再谈。”那尼姑才合十诵佛的走了。
  黄通理此时在门内,也曾看见,知道黄绣球不是迷信神佛、结交尼姑的性情,必有一番作用,故而并不露面。黄绣球随即对黄通理道:“我们村上,除了和尚道士的庙宇,这尼姑庵有几座?”黄通理道:“不多不多,至多一两处,你难道要去修行吗?”黄绣球道:“我是不肯修行,若要修行起来,包管要修出点实际,不是空口讲白话。什么上西天、做菩萨,叫人看不见的。你如要我修行,却依我两件事,你不要我修行,也依我这两件事,总是要你依我,我不依你的。”黄通理笑道:“这又奇了,你我同心合意的办事,有什么依我依你。如今正在要开办家塾,你又何必另起花式呢?”黄绣球也笑道:“我不起花式,我怎样绣得出地球来?你且看着。”黄通理便说:“如此,依你哪两件事?”黄绣球当时却不说出,做书的写不下去,只好又说句老话,叫做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论鬼神善破迷信 拜观音假托荒唐


  话说黄绣球对黄通理言道:“要她修行,须依她两件事。”黄通理问是那两件事,又不肯就说出来,谁知是一句随口支吾的话,莫说两件事,连一件事都没有。当时做书的被她诳住,如今看官们也只算受了做书的一个诳,一笑而已。闲话休提。
  却说自由村上那觉迷渡口的一座庵堂,原名就叫觉迷庵,数十年来未遭兵燹,却是房廊殿宇,均已颓败,一向无人住持。近几年才有一个年老姑子带着一个伴当,在庵内修茸了两间小屋,借地修行。这年老姑子,原也生长在自由村上,自幼随宦出外,嫁于外乡,也做过小小之命妇,眼前已五十多岁,穷寡无依,故此回到家乡,拣了这个庵堂,安身事佛。那伴当便是到黄绣球家去化缘的,系从外乡跟随而来。佛门名为师徒,其实同俗家母女一样。他二人住在庵里,起初靠着老姑子的些微积蓄,布衲淡饭,将就过得。后来老姑子病了一场,又被贼偷了一票,虽说出家人用度俭省,也搁不住是坐吃山空。老姑子既得了这座荒庵,又有个终老之意,看看自家老病颓唐,一旦寂灭之后,叫那中年伴当怎样支撑得住?因此上才叫那伴当出来募化些,广结善缘,无非想得几家施主,弄几个护法,从中揽些经忏生意。那伴当尼姑,却于此等事,是惯常行家,奉了老姑子的命,一连就出来募了好几天。这日到了黄绣球家,认是黄绣球倒像一位信女,又见黄绣球要到他庵内随喜,回去便与老姑子言讲。
  过了两日,黄绣球处倒也忘了此事,恰为遇着九月十五,那尼姑又上门来,带了两样素菜,说:“是老姑子亲手调制,送给施主结缘的。歇三四天,便是观音生日,还要请施主到小庵里吃个素斋。我家老姑子,本来想亲自登门,因为气喘走不得路,特着小尼前来致意。小庵里供奉的观音大士,虽是小小的一座木身,却系我家师傅从峨嵋山请下来的,奉了二三十年,灵验无比,如今供在木龛内。有时龛内就放出光来,同月亮一般。去年庵内失贼,不亏是大士化身,现出一个男子,把那贼赶走,我师徒二人,险些还被那贼害死了呢。你道这是灵不灵?你若到庵内虔心拜求,包管你家老爷升官发财;你家相公们,长命富贵;你将来还要受诰封,做一品老夫人。最好趁十九,菩萨过生日这一天,去许个愿,替菩萨装个金身,助一盏琉璃长明灯,是功德无量的。阿弥陀佛!”
  黄绣球当时听了这等说话,要照她平日性情,如何肯耐烦听下去,她却此番听了,只管是笑,也不讲不收那尼姑的素菜,也不讲几时到庵里去,直待那尼姑把话说完,她还只像笑嬉嬉的发呆。那尼姑原想收了她的菜,自然再好打个秋风,不然,就先联络起来,等十九观音生日那天,请黄绣球去拈香,让她老姑子好好的结交上去,不意黄绣球尽管笑而不答,倒把那尼姑呆住了,要去不得,要留不得,要再说些话,又无话可说。只见黄绣球的小儿子黄权,走了过来,说:“请母亲吃饭去。”那尼姑这才趁口道:“这里两样素菜,可惜搁冷了,不曾蒸一蒸,小相公请你带过去,尝尝罢,小尼就此告辞。”黄绣球听说她要走,也不款留,便将菜另外拿碗腾出,装了些果点,给她带去。那尼姑就称谢而行。
  黄通理与黄绣球吃饭之间,说:“方才这腌尼姑一派胡说,我晓得你不耐烦去听她,何苦又招接她,收她这菜”在这些人身上,只怕没有什么作用,不如以后同她断绝了为是。”黄绣球道:“这话我又不以为然。大凡一个人,既是天生下来的,不论男女,一样的有五官四肢,一样的有性情意识,怎好说没有作用?只是作用差了,不讲她是尼姑,入了邪魔外道;便是夫人小姐、太太奶奶,享得些庸福,做一世庸人,也还不同那尼姑一式,有何分别?且如你们男子当中,不论何等执业,只图得一生衣食,不知做人到底是怎样做法,大概懵懵懂懂,过上几十岁,与草木同腐,这更不如那和尚尼姑,还有一种迷信的范围,就着他的范围,容易感化呢。”
  黄通理道:“和尚尼姑,迷信的是菩萨,究竟他们也不过借着菩萨诓骗衣食,那里有什么信?有什么迷?我们中国人,也不但和尚尼姑,都是迷信鬼神。如今正要破去世界上的这种迷信,岂可还用那神道设教的法子,再把《封神传》、《西游记》的影响,造起因,证起果来?”
  黄绣球道:“你说和尚尼姑不是真心迷信菩萨,这话有理,要晓得中国人迷信鬼神,也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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