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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匹烈马,身材高大,颀长的脖颈,时刻高昂着头,一对圆长的耳朵笔直笔直,全身纯白的鬃毛光泽油亮;庄园里没人能驯服它。谁靠近它,它就会向谁发起进攻,它甚至和其他马也无法相处,干了一辈子伺候马的活路的马夫,头一次看到这匹白马有时竟会像一头猛兽一般凶猛地踢撞撕咬别的马。但白马是小姐琼芨最心爱的“康嘎”,从小到大,琼芨每隔几天就要来看望它,和它说话,给它梳理鬃毛,带来它爱吃的黑豌豆,还给它糖吃。为了琼芨,庄园专门为白马修了一间将近二百平米宽敞的马厩,任它在里面折腾。但自从白马不断摔伤想要驯服它的骑手,德吉泽珍便吩咐马夫不要让琼芨再进到马厩里,以防顽皮的琼芨某日升起骑马的念头而受伤。
“小姐,您就在外面看,夫人吩咐不让您进去。”
“我偏要进去! ”琼芨扬起小脸笑道。她趁马夫不备,从马夫胳膊下面钻过去,迅速打开了马厩的门栏。
“小姐,不要——”马夫喊道。但他话音未落,白马就冲了出来,马夫忙跳上前抱住它的脖子,它猛地一转身,扬起后蹄将马夫踢翻在地。琼芨在一旁尖声喊道:“康嘎,等等我! ”白马听到琼芨的叫声,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琼芨便一跃跳上了马背。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抓住白马长长的马鬃,双腿使劲一夹白马结实的肚子,贴着白马的耳朵大声说道:“康嘎,快跑! ——”白马扬起一双前蹄一阵咆哮,闪电一般从马夫的视线里消失了。
马夫在地上呆呆地坐了半晌才回过神。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小小的琼芨小姐竟然骑上了那匹烈马! 想着,马夫顾不上腿上的伤痛。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石楼方向跑,要去禀告夫人。
德吉泽珍和强旦正在客厅接待从印度来的客人吉美。他是德吉泽珍在英国的大哥的一位朋友,这次来西藏顺便来看望他们。年轻的吉美从小在国外长大,已脱下藏袍穿着一身西洋便装和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靴,他摘下礼帽时,德吉泽珍看到他还剪掉了藏族人的长发。
“我大哥还好吗? ”德吉泽珍问,她想知道漂泊在外的大哥是否也打扮得和吉美一样怪异。这时,马夫气喘吁吁地闯进来了:“夫人,不好了,小姐琼芨骑上马跑了! ”德吉泽珍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她朝什么方向去了? ”强旦站起来一面问,一面朝外面跑。印度来的客人吉美也跟了出去。
“西边,老爷! ”马夫跟在后面大声说道。德吉泽珍听了双腿发软,曲桑姆忙上前扶起母亲。
3
强旦和吉美策马直奔庄园西面的山坡,但波澜起伏的山野空无人影,他们正要朝别处去找,突然,只见远处飞来一匹白马,马背上依稀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在那儿! ”吉美说着就要策马过去。
“等等! 那马受惊会把她摔下来! ”强旦大声道。两人勒着马的缰绳,远远望着飞驰的白马一筹莫展。这时,琼芨看到了他们,她让白马掉转方向,朝他们过来了。
“爸爸——”琼芨兴奋地呼喊道。转眼来到他们跟前。
“爸爸,康嘎让我骑它,它听话极了。”她抓着马鬃,晒得通红的脸上全是汗。
“看到了,但妈妈很担心,你现在先得跟我们回去。”强旦掩饰着内心的紧张,故作镇定地说。
“连马鞍都没有?!”吉美吃惊地望着琼芨。
“走吧。”
他们三人往庄园里骑去。
“您是谁呀? ”琼芨大声问。
“我叫吉美,是你在英国的舅舅的朋友。”
这时只见希薇庄园的仆人们以及德吉泽珍和曲桑姆等黑压压一片人都等在前面。
“琼芨——妈妈的宝贝——”德吉泽珍看到他们焦急地喊道。琼芨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吉美一眼,从马上跳下来:“阿妈啦我没事。”她说着想扑到妈妈的怀里,但刚上前两步,只感到两条腿内侧钻心的痛。“唉呀! ”她失声叫道。
“怎么了宝贝?!”德吉泽珍慌张地上前抱住琼芨,她撩起女儿的藏袍,看到点点血迹从磨烂的裤子里渗出来。众人一阵唏嘘。
“快带她回家上药。”德吉泽珍眼泪落了下来。强旦上前抱起琼芨。
“我的康嘎! ”琼芨在强旦怀里挣扎着,回头望白马。
白马在原地抬起一只前蹄在地上轻轻刨了刨,又温柔地扬起头朝琼芨长啸了一声。
“它在对你说再见。”强旦对琼芨说,“好了,你的腿好了以后爸爸陪你去骑马好吗? ”琼芨欣喜地点点头,快到石楼时,她不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琼芨又想去看白马,但她上了药的双腿红肿发胀,曲桑姆陪着她慢慢从楼上下来。
德吉泽珍、强旦和客人吉美正坐在外面平台的太阳伞下喝早茶。
“快来宝贝,昨晚睡得好吗? ”德吉泽珍慈爱地笑道。
“我听见她说了许多梦话,梦里大喊大叫好像还在骑马! ”曲桑姆扶妹妹坐下一面笑道。
“你们的两个女儿都很聪明可爱,应该和我去英国读书,这也是他们的舅舅的意思。
“去英国?!”琼芨睁大了双眼,“很远吗? 可以带我的康嘎一起去吗? ”她问。
“不用带康嘎,那里的人都开汽车,比你的康嘎跑得快多了,到时我也可以教你开车。”吉美笑道。
“妈妈,我要去我要去! ”琼芨欢呼起来,她在拉萨见过一户贵族人家从牛皮船上运来的一辆黑色轿车,但轿车的什么零件在运来时丢了,只好摆在院子里供来客参观。
“好了琼芨,先喝茶! ”德吉泽珍有些不悦。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啊?!”琼芨喝了一口母亲递来的茶,焦急地问。
“如果你父母同意,我们这几天就该动身了。”吉美微笑着说。
“不,我不去,我不离开父母。”曲桑姆在一旁嘟哝道。
“我要去! ”琼芨大声对曲桑姆说,“你是胆小鬼! ”
“吉美先生,”一直沉默的强旦望着吉美严肃地说道,“我的两个女儿就在庄园哪里都不去。”
“是呀,琼芨今年十三岁,昨天她骑马太危险了,今年她哪里都不能去,英国是在西藏的西面,就是算卦里说的那个方向,更是不能去啊! ”德吉泽珍感叹道。琼芨听父母这么说泪水不由涌了出来。
“别哭,看你昨天多勇敢,我过两年还来,那时带你走也不晚。”吉美劝道。
“真的?!”琼芨抹着泪笑了。
“英国有什么好去的?!你是呆不住的跳蚤。”曲桑姆趁机小声嘲讽道。
“你管不着,我就是要去,长大以后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琼芨尖声反驳道,一双褐色的眸子里充满了遐想。
4
然而吉美一走经年再没有回来。而琼芨的生活每天一成不变,只有出外骑马的时间,琼芨才感到一些兴奋。到她十六岁这年,西藏的时政发生了变化。拉萨传来消息:中共中央军委通令嘉奖所有执行平息西藏叛乱任务的部队,宣告平息西藏叛乱斗争取得伟大胜利——希薇庄园附近的村庄里,村民们在自家的房顶上升起了五星红旗。洋溢在金秋空气里的欢喜,使琼芨的心里开始莫名地激荡起来,仿佛暗地里期盼着什么——
但无法逃匿的劫,从这时开始,正一步步朝希薇庄园逼近:旧西藏噶厦政府官员、希薇庄园曾经的老爷、孩子们的父亲吾坚泽仁逃亡印度前,参与了阴谋策划反革命叛乱等组织活动,使希薇庄园受到牵连,新的政府,新的社会体制即将瓦解他们的庄园生活,将把希薇庄园的耕地平均分配给广大贫苦农民,希薇庄园的家产也将被封查没收——而正在这时,觉桑寺又发生了意外的火灾。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又一个灾难降临了:天刚蒙蒙亮,希薇庄园的老爷强旦和德吉泽珍刚醒来,立刻从窗外飘来的晨风里嗅到一阵烟硝味。窗外传来人们的惊呼,觉桑寺着火了! 他俩奔到屋外,只见远山上,觉桑寺火光冲天,希薇庄园的大少爷、觉桑寺的活佛昂旺赤列出事了——
5
强旦和德吉泽珍第二天才接到通知允许前往觉桑寺。这天一早,他们领着大女儿曲桑姆匆忙赶去。
希薇庄园里的仆人就在这天几乎走光了。清晨,琼芨白姆独自在庄园里转悠。微风吹拂着她如瀑的褐色长发,她已出落成一个美丽娇艳的少女:迷蒙的褐色的眼睛像是盈满秋梦,袅娜的身姿轻盈纤秀。她漫步来到晒谷场。这里空无一人。她怔怔地望了片刻,上前把沉甸甸的筛举过头顶。白色轻绸长袖滑下来,露出她纤纤的手臂。她跪下来,轻轻摇一摇牛皮编的筛,当麦屑徐徐飘落,金黄的谷粒纷飞如雨,她感到自己恍若长着白羽的圣女——
从晒谷场回来,琼芨上到楼上的闺房,在尼泊尔木雕落地镜前,让侍女在她纤细的腰上,重新替她束好大红绸带。侍女将绸带从左右两边轻轻拽紧,在她的臀部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阳光一束一束从一格一格细小方正,白黄两色窗栏的玻璃窗扉里投射进来,飘浮在香炉中升起的桑烟里。镜子里的少女显得扑朔迷离,娇贵的双手,那十指的指尖被太阳光照得透亮。琼芨望着自己,突然很想给自己拍一张照片,因为,这时她也感到时光正在与另外的一起,分分秒秒地消逝;村子里,分到耕地的人们摇摇晃晃,自己酿的酒,把自己灌醉了,或者一群人一整夜围着篝火在树林里歌舞,歌声忽高忽低,像迷途的羊儿的咩叫;啄食谷粒的鸟群渐渐绝迹,收割了的土地上,长柄镰,羊角叉,木手耙等农具丢弃在地里,太阳下像四散的尸首无人认领——
就要到来的宿命令琼芨的心突然被惶恐笼罩。她来到楼下,在院子里放在平台上的椅子上坐下来,焦急地等待着父母和姐姐曲桑姆回来。
女仆一直木桩子似的立在琼芨的身后。一会儿,女仆换了一只手替琼芨撑伞,又望着远处发呆,神色迷茫似乎还透露出一丝压抑着的,非同往日的狂喜。琼芨回头狐疑地瞟了她一眼,这个女仆自琼芨出生以来一直跟在她身旁,已年近四十。琼芨心想,如果有一天,女仆脱离这种与希薇族人依存的关系,笨拙的仆人靠什么生活下去……她要女仆伸出手,但女仆一直在希薇庄园侍候小姐,那双粗大的手上没有干农活长出的硬茧子,掌心红润饱满……琼芨心里涌起一阵烦恼,她抬脚把一颗石子儿踢出老远。立在她身后的女仆傻乎乎地笑起来。
“小姐,我给您端杯奶茶来? ”见琼芨红着脸,女仆收起笑,低声问道。但烧茶的厨娘根本就没来,别的人也像是全都躲了起来,空荡荡的家里,门大开着。拴着的牧羊犬缩成一团睡觉,不吠。只有耀眼的太阳光在流泻——琼芨的心一阵狂跳,她感到眼前飘忽的,梦一样寂止的光景仿佛已支离破碎,狂涛越过顽石,在漫天烟尘中咆哮,琼芨堵住双耳,沸声仍像潮水向她覆来……
6
傍晚时分,强旦和德吉泽珍以及曲桑姆终于回来了。他们一个一个侧着身子,将沉重的大门推开一条缝,滑进来。最后进来的德吉泽珍蹑手蹑脚插上了门栓。他们经过院中央的水井时,零碎而胆怯的脚步像是怕踩死蚂蚁,投在地上的影子在月光下颤抖,倏地又没了。
琼芨等在楼上。过了半晌,曲桑姆终于推开卧室的门走进来,疲惫的睑上,红鼓鼓的两腮在烛光中像被冻伤了。她提起沉重的藏袍,像一堵墙坍塌在床座上。琼芨吃惊地望着她。
“他死了,”曲桑姆抬起头,哑着嗓子对背靠着窗站着的妹妹琼芨说,“听说他上到了他最爱去的楼顶上,但天上的星星突然变成了火焰——”说着,曲桑姆牙关打颤,泪水从红肿的眼里啪嗒啪嗒落到地上。
“你骗人! ”琼芨笑了,她不信。这些年,当村庄被暮色覆盖,阳光仍犹如火焰,升照在山上的觉桑寺。清晨,太阳的第一束光芒箭一般驰向那里,极目远眺,山巅上,琼芨仿佛能看到晨风中,大哥昂旺赤列和丹竹仁波切飞舞的袈裟如张扬的鹰翅;吹响右旋的海螺,像呼唤太阳的圣子……她渴望能每天在他们的身旁,那渴望,从她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她心底燃烧着。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年秋,自己八岁那年,大哥昂旺赤列和丹竹仁波切年满二十了,将在觉桑寺接受比丘戒。消息传到希薇庄园,父母给琼芨换上了崭新的藏袍,一家人要前往觉桑寺朝拜和祝贺。
无数的善男信女在这祥瑞的日子里已云集在觉桑寺。寺前,人们燃起柏树枝、艾蒿和石楠等香草的叶子供奉给佛、法、僧三宝的桑烟弥漫,以身、口、意五体投地礼敬长磕的信徒此起彼伏。等待朝拜赐福的队列已排了长长的两行。希薇家族的人被觉桑寺的喇嘛请到寺内休息室等候。这时,从觉桑寺大殿里,传来喇嘛们念诵预备经的声音。趁父母和姐姐颔首虔诚地祷告之际,琼芨悄悄从一个侧门溜到大殿一角藏在了暗处。当她睁大双眼屏息朝大殿里眺望,只见大殿释迦牟尼佛前和显宗四大部佛经前酥油金灯灵光闪耀,两位身材高挑,目光凝重的活佛正在之前磕拜。琼芨马上认出左边的是昂旺赤列,从他们的背影,她感到大哥昂旺赤列的强壮威严以及丹竹仁波切的慈爱温和,又恍若日月,小小的琼芨感到自己的心沉醉在格外的光芒之中。
在喇嘛们低宏的诵经声中,授戒堪布给两位活佛一一讲解着不杀生、不偷盗、不奸淫、不谎骗以及其他等方面二百五十三条比丘戒律,琼芨闭上眼渐渐睡着了。授戒仪式终告一段落时,喇嘛们准备打开大殿的大门,让两位活佛接受人们的顶礼和庆贺,这时,一个喇嘛发现了琼芨。
“小姑娘,快醒醒,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
“是琼芨! ”昂旺赤列走过来,他轻轻抱起她。
“还没醒? 枕在梦里的姑娘! ”丹竹仁波切也走过来,他轻声笑道。
“快把她送到休息室她的母亲那里吧。”朝拜的人们就要进到大殿里了,经师土登曲扎忙说。昂旺赤列把还在熟睡中的妹妹琼芨递给一个喇嘛。
7
下午的时候,琼芨和曲桑姆在院子里玩耍,昂旺赤列和丹竹走来。
“哥哥,哥哥! ”琼芨叫着伸开双手正要高兴地扑上去,曲桑姆一把拽住了她。
“小瞌睡虫! ”昂旺赤列拍拍琼芨的头笑道。又对曲桑姆笑笑。曲桑姆有十三岁了,她有些羞涩地微微低下头。
“是我们美丽的‘枕梦花’吗? ”丹竹仁波切走过来弯下身捏捏她的小脸蛋开玩笑道。琼芨顽皮地搂住丹竹仁波切的脖子,要他抱。
“琼芨,下来! ”不等曲桑姆制止,丹竹已把琼芨抱起来了。
“你怎么没长胡子? ”琼芨用小手摸着丹竹泛青的下巴问。
“琼芨,别胡说! ”曲桑姆小声道。
“嘻嘻,看丹竹仁波切这里,长了圆圆的骨头! ”琼芨的小手摸着丹竹凸起的喉结,当喉结在丹竹的呼吸间轻轻颤动,琼芨的小脸蛋莫名地变得绯红,心突突直跳:“为什么我没有? ”她故意问。
“谁让你是女孩子呢? ”昂旺赤列笑着抱过琼芨进到屋里。曲桑姆忙给两位活佛斟茶。
“我和你们能天天一起玩吗? ”琼芨坐在昂旺赤列腿上嘟囔道,“我长大也要出家,要和你们住在一起——”
“瞧你,又说梦话了——”丹竹笑起来。
“你们不要我啊! ”
“别哭,我们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保护你——”昂旺赤列温和地笑道。
8
但这夜,曲桑姆却对琼芨说昂旺赤列死了。他死了。他没有听从经师和丹竹仁波切的劝告,又去到那被不祥之兆笼罩的顶楼,意外的火灾中,天上的星星也变成了火焰,他死了——
夜,远远传来马的嘶鸣和野狗的吠声。曲桑姆絮絮叨叨地哭诉着,像在琼芨的心上拉动着无情的铁锯。她对琼芨反复地说:“看到的人说他身体已凝固成了黑色……”说着,曲桑姆倒在床上,宽大的背和滚圆的臀不住抽动着。
滚烫的泪水,从琼芨的眼里涌出来。她张开嘴咽下它们,它们像是穿透昂旺赤列的身体,带着他的血气,令琼芨热血沸腾。
“丹竹仁波切呢? ”琼芨问。
“他和经师一起失踪了。”
琼芨的嘴角不由浮显出笑来。她抿住嘴,直直盯着曲桑姆,感到被斩断了的,在自己的心底,哪怕像泥土里的蚯蚓,却永不被埋葬……
夜,在漫天的星光里颤抖。突然,琼芨想好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跑到客厅从柜子里拿来那瓶藏了很久的洋酒。那是琼芨十三岁那年,那个英国来的男人吉美带来家里的礼物。琼芨还清楚地记得吉美的模样:黑发披肩,和父母坐在平台上用早茶,宽阔的肩背挺得笔直,